近年來出現(xiàn)了一種頗值得關注的“文化現(xiàn)象”,就是有些地方政府或文化宣傳部門時常組織當?shù)鼗蛉珖杏绊懙淖骷?、詩人進行地域性的采風活動,以類似于命題性的寫作來宣傳當?shù)亟?jīng)濟社會等各項事業(yè)發(fā)展的新成就,這類寫作因而具有了相當?shù)尼槍π院皖}材的局限性。既然是有組織、有目的的寫作活動,因而也就難免帶有強烈的歌頌色彩,涉及的內(nèi)容也往往是城市建設的發(fā)展、文明鄉(xiāng)村的建設、山川形勝的美不勝收、民風遺存的醇厚質(zhì)樸、旅游事業(yè)的持續(xù)升溫,等等,不一而足。滿滿的正能量,往往遮蔽了書寫者的個性存在,使許多文本偏離了文學的本旨,而游移于“宣傳”與“服務”之間,甚至出現(xiàn)了干癟的口號式寫作,喪失了獨立的思考、個性的張揚、文辭的詩意、情感的真與美,而淪為意識形態(tài)的淺陋詮釋與注解。
如何避免這一現(xiàn)象?對于“命題式”寫作,無疑是一個難題。那么,毫無個性的“宣傳”與獨立本色的“歌詠”之間有沒有一條打通的路徑?感動與真情如何清除虛偽和浮泛?處理好這樣的關系,便成了地域性采風和征文活動是否真正成功的衡量標準——也就是說,即便是書寫對象和范圍相對一致的群體性文學活動,創(chuàng)作的文本也不脫離文學性,更不消弭作家心靈的真實性和充滿個性色彩的創(chuàng)造性,才能算得上成功。這令我想起上個世紀末由陸文夫發(fā)起的同名小說創(chuàng)作《臨街的窗》,當時有李國文等眾多作家響應,一次集體書寫,產(chǎn)生了一批質(zhì)量上乘的小說佳作,共同組成了當時一場被廣泛關注的文學景觀。
那一次文壇的“熱鬧”之所以引來眾多的參與和“圍觀”,成為同題寫作的一個成功范例,我想最重要是沒有給作家們設定任何規(guī)矩和門檻兒,除了題目一致、作品出現(xiàn)的某個意象元素相同之外,剩下的就是各個作家天馬行空的想象、內(nèi)容各異的取材和藝術手段的殊異了。
是的,創(chuàng)作,永遠是創(chuàng)作者一個人的事情。就像1987年張煒先生在我的一本雜志上寫下的一句話一樣:“藝術家永遠一個人行走。”我理解的是,藝術源于個體的創(chuàng)造,每一個藝術家都是獨特的自己,沒有并行的雷同者,否則就沒有真正的藝術。
所以,面對同樣或相似題材的寫作,往往更是“戴著鎖鏈跳舞”。能否跳得好,就看舞者的功力了。當然,還有“導演”的放手與信任,讓舞者自由發(fā)揮,更符合藝術的創(chuàng)造美學。
同理,本文開頭談到的“文化現(xiàn)象”也是如此,當?shù)卣蛭幕麄鞑块T就是“導演”,能否呈現(xiàn)給讀者一次具備美學高度的閱讀,“導演”必須首先懂得并尊重藝術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這是最“聰明”的選擇。這樣的“導演”我見過,他們只做“引路者”和“介紹人”,而從不先入為主地介入或干擾作家與詩人的主觀經(jīng)驗與獨特感受,他們相信作家和詩人的眼睛與心靈。
