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唐可妮

◎陳柳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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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唐可妮

◎陳柳金

梁宇峰

他是在晚上闖進明清時期的，噴著酒氣在古舊的庭院里高喊——唐可妮！唐可妮！十幾個房間和那高聳的閣樓轉(zhuǎn)眼吞咽了這高分貝的噪音，如水濺在了海綿上，倏忽不見。夜，是一根浸泡在高度白酒里的千年老參，在這個古祠、庭院與廂房辟成的容器里散發(fā)出醇厚的陳香味，卻看不清那條羽化登仙的參，眼前一片稠黑。他打開手機電筒，閃過月洞門，穿行青石板路，扳著木扶欄，掠身冰凌格花窗，七搖八晃，一步三顛，沿木梯攀援而上。

腳輕飄飄的，身晃蕩蕩的，懷疑自己也成了酒里的一根參。登上閣樓，眺到城市的燈火閃爍著多情的眼，才有了回到人間的真實。一趟路，仿佛穿越了幾百年的時光，明清算不上太久遠，前邊還有唐宋元，再往前還有秦漢魏晉南北朝隋呢。唐可妮失蹤的這些天，他每晚都在酒后闖進這座明清古建筑，他堅信，唐可妮回到了明清時期，他要趁晚把她找回來。據(jù)說，找尋丟失的女人，要在夜里，人有臉樹有皮，夜晚才能顧全女人的臉面啊！

他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就像這個時代的多數(shù)男人一樣，熱鬧是他們的名片，走到哪里，就將名片派發(fā)到哪里，從而收獲了接連不斷的喧囂和躁動，他們很享受這種麻醉。忽然有一天，他邂逅了一個安靜的女子——唐可妮，他才發(fā)現(xiàn)之前的熱鬧是漫天裹卷的沙塵暴，而安靜，安靜的時光，卻是一朵沙塵里綻放的玉簪花。

他決定開發(fā)這座古建筑，讓來來往往的人一起幫他找尋唐可妮。

約來翟亮和馬本松。

翟亮開了一間家居裝飾公司，頗有實力，養(yǎng)了上百個設(shè)計師和師傅工仔。他正在研究如何把暗物質(zhì)理論與家居裝飾結(jié)合起來，甚至走火入魔地運用到女人身上，說這世上有一種女人是暗物質(zhì)女人，比如唐可妮這樣的安靜女子。

馬本松也混得不錯，開了一間物流公司，業(yè)務(wù)范圍覆蓋全國，單在這個城市就有五間分店，工人養(yǎng)了幾百個。他這人率直、仗義，貌似魯莽、大大咧咧，卻渾身陽剛氣。

幾個人駐足徘徊，好像在找尋一枚丟失的物件——后來，來了一群人，指手畫腳，拿出圖紙在一邊低語一邊描繪——之后，那群人搬運來拉雜子磚石木料，噼噼啪啪地鬧騰開了。

半年工夫吧，古民居搖身變?yōu)椤扒寤ㄒ寡纭彼囆g(shù)坊，保留嶺南風(fēng)韻，對局部和室內(nèi)進行藝術(shù)性的修整、裝飾，增加了一些現(xiàn)代元素。說是私家莊園不為過，說是嶺南古居也不為過，氣韻擺在那，一個垂垂老矣的耄耋之人轉(zhuǎn)眼間脫胎成風(fēng)姿綽約、古韻猶存的曼妙女子，年輕人紛至沓來，或攜帶情侶，或呼朋引伴。就像交往了無數(shù)的都市女孩，某天邂逅了一位既有復(fù)古之風(fēng)又具現(xiàn)代感的女子，誰會不為之傾倒呢？私宴、休閑、清賞、Live band……所有的眼神、話語和情感都在這頗具韻致的氣息里流轉(zhuǎn)、升溫。薄暮，那些燈籠和各式燈盞亮起來，真的懷疑闖進了明清時期，來來去去的都是來自幾百年前的人。這感覺便很不一般，即使靜靜地坐在一隅，也有一種回溯時空的交錯感。

特別是花膳創(chuàng)意，更是秒殺那些紅男綠女。玫瑰金沙蝦仁、百合魚片、桂花魷魚圈、菊花鱸魚羹、槐花豆腐、金雀花炒蛋、桃花炒臘肉、櫻花糯米飯、玉蘭花丸子、金銀花水鴨湯……聽聽名字，就讓人胃口大開，何況還坐在如此古雅的廂房里。每晚十幾個房全爆滿，很多時候連位都訂不到。

