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霍韜晦(當代思想家、教育家,香港喜耀學(xué)會會長暨創(chuàng)辦人)
性情
——中國文化的原點
文 _ 霍韜晦(當代思想家、教育家,香港喜耀學(xué)會會長暨創(chuàng)辦人)
霍韜晦,男,西歷一九四〇年生于海南,廣東廣州人。一九五七年赴香港,一九六四年起隨唐君毅修學(xué),一九六六年畢業(yè)于香港新亞書院研究所。一九六九年赴日本大谷大學(xué)修讀博士課程。曾在香港中文大學(xué)教授中西哲學(xué)、佛學(xué)超過二十年。一九八二年創(chuàng)立法住學(xué)會,一九八七年創(chuàng)立法住文化書院?,F(xiàn)任香港東方人文學(xué)院院長、新加坡東亞人文研究所所長。
性情學(xué)原是中國傳統(tǒng)最正宗的學(xué)問,雖然歷史上一直沒有這個名稱。
性情學(xué)實際上是中國人生活中最常用的道理,雖然百姓日用而不知。
有沒有這個名稱,和知不知道它的作用,并不重要。中國人從來沒有把性情作為一種知識來研究,一種可供抽象討論的內(nèi)容來分析。因為它就在你的生命中、你的生活中、你的思想中、你的行動中,自然而然,不須質(zhì)詢,一念透入,你就會發(fā)現(xiàn)它的存在。若加提問,反而不知所措。
為什么?自從西方文化入侵,我們學(xué)會用理性提問題。西方文化的確開闊了我們的視野,也改變了我們的思維。談現(xiàn)實問題,不論政治、經(jīng)濟、軍事、法律、教育、科學(xué)、技術(shù)、社會活動……全用西方模式,連談人生、談學(xué)問、談歷史、談未來,也以西方為圭臬。
我們熟悉的那一套,早在一百年前反傳統(tǒng)、反專制的時候反掉了?,F(xiàn)在我們的思考、我們的行為、我們的處事方式、我們的工作習(xí)慣,也完全西化了,唯西方馬首是瞻。所以談?wù)我欢ㄊ敲裰?,社會一定是自由,?jīng)濟一定是市場,管治一定是法律,個人一定是權(quán)利……
我們已經(jīng)被徹底改造,走不出西方的天羅地網(wǎng)。他們生,我們附之而生;他們死,我們也跟著死。
我們好像是不會思想的孩子,哪里像有五千年文明的古國?很悲哀,也很可憐,我們失掉了話語權(quán),好像只有他們才有學(xué)問,我們什么也沒有。
中國文化為什么走到這一步?也許,這是歷史的運命,文明和國勢一樣,會盛極而衰。梁漱溟說中國文化早熟,從堯舜禪讓,開啟政治文化、禮樂并張,而不以暴力,的確有其慧識。但何以三代之后,掉頭向下,禮崩樂壞呢?