此次煙臺牟平龍泉全國主題詩歌大賽就是一個成功范例。大賽的舉辦方與龍泉鎮(zhèn)政府無為而為,因勢利導,將詩歌大賽推向高潮。我通過閱讀全部入圍作品,真實觸摸到了詩人眼中風景與情感;一次豐沛而富有激情的書寫,更使我感受到了龍泉這個地方自然與人文的豐富蘊含;詩人記錄的情感觸動、提煉的意象與思想,使詩歌和龍泉的具象實現(xiàn)了和諧的互動。
本次大賽所提供的文本的豐富性和情感抒發(fā)的豐富性均表明,詩人們在將寫作對象內(nèi)化為詩的過程中,始終堅持了抒情個體的主觀感受,且并未被先入的主題和眼前的山水具象所捆綁,而是繼承了中國古典山水詩歌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使客觀的物象變作了心靈的鏡像,折射、變換出了豐富的色彩,使物象與描繪、心靈與歌詠達到了相對完美的契合,亦即:抒情主體生動呈現(xiàn)了各自的生命“經(jīng)歷”、生命沉思和源自內(nèi)心的真實意緒。
山西詩人王志彥在他的組詩《詩意龍泉》中這樣表述“龍泉湯”:
湯,就是龍泉水在比擬月光
在復述昆崳山的熱度和小鎮(zhèn)靈魂中的
松濤。它既會洗凈自己的來歷
也能撫慰亂石的咳嗽
當一顆失敗的心行走在危崖的訕笑中
這輕飄飄的塵世,還有龍泉湯
為你發(fā)出熱騰騰的回聲
龍泉鎮(zhèn)的溫泉遠近聞名,這也是當?shù)卣Υ蛟斓囊粡埪糜蚊?。在詩人眼中,這溫泉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其實用價值和功能,而具備了可以“比擬月光”的詩意之美,而且變作了昆崳山的熱度和龍泉鎮(zhèn)的靈魂的“復述”主體,她“洗凈”和“撫慰”的功能是持續(xù)性的,通過“復述”的動作而達成。如此,那些在塵世“失敗的心”,那些在“危崖的訕笑中”歷盡的滄桑,會被龍泉那“熱騰騰的回聲”洗滌殆盡,讓你感到令人倦怠的塵世也充滿了“輕飄飄”的、欲仙欲醉的身心享受。詩人并沒有直接歌頌龍泉湯,而是寓主觀感覺于具體物象之中,以擬人化的修辭,使不動聲色的描繪充滿含蓄的閱讀張力。
這種手法在他《龍泉鎮(zhèn)》一詩中也得以運用:
昆崳山頂?shù)木奘毩曪w翔
昆崳湖底的云朵洗心還俗
唯有龍泉水,像時間最后的隱喻
為古老的小鎮(zhèn),日夜擦洗著漸漸明媚的前程
擬人、明喻和暗喻等修辭手段的嫻熟運用,令人聯(lián)想到古典詩歌的傳統(tǒng)和意境,簡約之美和明快的質(zhì)感,使讀者也如詩人一樣,感悟到了一種心象融通的精神慰藉。
江西詩人漆宇勤的組詩《龍泉,龍泉》,則將目光專注于龍泉鎮(zhèn)的歷史與現(xiàn)實,展示了她的地理形勝、豐富物產(chǎn)和人們的日常生活,語言汪洋恣肆,韻律排撻鏗鏘。詩人特別追索具象所能傳達的深層意蘊,用具象編制氣味、色彩、味覺、感受,帶給讀者親臨般的感受,比如《河北崖只是龍泉60個孩子中普通的一個》一詩中寫道:
河北崖開滿月季,薔薇,開滿虞美人之美
過路的人路過三十條小巷,核桃,手植大蔥
紅色的燈籠搶去了全部色彩
異鄉(xiāng)人,一頭扎進蘋果的芬芳深處
每一種果樹都讓你好奇
直到櫻桃的光澤最終俘虜了你
在河北崖,龍泉鎮(zhèn)60個孩子中的一個
每一次抵達都隱喻對土地的一次親近
而讓人迷失的,是水果的甜,是果木的美
