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倩素心長(zhǎng)，且伴一縷香

◎劉梅花

倩倩素心長(zhǎng)，且伴一縷香

◎劉梅花

圖/雅 雯

花看半開，酒飲微醺，這樣才是極致的美。不過，瀟湘館的青竹一定比花還多還美。林黛玉是水做的女兒，見不得花謝，只看著一瓣瓣落紅，心里就涌起層層清愁，黛眉微蹙，淚水已凄然而下。風(fēng)不曾招惹她，寶玉也不曾招惹她，只是眼前的花瓣雨惹哭了她。姹紫嫣紅驟然墜下枝頭，黛玉受不了這人間別離，只覺得驚心?；仡^看那一園竹子，亦是淚跡斑斑，玉骨在風(fēng)中凌亂。

黛玉葬花是我少女時(shí)期最喜歡的意境。她哭也讓人憐憫，笑也讓人喜歡。只覺得她就藏在簌簌的紙頁(yè)里，突然翻過一頁(yè)，這個(gè)花骨朵一樣的美人兒就倏然跳了出來，低眉一笑，真教人愛也不是，憐也不是。那種美不染塵埃，是晨曦露珠掛枝頭的晶瑩剔透，每個(gè)女孩兒的夢(mèng)里都有一個(gè)黛玉，絕不是無情也動(dòng)人的寶釵?；w葉落之嘆，只能是黛玉。

下雨時(shí)，雨點(diǎn)打在竹葉上，沙沙響成一片迷茫。紫鵑攏了火過來，低低叫一聲小姐，把一杯清茶遞到她手里。比起清酒，她更喜歡吃閑茶。只是一落雨，心里就莫名傷感起來。雨點(diǎn)濺在紗窗上，那份微微的涼意就滲進(jìn)皮膚，封住重重倦意。

都說情不重便不生婆娑，大概是這樣。她透過挑起的珠簾，多么渴望屋前的石子小路上，寶玉戴了斗笠披了蓑衣走來，她微笑著嘲弄一句：漁翁來了。可有一次她居然說漏了嘴，把內(nèi)心深處的情不慎吐了出來。寶玉笑著說：“這斗笠送給你戴著玩吧？”她脫口說道：“才不要呢，那樣豈不是成了漁婆子了。”這話一出口，引得寶玉發(fā)起癡來，嘴里默默念叨：漁翁？漁婆？心事揭穿后，黛玉只低眉含笑著打了岔，引開話茬?？蓪氂襁€是出了半天的神，臉上的愉悅誰都看得見。

大概寶玉愛的就是這份塵埃不染的清純心。人是水做的，心也是水做的，透亮亮的，在眼波里跳躍。愛也在眼里，柔也在眼里，而他不喜寶釵的，正是寶釵那深諳人情世故的心。她藏得心機(jī)，納得世故，心里萬千事，臉上波瀾不驚。寶釵太洞徹，太老練，心里想要，臉上卻淡漠地拒絕。這樣深沉的女子冷氣逼人，令寶玉親近不了。

花瓣雨緊緊咬住了風(fēng)，在空中回旋?；淙吮瘺觯煊窳嘀ㄤz，在園子小徑上拭淚。而寶玉的衣襟里正藏著一包謝了的花瓣。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因?yàn)楸舜硕茫员舜宋?，人世間還有比這更美好的情緣嗎？

可黛玉一直是不放心的。一個(gè)孤兒的心思大概如此，無人做主，這情又深得裹挾了生死，她的命運(yùn)說到底捏在別人手里，怎能放下心來？任憑你情深意長(zhǎng)，任憑你鐵了心生死相依，可是難敵那晚來寒風(fēng)，難敵那烈日當(dāng)頭。

寶玉，她不放心的就是寶玉。她的淚只是為了她的心，紅塵里只有寶玉懂她。園子外的世界與她無關(guān)，她只是想寶玉，只愿能天天看見他。他的功名也與她無關(guān)，他眼里的笑意才是她關(guān)注的重點(diǎn)。這世間怎會(huì)有如此柔腸的情愫？木石之緣，該是前世的約定，今生只是償還眼淚來的。

