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波
余幼幼的詩,一直有她的異質性,如同夢幻中的囈語,打破了白晝中常規(guī)的語言組合,帶著夜晚的巫性與魅力,在黑暗中讓人回味那延伸至詩性另一端的美意。其表達中的陌生化和新鮮感,正是她的俏皮與天才之處。那些出其不意的想象,是對僵化板結之詩的一種反叛,由此來看,余幼幼的寫作是不循常規(guī)的,她讓你抓不到她的想法,她的思維,甚至她的下一句,那種跳躍和活力,讓她沖破了既定的秩序,保持著“在路上”的敏感,這種任性,令她成了一個詩歌上的革新者。她的詩雖然書寫當下,但又帶著過去的影子,且不乏前瞻色彩,這種童話氣質,正是很多女詩人所缺少的一種創(chuàng)造性品格。她們僅僅依靠直覺寫作,雖然直覺很重要,但如果陷在里面,不能從單一的感悟中超拔出來,其寫作也就難有持續(xù)性,更無法建立起恒定的美學信念。余幼幼這些年堅守在詩歌現(xiàn)場,雖不乏糾結,惆悵,但生動,精彩。從其近作,我們亦可看出蘊藏其中的內在變化,她試圖在自己的想象世界里開掘出另一片詩的空間,它可能表現(xiàn)為一種意念,也可能是一種敞開的獨特美學。
一
我一度認為,余幼幼是一個典型的想象型詩人。她坐在自己的童話世界里,向著外界發(fā)出復雜的怪笑,天馬行空,又無所顧忌;即便將語言之網(wǎng)撒出很遠,她也能收回來,并從中領悟到表達的力量,還有冷幽默和意外驚喜,以及那神經(jīng)質般的激蕩與妖冶。她的想象不是憑空的,而是基于修辭如何去穿透現(xiàn)實,她還要用這種富有穿透力的想象去刺破夜的夢境。她將自己置身到奇特怪異的超現(xiàn)實世界里,去體驗一種創(chuàng)造的快意,這快意里可能夾雜著陰郁、潮濕和幽靈般的青春訴說。
她的《夜游癥》組詩,我們不可以世俗的眼光待之,那里面充滿了光怪陸離的諸多可能性,混雜,豐富,且有著無法預測的變數(shù)之美。也即是說,余幼幼在搭配那些聲音、畫面與場景時,可能不是出于對當下的還原,而是竭力打破既定格局,營造屬于她自己的另一種現(xiàn)實?!澳愠錾暗慕Y構/被畫在床單上/出生后的性格被/釘在墻壁上/你出生時穿越了/一年中最長的黑夜/只為了/讓第二次出生/不那么費勁//你向上尋找乳房/向下尋找腳印//天亮的時候/你長得像你的父親/天黑的時候/長得像你的母親”(《夜游癥1》),這種第二人稱述說,是在向誰傾訴呢?或許是詩人內心分裂出來的那個我,代言了所有曾經(jīng)歷出生之人的感受,這不是野心使然,而是生活經(jīng)驗賦予她對人世與記憶的一種潛在認知。即便是一場普通的生日夜酒,也在她筆下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醉酒之后,那種痛并快樂著的感受,詩人并沒有以蒙太奇的方式描繪,她的“現(xiàn)場直播”投射了更內在的真相,“他們借來肝臟與膽汁/借來高興的理由/還從你那兒借走了/你和生日蛋糕”(《夜游癥2》),這些被嘔吐出來的,是高興與難受混雜之感,很少有人會這么來處理日常經(jīng)驗,但余幼幼以她不循常理的想象方式,完成了對內心矛盾和沖突的消解。
