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熊芳芳講授《地球上的王家莊》"/>
唐山市開灤一中_張麗鈞
輕逸之美,沉重之思
——漫談熊芳芳講授《地球上的王家莊》
唐山市開灤一中_張麗鈞
五年前,在網(wǎng)絡(luò)的海洋里,看到一個閃光的名字:熊芳芳,便尋到她的博客,熱切地留了言,從此,兩個“語文人”正式接火。我曾拉著隊伍跑到杭州去聽熊芳芳講《沒有名字的東西》,也曾將熊芳芳請到我的學校來,與同仁分享她的《珍貴的塵土》,還曾榮幸地為她的書撰寫過“推介語”,并一直以宣傳她的作品為己任。我與芳芳,互相關(guān)注,互為粉絲。
當芳芳發(fā)來微信,告訴我說她要去畢飛宇的家鄉(xiāng)南京講畢飛宇《地球上的王家莊》時,我正在重讀畢飛宇的《我讀<時間簡史>》。我跟芳芳說:“那可是個挑戰(zhàn)!”芳芳報以微笑。
一
顯然,《地球上的王家莊》中滿是作者童年的影子。作者不過是將他出生的村莊“陸王村”改成了“王家莊”,將研究物理的父親改成了研究宇宙的父親。
小說主要寫了三對關(guān)系:我與鴨子的關(guān)系,父親與星星的關(guān)系,王愛國、王愛貧們與《世界地圖》的關(guān)系。而作者將這盤根錯節(jié)的三對關(guān)系放在了一個特定的歷史背景之下。
一個八歲的學齡兒童不能上學,要去放鴨子,于是有了童年與大自然的奇妙相遇;一個知識分子不能在自己擅長的領(lǐng)域馳騁,于是有了孤寂靈魂與深邃星空的悲涼相遇;一群夜郎自大的村民不能容忍《世界地圖》上竟未曾標注自己偉大的村名,于是有了冷酷現(xiàn)實與無知想象的荒誕相遇。這些相遇,在無聊中織進了意興,在無奈中混雜著亢奮,在無序中勾兌著神圣。盡管故事發(fā)生的年代是文革時期,但是,它的意義早突破了那個特定的時代;它不是童話,童話沒有這么沉重,它是寓言,是可供一個民族借以審視自我心理的精妙寓言。
二
用40分鐘的時間,向臨時“借來”的中學生們講清“地球上的王家莊”,這無疑是個難度值極高的活兒。
無論到哪里講課,芳芳老師總是樂于講“處女課”——不試講,不預習,不提前見學生,不講自己講過的(公開)課。這次赴南京講課也是一樣,她上來就開講。
她的引課設(shè)計令人叫絕。巧妙地借自己的學生弄錯了文體這件事引出畢飛宇寫作《地球上的王家莊》原是“寫歪了”的作品,高高吊起了學生的胃口。
芳芳老師兼顧了自然之美與時代之丑,兼顧了地球之“小”與王家莊之“大”,兼顧了父親之“幼稚”與我之“懂事”,兼顧了星星之可數(shù)與鴨子之不可數(shù),兼顧了清醒者之自卑自惱與愚蒙者之自得自負……她像是一個身手不凡的轉(zhuǎn)盤子雜技演員,有條不紊地次第點動手下的轉(zhuǎn)盤,使之徐疾有度、快慢從心。
在個體被消弭、生命被忽略、美被踐踏的年代,王家莊不需要“父親”這樣的思考者,也不需要“我”這樣的好奇者,它需要的,就是跋扈地將王家莊視為世界中心的王愛國、王愛貧們。在這樣的一個村莊里,必定要發(fā)生《世界地圖》事件,必定要發(fā)生“掉下去”事件。芳芳老師緊緊抓住了“我癡迷于鴨子”“父親癡迷于星星”這兩個關(guān)鍵點,引領(lǐng)學生認識唯有“精神生活”方能將人引入“天堂”。