幾乎每晚，端著酒杯的梁宇峰從這個廂房穿到那個廂房，很多老友非得叫他嘮嗑幾句，一嘮嗑自然就離不了酒。酒勁一上來便走到庭院中間，那是Live band舞臺，麥克風(fēng)架、樂譜架和音箱定定地等在那，手彈吉他在夜色里七分醉意地唱起來?；ㄉ抛艟疲咕懊噪x，歌聲起處，伊人在眼，如此夜晚怎能不叫人流連？

每晚他都要這樣熱鬧一番，瘋過了，鬧過了，梁宇峰也累了，他便會登上那座閣樓。所有的廂房都按復(fù)古風(fēng)格考究地修整過，唯獨這間房保留著原來的簡樸。門前幾平米的小露臺擺著唐可妮種下的十幾盆花，君子蘭魚尾葵粉黛金皇后芙蓉百合，她獨愛那株玉簪花，清雅脫俗，素凈安閑。他替她精心養(yǎng)著，堅信有一天她會回來看看這些花兒。留聲機的大喇叭里飄出的聲音總有一種舊時光的味道，恰好吻合了杯里的陳年普洱。那張書桌，唐可妮上了一把銅鎖，他不想叫開鎖師傅打開，假若有一天她回了來，看到東西動了，一定會很生氣。

此時，他總要泡上一壺普洱，年份要十年以上的，那種沉厚中帶著淡澀的陳香味，能斂住他身上旁逸斜出的鋒芒。氣韻氤氳著，仿佛唐可妮就安靜地坐在對面，與他一起品著陳年普洱。在這個房里，他是不允許任何一個女孩進來的，這是他和唐可妮的私密空間。當(dāng)然了，翟亮和馬本松可以進，他們都說，唐可妮是個好女人，在這個城市再也難找到第二個這樣的女子了。

那時，他在酒吧駐唱，是那種跑場的，一個場子唱幾首歌，然后又換下一個酒吧接續(xù)唱。后來，他在“繁花弄”認識了一個駐唱女歌手，她愛唱那些安靜的歌曲，薔薇映畫館、過期香水、你就是我的風(fēng)景、白色羽毛、那些花兒、斯卡布羅集市。很奇怪，她的氣場一點都不亞于他的拉風(fēng)歌曲，臺下的人一個個很享受的樣子，一曲唱完，給她送花送響哨的很多，男的爭著送，女的搶著送。這就很說明問題，她的安靜歌曲有一種以靜制動的力量，能喚起那些粉絲心里柔弱的地方。于是，掌聲和歡呼的潮水便形成漫漶之勢，要把場子吞噬掉。

當(dāng)然，他的拉風(fēng)歌曲是另一種形式的喧鬧，總是激情澎湃地唱，頭、腰、四肢一起晃動，臺上臺下成為互動的海洋，潮水一浪高過一浪，一個個蓋頭浪從半空中掀下來，粉絲們簡直要瘋了，吶喊聲、口哨聲、掌聲刺破耳膜。氣氛越高，酒吧的酒水便賣得越好。老板要的就是這樣的氣場，他和她，被當(dāng)成了臺柱子，有他們撐著，這場子就很有看點和賣點。

他和翟亮、馬本松最喜歡聽她唱 《那些花兒》，嗓音清婉中夾了點沙啞音，舒緩沉郁，動人心弦。

她的安靜，在臺上，也在臺下。下了班，她也總是不太說話，眼睛里沒有那些女孩子撲朔迷離滾燙灼人的光，那么的澄澈。膚色很白，是那種晶瑩的白，膚如凝脂，面如白玉。臉蛋并不嫵媚，有幾分羞赧，偶爾泛起紅暈，干凈中帶著如雪的素潔，讓人很想畫上兩個圖案，卻又生怕毀壞了那片肅穆的寧靜。因為這種不一樣的感覺，此后他不再跑場，跟著她駐扎在“繁花弄”，整晚整晚地唱那拉風(fēng)歌曲。每當(dāng)她在臺上唱，他和翟亮、馬本松便會像骨灰級粉絲一樣在臺下拍掌應(yīng)和，末了還會為她歡呼和獻花。