——這一點或許與她對詩歌的理解有關,也可能在于她不愿服從固有的規(guī)則,因為既定之路總是讓人覺得沒有挑戰(zhàn)性,尤其是對于詩歌這種創(chuàng)造性寫作來說,難度可能才是新意生成的前提。有時候,那些出奇制勝的表達,確實會在不經(jīng)意間帶給我們一種如夢方醒、拍案叫絕的驚喜之感。比如,在一首詩的開頭,她冷不丁的切入角度,會讓人一時無法適應,那是一種奇譎又偶然的美學顛覆,“去遠一點的地方睡覺/你與擺渡船發(fā)生了關系/會不會導致懷孕”(《夜游癥3》),這種書寫可能很難讓人覺得有說服力,而一旦超越了現(xiàn)實本身,其可能性也當被落實,被印證。在這樣的創(chuàng)造性呈現(xiàn)中,我能覺察到余幼幼的轉化能力,只要自己經(jīng)歷過的事情,她總能用我們意想不到的方式開辟出一條新的美學路徑來,“一覺醒來/窗外的秋天/輪廓還沒有顯現(xiàn)//顯現(xiàn)出來的事物/被內心隱藏//一個你從深夜走回來/一個你從/身體里爬出去//兩個你/擠進塵埃會合/不聲不響地/掉在了你的睫毛上”(《夜游癥11》),這么一段簡短的童話,好像結束了一場人生的宴席,外在的我回歸內在的我,而內在的我,又開始向外界敞開秘密,這分裂撕扯的兩個我,最后同歸于一處,完成了短暫的旅程。對此,我們有可能捉摸不透,如同霧里看花,但她告訴我們的,確屬人世的離愁別緒,具有命運的痛感。以此觀之,余幼幼的詩歌寫作辨識度是很高的,她幾乎很少去簡化生活,而是盡力呈現(xiàn)生活本身的紛亂與復雜。在這樣的挑戰(zhàn)面前,她也試圖構建自己的詩歌哲學:讓詩和童話對接,從而勾勒出另一道人性的景觀。
余幼幼是一個鐘情于難度的詩人,不管那條路是寬闊還是狹窄,她總是要通過,并在這一過程中找到寫作的彈性和延展性。否則,那種一味平鋪直敘的羅列和堆砌,很可能會讓詩寫趨于平淡乃至平庸。我們可以看一看這些句子,“還劍湖把水下到了天上”(《夜游癥7》),“她們的嘔吐物只有三歲半”(《再等一等》),“地下水刮出骨頭的鮮嫩”(《地下》),如若沒有非凡的想象力,難有對平凡主體的準確重構。余幼幼訴諸想象的言說,都可能是在與自我對話,那些我們慣常的經(jīng)驗,在她那兒能夠幻化成更精妙的詩意,那里面有著成長的糾葛,也帶著感同身受的記憶之真。
二
因其追求難度,所以余幼幼很少去重復自己,她寧愿不寫,也不希望在自我復制中丟棄創(chuàng)造的快樂。創(chuàng)造乃詩歌之本,這種創(chuàng)造不僅是語言的創(chuàng)造,還有思想與精神的創(chuàng)造,它們的有效融合,才是全面入心的方向。有些詩人往往是顧此失彼,很難在幾方面做到周全,可理想的詩歌應該是多方面綜合作用的結果,缺少其中一極,都可能引發(fā)缺憾。余幼幼的寫作,有她的立體感,這種立體不是說全方位無死角的填充,而是一種氣質與品格的滲透。她的詩畢竟有其單純之處,但那種單純是走向極致的,有一種燦爛的野性和脫俗的跳躍感。這是她向生活要求回報的結果嗎?大概不是,她在常識的范圍里承擔了自我修正的責任,這種修正不是規(guī)訓自我,而是時時地清理自己,然后激活潛力。
唯其如此,我才欣賞余幼幼不屈服于自我的探索。她的詩初讀就是一首首帶著快樂意味的童話,我們看不出多少痛苦、孤獨和隱秘的憂傷。可余幼幼說:“很多時候,我是痛苦的,自我的拉扯,與生活的拉扯,讓人變得疲倦不堪。”這或許是外在的生活帶給她的創(chuàng)傷,讓她陷入分裂和沖突中,但她又希望通過寫作來化解這種痛苦,來延續(xù)冒險精神。“然而,我又時常慶幸自己是—個能夠寫作的人,在飄渺中可以拉住自己的雙腳,不要恍惚,不要神游。我得以平靜、理性、深刻地認識自己,認識周圍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痹娙藢⒅茉馊耸露既谶M了自己的經(jīng)驗書寫里,這正是寫作的動力。雖然她告誡自己不要神游,但其詩已給我們一種神游之感,就在那些敏銳的表達里,真正透出了這個時代隱蔽的灰暗倫理。