越深沉的色澤預示越厚重的甜蜜
越樸素的建筑表達越古老的年歲
河北崖,在龍泉的平原上開出有故事的花朵
但河北崖只是龍泉60個孩子中普通的一個
如果可以,窯廠、北夼、高家疃、埠嶺
這其中任何一個兄弟姐妹都能同樣讓人迷醉
或者換一種表述:河北崖的一條胡同
與另一條胡同并沒有不同
而同時擁有全部這些胡同的龍泉才是富饒的
詩人以物質(zhì)的具象編織了龍泉的富饒景觀,到過龍泉的人會被這種富饒“俘虜”,并心甘情愿地“沉醉”、“迷醉”。于是,建構在具象之上的詩意便呈現(xiàn)為一種觸手可摸的力道,時空交迭的歷史與現(xiàn)實元素,更烘托了詩人對于龍泉當下生活的全部抵達。詩人善于捕捉物象的豐富性,并以在場的融入感予以串聯(lián),因而,由游覽者的感官“喜悅”上升為生存者的“愛”的情感,無疑導致了一種形而上的贊美。
卡夫卡說:“一切真正的藝術品都是文獻和見證?!痹姼枰彩?。
遼寧詩人翟營文的組詩《被龍泉認領》,單看題目就是陌生化的新奇視角,人格化的龍泉與詩人構筑了一個主動與被動的關系,而作為抒情主體的詩人,主動創(chuàng)造并欣然接受了這一角色?!墩J領下八月的蜜蜂》是一首構思巧妙、修辭豐富、情感真實流淌的佳作:
請認領下快樂的蜜蜂,認領下
它幸福的嗡嗡聲和就要抵近的槐花
認領下高家疃村八月里就要成熟的漿果
認領下花朵的朝氣蓬勃,有著無窮的野心
我是它們的親人,在八月沿街尋找
鄉(xiāng)鎮(zhèn)的故事,每一處溫泉都是一場感動
每一處新居都是幸福的影子
我相信太陽會替我見證一個個奇跡
每一場雨都為生長注入力量
讓龍泉也認領下我吧,我是八月
走失的孩子,被花期牽引
被昆崳湖和北大川牽引,感受
家的溫馨,請讓我以花生和谷子
來命名自己,讓我的四肢有
糧食的香味。請讓我走成小鎮(zhèn)的一部分
天鵝從我左肩飛起落進昆崳湖
請讓我愛上一枚蘋果,愛上它幸福的光澤
在八月行走,我聽到了八月的歌唱
有了蜜蜂的指引,就會
融入這鄉(xiāng)鎮(zhèn)的沸騰
在通感與比喻的交錯運用中,這首詩作超越了傳統(tǒng)的“賦比興”手法。詩人將被龍泉吸引和感染的興奮,不斷地轉(zhuǎn)換到具象與感覺之中,通過主動“認領”龍泉的八月之美,傳達出強烈的要“被龍泉認領”的期盼,實則是——對龍泉的無上贊美?!罢堊屛乙曰ㄉ凸茸?來命名自己,讓我的四肢有糧食的香味。/請讓我走成小鎮(zhèn)的一部分”,這種視角的想象和語言的創(chuàng)造,突破了物我分界,展示了詩歌寫作通往更高技巧的一種可能性。我相信,高超的技巧能提高詩歌的純度與高度,這是毋庸置疑的。翟營文的這組詩寫得不俗。
山東詩人紫藤晴兒的組詩《龍泉鎮(zhèn),最澄明地召喚》則呈現(xiàn)了一連串綿延深情的詠唱,舒緩而溫婉的傾訴使我感到了詩人細膩的情緒躍動中隱含著深邃的知性:“龍泉鎮(zhèn),它以古樸存在于塵世的流逝中,而我們在它的熱烈中已不想抽身/企圖占有它最為澄明的部分/就像對一切身份與過往的極度隱喻”。
黑龍江詩人蘇美晴為龍泉鎮(zhèn)寫下了這樣的句子:
我早已不愛遠方了
愛上你,目光就會溫潤如玉
在一滴水里,被暖著,掛滿幸福般的祈福
靈魂如若有年齡,它一定是妙齡階段