像一只疲憊的鳥兒，黛玉裹緊身上的薄衣。雨點(diǎn)還在滴答，而寶玉卻未能從小徑走來。他去了哪里？該不是又去了寶釵那兒？黛玉蹙眉含淚，心里升起一種寂然，是那種寂歷秋花野意多的凄然。終是不放心，這狼窩里伸進(jìn)來的狗爪子多，又叫人放心哪個(gè)？湘云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寶琴倏然出現(xiàn)，含笑多情；更有金玉之約的寶釵，冷冷坐在光陰深處注視著她……紅樓里姐姐妹妹多，那些眼神如刀子一樣，割得她渾身痛。

有人說黛玉是頂有錢的，林家萬貫家產(chǎn)，而她是繼承人?？伤坪醪⒎侨绱?，反而顯得拮據(jù)。燕窩粥，不敢喝；天涼了，屋內(nèi)的炭火也很微弱；出門散步，也是件半舊的裙子。即便是對(duì)寶釵，也推心置腹地說，“你家有地產(chǎn)，有買賣，我怎比得了你？”總是不停地想，黛玉的萬貫家產(chǎn)到底在誰手里？偶爾寬余一些，大概她都把手里的余錢賞給了丫頭們。黛玉似乎一直是很省的，屋子里除了書卷，看不到值錢物件?？墒乔魄泼钣?，她吃茶的杯子怕是賈府也沒幾個(gè)。

妙玉諷刺黛玉是個(gè)大俗人，連往年的雪水也品不出來。誰都知道，黛玉動(dòng)輒就要使小性兒，動(dòng)輒就要惱人，伶牙俐齒，嘴皮子不饒人?？墒菍?duì)妙玉的譏諷，她并不惱，只是淡淡一笑，起身離開。妙玉對(duì)寶玉的心思，她看在眼里，卻不擔(dān)心也不惱怒，只因她的心里憐憫妙玉。妙玉和她一樣，都是孤兒，都寄人籬下。面對(duì)這樣一個(gè)和自己一樣孤零零的人，她不惱，只是笑笑，這笑里包含著人間善意。

長(zhǎng)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管別離。夜讀紅樓，讀到黛玉焚燒詩(shī)稿那一節(jié)，忍不住凄然淚下。黛玉在書頁(yè)里哭泣，我在書頁(yè)外傷心。門外那些竹子都老了，只剩下一把老朽的骨頭，風(fēng)一吹喀喀地響著，似快要折斷。曾經(jīng)的林妹妹也老了，稀疏的白發(fā)在風(fēng)塵里殘喘。人書俱老，情緣俱老，萬物俱老，若無相見—怎會(huì)萬籟俱老？可已相見，卻要天昏地暗。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她連故土都回不去了，只能辭了這痛徹心扉的疼，辭了愛不夠的寶玉，辭了情同姐妹的各位姑娘，然后倏然凋謝。每讀至此，我哭得淚水直流。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刺痛了我的神經(jīng)，是什么摧毀了我的堅(jiān)實(shí)，是什么東西讓我傷心得一塌糊涂。

黛玉，我并不在乎寶玉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獨(dú)行，也不管寶釵在陽光下瞇了眼惆悵。我只是不能讀你的凋謝，一讀內(nèi)心便崩潰成一團(tuán)，不成體統(tǒng)。你焚燒的不是詩(shī)稿，是一顆孤獨(dú)的心啊。

秋天最后一絲蟬鳴也盡了，最后一瓣落紅也飄零了。冷風(fēng)吹過瀟湘館的屋檐，低聲嗚咽，只剩下滿屋的書卷落了塵土，塵封在歲月深處。自此世間生死相依的戀情都老去了，不堪細(xì)嗅，一嗅都是黛玉眼淚的味道。

瀟湘館里，人未出場(chǎng)，命運(yùn)已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