每當從外在的俗務回到靈魂時,詩人只有通過詩歌才能真正反觀自己,審視自己,理解自己?!拔易诜块g里,向文字坦誠,向無數(shù)個錯誤的自己坦誠,尋求記錄也好,發(fā)泄也好,救贖也好,我都將它視為神圣、私密、純潔的事務。唯有寫作,讓我內心安寧;唯有寫作,讓我有意志去接受生活的磨礪;也唯有寫作,讓我覺得那些痛苦并非沒有意義……”(《唯有寫作,讓我內心安寧》)通過寫作,她回到了痛苦的原點,在此,詩人可以找到一種寫作上的源動力,也只有這樣,她才能從封閉中走出來,迎向更開闊的現(xiàn)場,接受所有的拷問,也才能由此喚醒自我的創(chuàng)造意識,去觸及時代的難題。
立足于想象的創(chuàng)造,會讓詩人的胃口足夠強大,她能消化掉那些宏大的主題,化腐朽為神奇,將飄渺的主題帶回我們所身處的現(xiàn)場。因此,不管是出于哲思上的疑問,還是要守住真正的先鋒精神,她都可能將背景變作進入詩歌內部的鏡像,這就像她隨手拈來一個主題,也能在自己的經(jīng)驗視域里獲得更獨立的轉化?!懊朗怯懈×Φ?在水上跳舞或者/在船上生病/都是那么的好看//但你站在岸上/我認識你眼底的膽怯/心疼得說不出話來/等你長大/我來和你共枕/等我老了/便和衣而睡/此時我最接近美/也最接近天真”(《美》),從這樣的詩里,我看到了杜拉斯的影子,也感受到了和其文學才華相匹配的心志,它源于個人的直覺,但又超越了直覺,并形成了自己特殊的視角。如同她在《還原》一詩中所流露出的苦澀:“我有容器/但裝不下過去的時光/那些命令我老去的男人/在秘密中/都已返老還童”,雖有無可奈何的哀怨,但詩人沒有絕望,她還原人生的本色,是要讓命運服從天定嗎?可她還是對生活取了迎面相逢的態(tài)度。不知道余幼幼在現(xiàn)實中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但至少在詩歌中,她是有膽識和勇氣去改變現(xiàn)實的,她更看重的是內心的真實,而非表象的呼聲。所以,她可以將骨頭拆解,讓它們化成人生的疑問,并由這種疑問構成詩的智性(《骨頭》),還可以將慣常的現(xiàn)實處理成莫名其妙的怪誕之風,接近內心的無厘頭,卻又早已偏離了切實可行的觀念(《不要恐高》)。生活在她這兒不具有板上釘釘?shù)囊恢滦?,她就是要將生活變形,并與其保持距離,以便更清楚地看待它,挖掘它,深入它。
因此,在生活經(jīng)驗的層面上,余幼幼的詩歌并未脫離現(xiàn)實,她有時也去表現(xiàn)生活的荒唐(《荒唐之書》),有時也重返隱秘的角落,呈現(xiàn)既和諧又矛盾的心理(《隱私》),這些詩歌都無不烙上了現(xiàn)實的印跡,卻又帶著最原始的悲憫情愫。當然,我在余幼幼的詩歌里還讀到了否定的氣息,且多是一種自我否定,皆因其痛苦的思索,可痛苦終究會轉化成那些相對純粹的文字,干凈,青澀,且有著淡淡的悲劇性。悲劇性的愛,可能還正促成了其詩歌的童話色彩和寓言性,不像有些詩歌那樣潦草,那樣粗糙,它們總是顯得很精致,甚至還有著異端之美。
三
余幼幼詩歌的異端之美,并非體現(xiàn)為狂放、張揚,而是一種節(jié)制的想象性書寫。她由人生的明暗處發(fā)現(xiàn)我們意想不到的鮮活、明媚與超然,有時還嘗試將筆觸伸向某種虛無,她需要做的,即是創(chuàng)新。就像她曾言,寫好詩不如亂寫詩,也就是說,與其把詩寫得太像詩,不如朝著自己的方向去寫出最真實的感覺,這或許才是寫詩的目的。余幼幼對詩歌所傾注的熱情,緣于她在文學上的自覺,這與生活本身構成了微妙的反差,也可能她在這些微妙的距離和反差中,才讓詩歌保持了張力之美。