這顯然尚有所不及??鬃恿ν炜駷懀赋鰮軄y反正之道在開發(fā)自己內(nèi)心之仁,這也就是我所說的性情,以堅定自己、承擔大任,力抗歪風;然后以六藝課諸生,筆削《春秋》,建立綱紀,以成理想于未來,非常宏大,但畢竟時不我與,終其身不能見用于世。
孔子曾經(jīng)說過:“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論語·陽貨》),可見其抱負,但終于不能見用,則誠如顏淵所說,是“有國者之丑”(《史記·孔子世家》)。由此可知,歷史的發(fā)展,并非盡為理性,有時反為私欲所害。
孔子之后,各國爭霸,法家以其冷睿之思,教人君如何運用權(quán)力,幫助秦始皇統(tǒng)一了中國。表面看是立了大功,但其實只知權(quán)力、只問效果、草菅百姓、刻薄嚴苛,可說全無性情,但卻一直影響著歷代帝皇執(zhí)政。
盡管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但法家陰魂一直不散,所謂“王霸雜用”(漢宣帝語)。直到明亡,黃宗羲寫《明夷待訪錄》,痛定思痛,才直斥后世人君之自私:“以天下之利盡歸于己,以天下之害盡歸于人?!庇终f“如此之君,豈能望臣子為之盡忠?則王朝之滅,良有以也。”
不過黃宗羲雖痛責國君失德,更由此而思及整個體制之失效,但始終未能提出改弦易轍的方法。直至西方民主東來,國人才徹底向帝制告別。
在這一段時間,中國學(xué)術(shù)界經(jīng)歷了漢、宋之爭,考據(jù)與義理的相輕,今文經(jīng)學(xué)與古文經(jīng)學(xué)的輪替,中學(xué)與西學(xué)的糾纏,最后以中國傳統(tǒng)學(xué)問全線崩潰,幾乎被逐出歷史舞臺作結(jié)。
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中國文化的命運真的那么凄慘,要承受滅門之禍?數(shù)百年來自卑之不足,還要自盡嗎?古城被夷為平地,新建的一定是洋房嗎?體制已變,格局已改,許多人都痛惜中國文化被連根拔起,但根在何處?我們還認識自己的根嗎?
政治上的德治、經(jīng)濟上的均平、社會上的信義、生活上的禮樂、教育上的成己成人,這些中國先賢揭橥的理念有哪一點落后了?它們合起來,就是一個完整的體系,充實而有光輝,可惜被西方強調(diào)競爭的功利主義、自由主義、現(xiàn)實主義、個人主義毀了。
競爭是以個體的利益為核心的,為了使競爭合法化,西方使用了“人權(quán)”這個概念,并制作了一大堆法律來做護衛(wèi),美其名為“公正”,但究竟如何公正?只要看看美國這個極端資本社會貧富如何懸殊就知道了。中國近年追隨西方的經(jīng)濟發(fā)展之路,小心別掉進深淵。
現(xiàn)在整個西方社會出現(xiàn)經(jīng)濟危機,社會危機,再下去一定是政治危機。為了爭資源,社會一定分化,分離主義會愈來愈有吸引力。這些危機的背后其實就是文化危機,幾百年的自我解放、崇拜物欲、崇拜科技,早已令自己失控。西方人殺死自己的上帝在先(這一點尼采已指出),下一步就會殺死自己。
這樣的文化我們還要追隨嗎?他們已步入瘋狂,迷失方向,我們還要亦步亦趨嗎?
這是人的危機、生命存在的危機,人無方向、人無理想、人無意義??梢哉f,自有人類歷史以來,從未如此虛無過。人即使制造出大量產(chǎn)品,供自己享受,但欲望安頓不了、野心安頓不了,精神還是掉在虛空里。
在毀滅之前,人類是否能及時回頭?那就必須對人類文化作大反省,幾百年,乃至幾千年所走過的路作總批判。有了覺醒,然后下一代才有希望。
人的問題,必須從人自身解決。一切向外尋求的,都是第二義。慎乎始,方向錯了,走下去便會萬劫不復(fù)。中國古人對此認識深切,一切教育的用心都是對向此一源頭。
所以說誠意、正心、正己、正念,格致非向外求知,而是吾心通向外物時如何得其正、得其真、得其道。講到底是修養(yǎng)問題,而不是知識問題。朱熹以之外用,心外求理,便錯了。中國人不是不關(guān)心知識,而是更重視求知時的態(tài)度。意誠,才不會以私意宰割萬物;心正,才不會被欲望牽扯。