梁宇峰和唐可妮的感情就是在這種惺惺相惜中升了溫，她總是保護好最后一方凈土，說不到那份上，就不能逾越那條紅線！他知道她不是一個隨意的女孩，往往為她的堅守而感動，甚至成為吸引他樂此不疲柔情蜜意赴湯蹈火的根源所在。

梁宇峰的背后有一個厚重的家族。他父親開了幾間茶葉連鎖店，經(jīng)營有方，他家在這個城里至少有五處房產(chǎn)，僅別墅就有兩棟。

他是獨苗，銜著金鑰匙出生，在蜜糖里泡大。讀書沒多少天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倒是常常拉三湊四地泡酒吧，唱歌把妹，酗酒胡鬧，十足的紈绔子弟。后來因?qū)覍姨诱n和鬧事被學(xué)校開除，父親威逼他到茶葉店學(xué)經(jīng)營，否則就斷了他的生活費。他對經(jīng)商極為抵觸，說以后自己掙錢花，不拿家里一分錢！便去酒吧駐唱，每天晚上混跡于燈紅酒綠之間。

他什么女人沒見過，她們不是盯著他的家財，就是一個個纏著他買名牌服飾和化妝品。獨獨像唐可妮這樣的女子讓他癡迷，她從來不主動向他索要什么，靜若處子，超然物外。他已下了非她不娶的誓言，曾帶她見過父母，他們極力反對，說你到那不正經(jīng)的場所混已夠傷臉面了，還想帶回一個不正經(jīng)的女人，這不是要損十八輩祖宗嗎？你要是再跟她好，以后就別進梁家的門！他不管不顧，一意孤行，此生就唐可妮夠格當(dāng)他梁宇峰的女人！

但唐可妮卻一夜之間在這個城市時里消失了……

翟亮

這年頭，生意能做得順溜是件蒙著被子偷樂的事，但翟亮并不開心，特別是唐可妮失蹤的這些天，他的心像發(fā)生了地陷，訇然一聲出現(xiàn)個大坑，好像唐可妮就是從這個坑里掉下去的。他感覺世界塌陷了，似乎唐可妮是他翟亮的老婆，其實他壓根只能算是她的粉絲，她是他的女神。

梁宇峰跟唐可妮的關(guān)系，明擺在那。但翟亮跟梁宇峰說，唐可妮是你的，這點我認，唐可妮也是我們大家的，這點你不能不認！梁宇峰不但不生氣，還嘿嘿地笑，這不是在贊唐可妮是什么，贊她，其實也就是在贊他梁宇峰。

就像翟亮一直在沉迷暗物質(zhì)一樣，等某一天研究透了，把暗物質(zhì)理論運用到家居裝飾上，將會是裝飾界的空間和視覺突破，能給他帶來無限商機。他第一次聽那個大學(xué)教授談暗物質(zhì)理論時，一點都不懂，那些名詞術(shù)語把他攪得稀里糊涂，后來那個教授用了一種通俗的說法——宇宙中的大多數(shù)物質(zhì) “失蹤”了，科學(xué)家將這種“失蹤”的物質(zhì)叫“暗物質(zhì)”。

這樣一說，翟亮似有所悟，他便像暗戀唐可妮一樣鐘情于暗物質(zhì)。一閉上眼，無數(shù)個光點閃閃爍爍，那些鬼靈精怪的暗物質(zhì)就會來到眼前，一睜開眼，那些暗物質(zhì)又消失了。再一閉上眼，唐可妮在光點里悄然出現(xiàn)，像一個披著光環(huán)的瑪利亞。嘣地睜開眼，唐可妮隨著暗物質(zhì)煙消云散。于是他堅信，唐可妮也是個暗物質(zhì)，準確地說，是個暗物質(zhì)女人，這樣的女人幾乎在這個世界上“失蹤”了。

他聽那個教授說，2010年我國在四川雅礱江錦屏水電站建成了首個探測暗物質(zhì)的地下實驗室，沿十八公里長的隧道開車進去大約要二十分鐘，實驗室垂直巖石覆蓋達二千四百米，是目前世界巖石覆蓋最深的實驗室。清華大學(xué)實驗組和上海交通大學(xué)等研究團隊已進駐實驗室啟動探測工作。