沒有沖突,也就難有張力可言。余幼幼在靠近童話的境界中,慢慢打開了自己的感官和通道,否則,她所面對的鮮活記憶不會映射出動畫般的生動,它既要有心靈的感應和共鳴,還需要在現(xiàn)實的基礎上放飛想象,從而讓書寫變得知性且富智慧。在這一點上,我對余幼幼的詩歌持有信任感,在于其透明,真誠,讀來有著入心的親切感?!拔钢兴簧仙?泡脹了七點鐘的早餐店/她的皮膚由堿性/變?yōu)樗嵝?冬天的毛衣領少了虱子/簡直是可惜//白糖/一邊溶化一邊把/豆?jié){吸收到晶體里/下霧了/她背上的汗珠/顯得不是很牢固/好多的霧啊/要用嘴巴喝才喝得完//太陽/一邊升又一邊落/最后卡在/頭頂?shù)臉渲ι?/她坐著抽煙/陽光慢慢爬下來/豆?jié){喝完了/碗并沒有空”(《早餐店的女人》),這種變形了的兒童視角,讓所有的景觀在詩人筆下突然有了天真的卡通色調。人和事參與進來,其實是要重塑一種情思,我們能從中體悟到的,一方面是從容的書寫姿態(tài),另一方面,卻又是內在的緊張。童話并非全部是美好的象征,它同樣也有著豐饒的悲苦,但不是要刻意去打動人,而是在與自然的較量中引起我們深層的思考。就像她在《夜游癥》組詩里對逃跑所作的判斷:“整個夏天你都在逃跑/逃跑的路線,和脊椎一樣垂直/屁股正好落在夜市的中心//中山路的表面/有一層烤焦的酥皮/它同樣垂直于某根主干道/七月的某天/牙齒的咬合度/就在這里呈現(xiàn)為一個直角//蜜汁烤排骨、老友粉、冰神甜品……/統(tǒng)統(tǒng)都進入到/沒有照明的胃中//你的飽腹感/有時是因為對逃逸的滿足/有時是因為燈光的填充”(《夜游癥5》),這種在夏天的逃跑,如同尋找解脫的途徑,可最后還是被自身的欲望所限制,所有的快樂都不過是基于對胃口的滿足。生活有時就難逃這樣的悖論,但我們還不得不去接受,它在我們身上所投射的不可理喻性,恰好是詩歌所見證的一個維度。余幼幼詩歌書寫的切入口,很大程度上就是在現(xiàn)實與幻想的那樣一個邊界處,她可以由此點醒生活中沉睡的詩性.。
但凡書寫童話者,當是對生活抱有好奇心,想必余幼幼也不例外,正是好奇心的驅使,她才有動力去恢復對世界最為純粹的感知。而她的這種感知,在具體的寫作中,又不乏思辨的力量。“白天/我看起來和悲傷的人/別無二致/盡管我并不悲傷/我比地鐵快了幾秒/比剛出生的嬰兒/年輕了十個月/比處方藥/多了一些病灶/比性生活/少了一個男人……”(《白晝黑夜》)這種比較肯定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推斷,而是在通透的想象中讓細節(jié)更為傳神,讓表達更富動感,這比那些單純沉于觀念的寫作,要更有意思,也更富趣味。此外,除了講那些童話故事,余幼幼也聽故事,她聽的故事不是回環(huán)纏繞的,而是那種豐滿肉感的,可是,詩人給了這樣一個令人意外的結局:“他們的故事/最后都有點遺憾/因為老了/講的時候必須/吃一片肥膩的回鍋肉”(《聽故事》),這正好與那些豐滿的故事構成了一種體量上的呼應:好故事是需要有肥膩的材料來滋養(yǎng)的,來充實的。
在我看來,余幼幼的詩歌書寫,在于她真正解放了自己,不拘囿于那些所謂的代際特點,也不局限于什么題材風格,她的目標很明確,就是讓自己的詩有顏色,有味道,有讓人讀下去的愿望。這不是一種引領,她其實還是出于對第一感官的信任,她以童話的方式進入每一首詩,而又以更色彩斑斕、出其不意的方式將那些意外收回來,讓它們處于鮮活和動感之中。或許只有這樣的寫作,方可持續(xù),可長久,可保持詩的柔韌與魅性。
責任編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