我看見,那些輕盈的腳步
在半島,在龍泉,做著一個夯實的夢
并被龍泉溫潤的水,送進生活的深處
(《龍泉,幸福的笑靨》)
大連詩人菊子這樣寫龍泉:
龍泉自從喝了你第一口老井水
你就參與了我的時光旅行血液循環(huán)
縱然歲月的砂輪打磨掉許多生命的刻痕
而你依然是我最深的想念
(《龍泉 你是我最深的想念》)
重慶詩人胡云昌的詩句令人眼前一亮:
起身離開溫泉的那一剎那,我的鄉(xiāng)愁發(fā)出
連根拔起的巨大的疼痛,響徹在骨骼里
讓我異鄉(xiāng)的夢痙攣,失眠成輾轉(zhuǎn)反側(cè)的詩句
連入睡也用沐浴的姿勢,這成為一生的必修課
(《龍泉:離我靈魂最近的只有水》)
山東詩人張培松的組詩《養(yǎng)生福地龍泉鎮(zhèn)》,每篇皆精短,字字如珠璣,充分顯示了詩人提純意象、錘煉字句的功夫,例如:
向東,一撥又一撥的人。
找不到昆崳湖的馬匹,荷花池接住它的嘶鳴。(《昆崳湖》)
又如:
白天是盲者的溝壑,
美麗生活總有明亮的光源。(《奔跑的龍泉》)
再如:
山崗的山苜楂一片片綠了,
上崗的石頭一個個睡了。
露珠觸到夜的心跳,
…………
蜂蝶占據(jù)內(nèi)心,
藍黃的翅膀,在清明的鏡子里盤桓,
你的春天,
在水波中蕩漾,
那凜冽的刀尖滴著甜(《山苜楂》)
不一一列舉。本次大賽的參賽作品有三個突出特點:一是取材的豐富性,龍泉鎮(zhèn)的山川壯美、物產(chǎn)的豐饒、民俗鄉(xiāng)風、歷史現(xiàn)實均有涉及;二是情感的真實、真摯,幾乎每一位詩人都經(jīng)歷了一次真情實感的書寫與表達,展示了對真善美的愛與向往;三是很多詩人具備較高超的抒寫策略和技巧,講求物我融通的和諧——追求嚴羽所謂“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境界,甚至追求“純詩”的寫作向度,注重個體的感知與思辨,呈現(xiàn)出某種理性與知性的交織,在修辭運用上也各盡所能,使情感和詩意的表達既豐富又靈動,既有斑斕的色彩,更有緊實的質(zhì)感。
我一直認為詩歌是精神性的,詩人的體驗性也就不可或缺。當然,精神和體驗應與生命并行且始終融注其中。我們不可能要求一次集中的、對象性明確的詩歌賽事能完全達到詩人需要盡其一生才能達到的高度,但通過龍泉全國主題詩歌大賽,我的確看到了一次較為成功的詩歌的地域性書寫。
王川,1965年9月生于山東省濟南市,1988年畢業(yè)于山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堵?lián)合日報》記者、總編助理、專題部主任?!渡綎|詩歌報》編委,煙臺牟平龍泉全國主題詩歌大賽評委。在《青年作家》《文藝報》《中國教育報》《山東文學》《當代小說》《海燕·都市美文》《現(xiàn)代語文》《翠苑》等報刊發(fā)表文學藝術評論、詩歌、隨筆、散文300余篇。作品入選《精美散文詩讀本》《21世紀中國文學大系:2009詩歌》《中國詩歌年選2011年選》《美華華文文學論》等多種文集。著有《唐詩選》《紹興背影:品讀周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