原來探測暗物質(zhì)要深入地下室啊，他便心血來潮，在家里的地下車庫擺了一張床，晚上就睡在那，巴望著有一天能逮到暗物質(zhì)。但是，探測工作一點進展都沒有，倒是唐可妮的身影老是在眼前晃，他從她身上隱隱感到了暗物質(zhì)的存在。

他至今仍能想起認識她的那晚，什么叫熱鬧中的寧靜，寧靜中的感動。

那晚，翟亮和馬本松又去酒吧找梁宇峰。他們仨是中學(xué)同學(xué)，梁宇峰從學(xué)校退學(xué)后，他和馬本松經(jīng)常跑去給他捧場。記得那次是在“繁花弄”，梁宇峰彈著吉他唱那首 《加州旅館》，百分百的英文歌，不知道英語成績常常掛科的梁宇峰怎么能把音咬那么準。那歌拉風(fēng)得很，唱到激情處，梁宇峰又是扭腰又是晃身，把臺下的氣氛推向了高潮，掌聲和歡呼聲一起響動。翟亮和馬本松最是賣勁，幾乎把自個當(dāng)成了梁宇峰，他在臺上怎么晃，他們也跟著怎么晃。然后他們又帶動旁邊的人一起晃，最后整個場子的人都晃動起來。音樂的魅力實在大，可以把陌生人變成節(jié)律一致的團隊。

下一個上場的是一位女歌手，穿著雪白的連衣裙，很嫻靜的淑女樣，有點像女星舒暢，兩只杏眼微微向太陽穴處翹起，眼神里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憂郁，哪怕笑起來，也有一種波瀾不驚的靜美。皮膚，白得玲瓏剔透，似乎一掐便能掐出水來。

她向臺下鞠了一躬后，全場都噤了聲。好像剛才洶涌的潮水一下子從沙灘上退去，海面重又復(fù)歸平靜。音樂聲悠悠響起，又是一首英文歌，翟亮和馬本松聽不懂，梁宇峰說是《斯卡布羅集市》。

很奇怪，從開始到結(jié)束，臺下的人都悄然無聲，一個個仿若在回想往事，眼睛里閃爍著一種晶瑩的光。喝酒的，舉起杯子輕輕一碰，儒雅得很。抽煙的，挨近唇邊輕吸一口，若有所思。搖骰盅的，早已停了手，把眼神投往臺上……當(dāng)女歌手又鞠了一躬后，臺下才反應(yīng)過來，歌結(jié)束了，但一個個意猶未盡的樣子。誰高聲喊道，再來一首！

這次唱的是《那些花兒》，原來清麗的聲音帶上了幾分沙啞，沉緩的旋律，憂郁的曲調(diào)，把所有的思緒都撩撥起來，觸動了每一個人的心弦。如果說梁宇峰唱的是一種氣氛，她的歌卻帶著一種柔韌的力量，能叩開所有人的心扉，將心里的隱憂和郁結(jié)都掏出來，恨不得與臺上的她一起傾訴。

歌聲一止，掌聲、歡呼聲和口哨聲雷鳴般響起，能感覺到來自內(nèi)心的激越，一浪蓋過一浪，似乎氣浪遠遠地沖了過來，大伙都等著海水痛快淋漓地沖刷。就連梁宇峰也感動了，他帶頭給她獻上一束花，翟亮、馬本松也心甘情愿地給她獻，后邊還有很多人捧著花紛紛上臺，她被圍裹在鮮花叢中。場子空前熱鬧，潮水以呼嘯之勢來襲，猛烈地拍打著沙灘，簡直是轟動了，一發(fā)不可收拾。

竟然有一個醉酒男抱著女歌手不放，還死皮賴臉地去吻她。臺下的人敢怒不敢言，馬本松一躍而起，沖上去猛地拉開他。那男的一拳揮過來，馬本松側(cè)身躲閃，對方趁著酒勁一個猛撲，把馬本松重重地撞倒在地。馬本松被激怒了，跟那男的大打出手，幾個回合下來，終于把對方打翻在地，頭破血流。他自己的門牙也磕掉一顆，滿嘴是血。