然而,對于愛星成癡的父親,兒子公然喊出了他的綽號——神經(jīng)病;對于愛鴨子且?guī)喿佑蜗蛄烁鼜V闊的大縱湖的“我”,村民們也送了同樣的綽號——神經(jīng)病。芳芳老師適時總結(jié)——映襯式的雙重敘事:復調(diào)式的悲歌,兩代人的悲劇,不同的人生軌跡,雙線并進,最后合龍,都被那個社會定義成了“神經(jīng)病”。價值觀扭曲的時代,追求真理和光明的正常人反而被定義為“神經(jīng)病”。這是清醒者的孤獨,也是探索者的悲劇。
就像“沒有細節(jié)就沒有文學”一樣,芳芳老師的課最能打動我的地方是她對文本細微之處的精微解讀——分析“鴨子”的屬性時,她在指出其自然屬性(生命)、社會屬性(集體財產(chǎn))之后,沒有忘記指出它的精神屬性:美、自由、充滿生命力;對于鴨子的數(shù)量,她是這樣解釋作者為什么反復強調(diào)“八十六只也可能一百零二只”的:強調(diào)鴨子的不可數(shù),就像世界的不可知,也與父親眼中的“星星可數(shù)”形成奇特的反差;對于父親“選擇被人遺忘”,她信手拈來了楊絳在文革期間渴望穿上“隱身衣”的例子,類比恰切,令人難忘。
最后,芳芳老師展示洪治綱先生的評論文字:“畢飛宇不僅將歷史強權(quán)、生存苦難和心靈貧乏等一系列沉重的歷史記憶推到了敘事的背后,而且用一種夢態(tài)般輕盈的話語,對人的詩性愿望和自由靈魂進行了一次夸飾性的擴張?!?/p>
這堂課同樣是“熊芳芳式的”:游刃有余的掌控,直擊人性的追問,抽絲剝繭的解析,濯浣靈魂的典儀?!拜p逸之美,沉重之思”,這是芳芳老師借卡爾維諾的話贊美《地球上的王家莊》的,在我看來,這八個字同樣適合用來贊美芳芳老師所講的這一課。
三
在談到如何避免對文本的曲解時,熊芳芳說:“你與作者,要有較高的靈魂相似度。”問題是,怎樣才能獲取這種“較高的靈魂相似度”呢?每聽熊芳芳一次課,我對這個問題的理解就更深一層——與文本結(jié)成婚姻關(guān)系,與聯(lián)讀篇目結(jié)成親緣關(guān)系,與日常閱讀結(jié)成閨蜜關(guān)系,這還不夠,你必須慷慨呈上自己的精魄,自覺舂打之、淘漉之、鍛造之,這才可能在高處與另一個靈魂詩意相逢。
聯(lián)讀畢飛宇的《我讀〈時間簡史〉》以及他的非虛構(gòu)類長篇《蘇北少年“堂吉訶德”》,我們就能在一個更為廣闊的背景下看清烏金蕩那個放鴨子的少年,同時看清那個從陸王村走出來的新生代作家。那個在科學啟蒙的“真空地帶”成長起來的少年,酷愛自然,酷愛科學,酷愛追問人性。他的作品,幾乎都既是“天問”,亦是“人問”。在我們哂笑像魯迅筆下的“未莊人”一樣充滿“泡沫激情”的王家莊人時,不要忘了檢視一下我們自己:天朝心態(tài)、虛妄偏執(zhí)、對抗科學、嘲諷真理、實用至上、精神空虛……如果我們抱緊著這個丑陋的自己不放,那么,我們就極可能成為大縱湖的鴨子——掉下去,掉下去。
張麗鈞:
河北省唐山市開灤一中校長,語文特級教師,全國“十佳教師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主張并踐行“美的教育”,致力于“生命語文”的研究。迄今發(fā)表教育隨筆200余萬字,出版《你不能施舍給我翅膀》《中國學生缺什么》《做老師真好》《今夜你不必盛裝》等多本專著
講一堂好的課,可以說是“四受用”——文本受用、講者受用、聽者受用、評者受用;而在這“四受用”當中,最受用的當屬“講者”。她在那一個時刻掏空了自己又填滿了自己、凋零了自己又綻放了自己,她所獲得的審美快感和巔峰體驗,千金不換。熊芳芳的課,不就是這樣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