在這里,就要分辨念之正邪、意之善惡、心之誠偽、理之公私。在現(xiàn)實世界,這些東西具有相對性,但在人心起動,卻有先后、本末。何者為先,何者為末?便有生命本體或所謂存有論的問題。近代學(xué)者受西方分析哲學(xué)影響,以為不值得討論,其實是逃避了人生最嚴肅的一面。存而不論的結(jié)果就是錯過,人變得無根。
檢討西方文化的是與非,是本世紀的大問題,當然不是我這篇短文所能盡,但因為問題已迫在眉睫:至少,我們拿什么去教育下一代?當眼見下一代的脆弱、放縱、自私、封閉、自以為是、無氣無力的時候,你難道沒有危機感嗎?沒有憂慮嗎?人類辛辛苦苦建立的文明,對此束手無策,怎么辦?當年作《易》者看到“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所以才有這種“為萬世開太平”的設(shè)計。亦正如孔子作《春秋》,公羊家說他是為未來理想世界設(shè)置制度。
作《易》者是不是文王?孔子是不是真有這種改制之論?我認為都不是重點。重要的是他們的悲愿和心愿,在危機之前挺身而出,承擔世運。在這里一定有個更深沉的、更根源性的力量在他們的生命里。平時無聲無臭,但到非常之日,有所需要的時候就會躍然而出。
這是什么?我認為就是性情。一切不忍、慷慨、仗義、無私、奉獻的行動就會出。歷史之感人,不在理論,而在見證。唯有踐道的人、殉道的人才能呼喚群眾,帶動歷史,度過難關(guān)、走向光明。
性情不是生理意義的、心理意義的,也不是社會意義的,而是我們存在的根基。不過,你不要把它看做西方存有論思維上的本體,它不是一種概念結(jié)構(gòu),用來滿足理性上的思考。對它的存在,你必須采取感受——體會的進路,由“格”以至于不隔,即親覲,才能證入。若以對待知識的態(tài)度,先懷疑,后歸納,便會終身交臂失之。所以我說:性情的存在雖然如此真實,但一般人對之還是似懂非懂,似悟非悟,一片模糊。所謂“百姓日用而不知”,智者也很容易略過。
希望我這篇短文,能打開一個通道,幫助讀者認識性情——中國文化的原點。
所謂“性情之教”由哪里開始?其實是由呼喚我們內(nèi)心的深情大愿開始。人生對于社會不能沒有一種關(guān)懷,亦不可以沒有一種希望,更需要有一種愿力。如果沒有這種關(guān)懷、這種希望、這種愿力,我們就會萎縮,甚至?xí)艞壺熑巍H丝匆姳瘧K的事,看見憂郁的事,看見難過的事,看見困難的事,我們究竟采取甚么態(tài)度?我們是逃避?抑或能夠面對、能夠承擔?
“性情之教”就是教我們對身邊的事物要有感受,對我們父母養(yǎng)育之情、對兄弟之愛、對夫妻間的柔情深義,究竟在內(nèi)心之中有沒有感受?有沒有深入?乃至我們看見下一代之健康成長有沒有障礙?社會是否常常發(fā)生很多無奈的事情?我們的青少年正在受社會不健康的文化所荼毒。面對這種情形,我們的心會不會動?我們的心會不會痛?我們的手會不會伸出來?我們會不會盡一分力?如果我們能有這種感受,我們的心就會跳躍,我們就會有動力,去接受使命。
“性情文化”其實是返回我們的心,不過這個心不是一個純粹生物的心,不是一個功利的心,也不是一個本能的心?,F(xiàn)代社會太強調(diào)本能,太強調(diào)欲望,太強調(diào)功利,太強調(diào)效益,結(jié)果我們的心四分五裂,我們的心向外追逐。我們固然承受無邊壓力,得不到舒解,而且得不到超升。“性情之教”就是教我們回去看我們的心。這是一個光明的心,而且是有其承擔力之心。這可以說就是我們喜耀教育的精神。但我們絕不敢說是我們的發(fā)明,而是源于最古老的文化,不單中國,亦是印度,也是西方;不單佛教,亦已可以說是基督;也一樣可以說是孔子,一樣可以說是老莊。實際上一切文化皆不須有門戶之見,只在乎我們怎樣去貫通,怎樣去融會,因為一切文化都是從心出,從人的精神里面出來。
——節(jié)選自霍韜晦教授在第七屆“喜耀教育文化基金”上,為喜耀粵西學(xué)校建校籌款晚會上的致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