事后翟亮笑他，沒想到憐香惜玉是要付出代價的吧！

馬本松豁著門牙，說話有點漏風(fēng)，這算個鳥，眼睜睜看著女歌手被非禮你好受嗎？操他娘的，下次直接剁了他的小弟弟，看他還敢不敢在爺爺面前逞威風(fēng)！

梁宇峰和翟亮大笑，左右攬著他的肩膀說，有馬哥在，我們都得多買幾份保險！

馬本松用力一推搡，說，你們這些怕死鬼，馬哥就是你們的保險公司！

幾個人嘻嘻哈哈消失在繚亂的夜色里。

大概是受梁宇峰的影響，翟亮和馬本松緊跟著也退了學(xué)，在社會上閑游瞎混后，翟亮進了一家工程裝飾公司學(xué)家居設(shè)計，馬本松則跟一個親戚進了他的物流公司。后來，他們都另立門戶，招兵買馬入主市場。那年頭，這城市遍地都是商機，加上他們頭腦活絡(luò)，很快便摸著門道，生意風(fēng)生水起。

翟亮不知怎么迷上了暗物質(zhì)理論，當(dāng)他在梁宇峰和馬本松面前無限夸大暗物質(zhì)的美好前景時，馬本松迎面潑了一盆冷水，說，別整天五迷三道了，什么狗屁暗物質(zhì)，科學(xué)家都還沒破解，你一個高中沒畢業(yè)的草頭軍能鼓搗出什么來！

翟亮最受不得別人激將，梁宇峰卻在背后攛掇，說人最怕的是沒想法，馬云有想法了創(chuàng)建阿里巴巴集團，喬布斯有想法了成立蘋果公司。這話說到翟亮心里去了，但苦苦探索幾個月，連暗物質(zhì)的尾巴都沒摸著。倒是認識了唐可妮后，從她身上看到了暗物質(zhì)的影子。他斷定，唐可妮是暗物質(zhì)女人！

她一個外地人，卻偏偏租了本地一座明清古建筑的閣樓。那次“繁花弄”打架事件后，下班時梁宇峰不放心唐可妮一個人回家，他們仨便開車護送她回那座古建筑。

翟亮跟著進去過，長長的巷子盡頭是一個寬敞的庭院，十幾間舊房子樓上樓下錯落有致地連綴著，是那種匠心獨運的亂，卻能把建筑的奇特章法勾勒出來，別具風(fēng)格。他不知道在這樣的房子里睡覺是什么感覺，一定很安靜，隔離了煩俗和喧囂，于紅塵中獨居這一隅落雪無痕的僻靜處。明清的腳步曾經(jīng)在這里來來去去，都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代人，也不知埋葬了多少故事，卻總能找到一些情節(jié)的身影或魂魄，在沉靜的夜晚悄無聲息地還原，真實地重現(xiàn)在某個夢境里。而唐可妮租住的屋子，是最偏僻處那個高高的閣樓，十幾盆花，一臺留聲機，一張書桌和單人床，簡潔地構(gòu)成了她生活的全部。站在門前的露臺，一眼就能俯瞰整個庭院，有點縱覽全局的氣勢，大概在這高處更能體味來自明清的寂靜吧。

后來翟亮想，難怪梁宇峰會被唐可妮迷倒，她身上真的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就像這古建筑，在喧囂的城市里獨顯清靜，正適合唐可妮這樣的暗物質(zhì)女人。

但是，有一天梁宇峰的父親找到翟亮，說你要幫我勸勸阿峰，不能眼看著他往泥潭里陷，他怎么能愛上這樣的女人呢，她還住在那座鬧鬼的古建筑里！

翟亮不解，梁宇峰的父親給他講了一個有關(guān)那古建筑的傳說——

大約明末清初，古民居的主人張道衍靠販鹽發(fā)家，是個大鹽商，生意覆蓋廣東多地，還做到了福建、湖南、江西等附近幾省。他一年有半年時間在外打理生意，過年必定要回來與家人團聚，幾乎每年都帶回一個年輕女子。四年過去，他娶了四房太太。據(jù)說這第四房太太膚色白，身材好，易害羞，還特別的安靜，一天到晚可以不說一句話，卻善解人意，頗得主人歡心。那座高高的閣樓，是張道衍專門為她建的。年后張道衍又要離家遠走，叫她等著他回來過年。張道衍出去后忙于生意，對那三房太太誰也不上心，只對那安靜的女人日思夜想，總算挨到了過年，這一次破例沒帶回新的女子，然而閣樓上卻不見了她的身影。梁上新筑了一個燕窩，一只燕子在閣樓飛進飛出，見著主人會動情地鳴叫兩聲。

原來張道衍走后，附近有個單身漢老是在深夜?jié)撨M去，想摸上閣樓騷擾她，而那三房太太嘴里掛著一把刀，把這事添鹽加醋大肆渲染，這第四房太太想不開，便在閣樓里懸梁自盡。張道衍又悔又恨，深有感慨道——這個世上再也找不到如此安靜的女人了，有些女人是用來思念而不是用來廝守的！據(jù)說后來那閣樓老是鬧鬼，把三房太太弄得神經(jīng)兮兮，整個屋子雞犬不寧……

翟亮聽了，頭皮一陣發(fā)麻，難道唐可妮是那第四房太太轉(zhuǎn)世？他不能在梁宇峰面前說，只可信其無，不可信其有。

后來，據(jù)說唐可妮老是收到恐嚇電話和短信，警告她不在這個城市消失，就讓她從這個世上消失。有一次他們仨護送唐可妮回家時，真的被一群揮刀舞棍的社會混混圍住，幸虧馬本松帶著他們突圍出去，才保住了命。自那以后，唐可妮便失蹤了。翟亮想起來就后怕，他一直想，肯定是梁宇峰的父親指使的，這老爺子也夠狠毒的！

馬本松

令人不解的是，唐可妮消失后，馬本松到電腦店制作了一大疊尋人啟事，上面有唐可妮的彩色照片，標注了梁宇峰、翟亮和他的手機號碼，還許下了重酬的諾言。他的物流公司業(yè)務(wù)遍及全國各地，是一個很大的“互聯(lián)網(wǎng)”，他安排員工在寄件時把尋人啟事夾上，一件一件地發(fā)往全國大中小城市。意想不到的是，他們仨的電話被打爆了，一個個都說找到了唐可妮，有的還主動跑來找他們。不用說，那些“唐可妮”都是冒牌貨，為了重酬什么謊言都編造得出來。

唉，世風(fēng)如此，還有什么話說呢？

馬本松這人大大咧咧，遇到事情想得開。他入睡后總是打呼嚕，動靜很大，剛剛還是輕雷悶響，轉(zhuǎn)眼間便急雷猛電。就拿在“繁花弄”教訓(xùn)醉酒男被打落牙齒那事來說，下班后梁宇峰請他們?nèi)ハ?，主要是給馬本松壓驚，豈料才喝了兩瓶啤酒，馬本松就靠在凳子上睡著了，呼嚕打得山響。翟亮朝他懷里扔去一個礦泉水瓶，呼嚕聲才小了下去，但依然睡得香。換了別人，或許心臟還在劇跳。

翟亮當(dāng)著馬本松和梁宇峰的面給唐可妮講了一個現(xiàn)實版的故事：在學(xué)校住宿時，他們仨同一個宿舍，翟亮和梁宇峰都自備好幾個空礦泉水瓶，這用處大著呢。因為馬本松睡覺時呼嚕聲很大，他倆根本無法入睡，這時便往馬本松身上扔去一個礦泉水瓶，馬本松不會醒來，只是轉(zhuǎn)個側(cè)，呼嚕聲減緩。但沒過多久，呼嚕聲再次大起來，又朝他扔去一個礦泉水瓶，直到他倆睡著為止。等第二天早上醒來，馬本松的床上至少有十個以上的礦泉水瓶和各種紙團。還有他床上的鬧鐘，對他一點作用都沒有，他的鬧鐘為的是把翟亮和梁宇峰吵醒，然后讓他倆把他弄醒。

故事講完時，唐可妮嘴里正呷著一口水，忍不住撲哧一聲，恰好噴在馬本松臉上，他居然依舊睡得很熟，幾個人笑得前俯后仰。當(dāng)唐可妮用紙巾幫他擦臉時，馬本松卻嘭地睜開眼，說，我夢見下雨了，一個女人為我撐起一把傘！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馬本松這么一個天塌下來當(dāng)棉被蓋的人，卻在唐可妮失蹤這事情上，失落了好些日子，這半個月來每晚都沒睡過一個好覺，一副懨懨縮縮的樣子，一點都不像渾身陽剛氣的馬本松。

對女人，他不怎么上心，屬于慢熱型的那種，但對唐可妮，他卻情有獨鐘。她是第一個讓他愿意挺身而出的女人，雖說她是屬于梁宇峰的，馬本松也從來沒想著要奪為己有，但他在心里把她當(dāng)作女神供著，幾次在她遇到麻煩和危難時，馬本松都豁了出去，哪怕付出血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那次，應(yīng)該是在他和翟亮的公司運營起來后的某個下半夜，他們仨又護送唐可妮回家。在快到古建筑的巷口時，一群人咄咄逼人地簇擁過來，手里揮著棍，舞著刀。馬本松趕忙把車停在一邊，拉下唐可妮便走，梁宇峰和翟亮也沒命似的狂跑。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那群人兵分兩路，把他們堵在了巷子里。就像港臺電影黑幫片的鏡頭那么驚悚，他們幾個被逼得無路可逃，只有豁命了。馬本松叫梁宇峰和翟亮保護好唐可妮，自己空拳迎戰(zhàn)，在對方一刀揮來時一個騰挪躲閃，反手把刀奪過，手持武器的馬本松頓時有了底氣，虎嘯生風(fēng)地揮刀，把對方人馬打得紛紛后退。誰叫馬本松長得高大威猛呢，在那一站，就能唬住人。倒是梁宇峰和翟亮兩個掩護唐可妮很被動，馬本松只能兩邊兼顧，沒少挨刀，傷口滴著血。幸好又奪了對方刀棍，丟給梁宇峰和翟亮。馬本松看準巷口一端的那隊人馬相對弱一些，便決定從那突圍出去，碼足勁使盡十八般武藝，刺扎斬劈掃撩推，終于沖出一條路來，讓他們掩護著唐可妮先撤，自己忍著痛跟那群人拼命。見他們已走遠，馬本松眼疾手快地從對方人馬中奪下一個人質(zhì)，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邊后退邊咬牙問他，誰是幕后指使？那人懼怕他的刀，說了名字——袁公子！

還好，唐可妮沒受傷，梁宇峰和翟亮的肩膀、腿部劃傷了，馬本松傷勢最重，手、腿、腰、背上都挨了刀，但他無所謂地說，吉人自有天相，等于是給皮肉搔了癢癢！醫(yī)生換藥后，他又靠在床上睡著了，那呼嚕比之前打得還響。梁宇峰和翟亮這次破例沒向他扔礦泉水瓶。

出院后，馬本松到圈子里打聽袁公子，說是袁副市長的相公。馬本松順藤摸瓜找到那人，一看，是上次在“繁花弄”時被他教訓(xùn)的醉酒男。袁公子說，兄弟，不打不相識，決斗也好，復(fù)仇也好，隨時恭候。但我要問你一個問題，憑什么你們把唐可妮占著，她那么好的一個女孩子，是屬于我們大家的！就憑這句話，馬本松饒了他，說，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他與袁公子干了滿滿一大杯白酒，這賬算是一筆勾銷。

后來翟亮說起這事，懷疑是梁宇峰的父親指使的。馬本松交了底，才消除了他的疑慮。

又一晚，他們仨護送唐可妮回去后，困極的馬本松到家便很快打起了呼嚕。第二天起來時，發(fā)現(xiàn)手機有幾個未接來電，一看全是唐可妮打的。馬本松顫著手按鍵回撥，語音提示“你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wù)區(qū)”。

緊接著，便傳來唐可妮失蹤的消息，馬本松像被誰用力剜了一刀。再打唐可妮的手機，卻已停機，但他還是一遍又一遍地打，以致整夜整夜地失眠。他還印制了很多尋人啟事，隨物流寄往全國各地，沒用，唐可妮就像一朵云，不知飄往何方……

馬本松早就看出來了，梁宇峰把古建筑打造成“清花夜宴”藝術(shù)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梁宇峰渴盼著某個夜晚唐可妮在這座古建筑現(xiàn)身，但她卻遲遲沒有出現(xiàn)，就像翟亮研究暗物質(zhì)一樣，弄得形銷骨立也沒摸著暗物質(zhì)的影子。

一次趁梁宇峰不在，翟亮跟馬本松說了閣樓鬧鬼的事，馬本松不信，說那是大白天說夢話，那么干凈的地方怎么可能鬧鬼，我倆今晚去那住一晚，你敢嗎？

翟亮說，別瞎摻和，那是梁宇峰和唐可妮的婚房。假如有一天唐可妮真回了來，峰哥一定會在那個閣樓里跟她圓房的。

馬本松說，我看你是研究暗物質(zhì)腦子發(fā)燙了，先把自己整迷糊，再把別人也給整迷糊！

就像以前經(jīng)常去 “繁花弄”給峰哥捧場一樣，翟亮和馬本松也常去光顧“清花夜宴”。每次去，翟亮都會帶上一位不同的美眉，按他的話說，他不停地變換女友，為的是找尋像唐可妮一樣的暗物質(zhì)女人，但一直都很失望。馬本松呢，不是不想帶，而是覺得沒合適的，現(xiàn)在的美眉，沒一個能對上他的胃口，漂是漂亮，但沒女人味，或者太張揚，或者太肆意，或者太鬧騰，或者太勢利，總之沒一個像唐可妮一樣嫻靜、淡定，坐著或站著，都有一種迷人的姿態(tài)。就像她養(yǎng)在閣樓露臺上的玉簪花，靜靜地開著，總是不爭奇斗艷，也不發(fā)出一絲香氣，一點都不張揚，也不媚俗。馬本松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

當(dāng)?shù)粤霖?zé)怪他不夠朋友時，馬本松手一揮說，你負責(zé)帶女朋友，我負責(zé)買單！

他就是這樣的人，寧愿自己吃虧，也不想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電話里，梁宇峰說他請客，今天是唐可妮失蹤一周年的日子。“清花夜宴”依舊是來來往往的腳步，年輕人的身影帶著幾分醉態(tài)。明清的夜著實迷人，燈籠和各式燈盞的光暈投射在瓦楞、磚墻、花窗、廊柱、石階和月洞門上，倏忽間便穿越回了幾百年前的明清時期。

這一次，翟亮沒帶女朋友，梁宇峰電話里說了，就我們仨，誰也別摻和。這就有點像集體追憶了，在這樣的場合帶上格格不入的女人，那不是對唐可妮的褻瀆嗎？

花膳上了桌，玫瑰百合湯、菊花蝦仁、雪梨百合熘雞片、冰糖丁香醬鴨、木槿花汆肉片、槐花蜜飲……

擺了四個位、四只酒杯，他們要跟唐可妮一起喝酒，沒有她，這酒一點滋味都沒有。

已顯醉意的梁宇峰說，唐可妮，你怎能那么狠，走了一年才回來看我們！

碰杯，哧溜一聲，干了。

兩腮酡紅的翟亮說，你是我們共同的偶像，你一走，這世上再也找不到暗物質(zhì)女人了！

碰杯，哧溜一聲，干了。

醉眼惺忪的馬本松說，你不在的時候，我渾身癢癢，總盼著再跟袁公子來一場搏斗，多過癮！

碰杯，哧溜一聲，干了。

深一杯淺一杯地喝，才半瓶，三個人已醉得不成樣子。梁宇峰趴在了桌上，翟亮和馬本松攙扶著他上閣樓。留聲機播放著一首老歌，大喇叭里飄出一種古舊的時光，茶幾上的那壺陳年普洱，湯色深褐，散發(fā)著光陰的陳香味。仿若唐可妮真的回來了，泡了茶，開著留聲機在等他們。

翟亮和馬本松竟也不知不覺地靠在沙發(fā)上睡了過去。

不知到了幾點，忽然啊地一聲，翟亮驚醒了，他推醒梁宇峰，說，剛才他夢見唐可妮懸梁自盡了，就在這閣樓，她上吊之前喊了我們?nèi)说拿郑f來世再見了，這世上沒有容留她的地方！

有人急急跑來說，剛才有小偷潛進來，撬了幾個房間的抽屜！梁宇峰意外發(fā)現(xiàn)閣樓那只抽屜的銅鎖也被撬了，打開，滿抽屜的白色干花，皺巴巴，白兮兮的，仔細辨認，是玉簪花。

梁宇峰用手捧起，眼里噙著淚。凝重地走出露臺，揚手一撒，干花像一只只來自明清的白蝴蝶飄舞在迷蒙的夜色里。

翟亮朝打著呼嚕的馬本松扔去一個礦泉水瓶，馬本松歪了下頭，鼾聲小了幾許，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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