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希望調侃董存瑞、邱少云

宋莊

和其他戰(zhàn)爭題材的作品不同，王樹增的寫作，尤其有人文情懷。

寫作中除了查證大量的史料，也不乏實地走訪。但是，他了解的不是對于當年某場戰(zhàn)爭的回憶，而是細節(jié)。他相信對方滄桑的臉上寫滿歷史，遠比那些冰冷的數(shù)字更能帶給他生動鮮活的想象和體悟。

繼《朝鮮戰(zhàn)爭》《長征》《解放戰(zhàn)爭》之后，王樹增完成“戰(zhàn)爭系列”作品的收官之作《抗日戰(zhàn)爭》。作品以戰(zhàn)爭的每一次事件和每一場戰(zhàn)役為縱貫線索，以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國際視角，全面真實地揭示了中華民族反侵略戰(zhàn)爭勝利背后的真實故事。《抗日戰(zhàn)爭》是一次全新寫作，是對抗日戰(zhàn)爭的全新認知，它帶來的是全新閱讀戰(zhàn)爭的體驗。

他曾稱自己的寫作為“笨拙的寫作”，下的是苦功夫。為了寫《解放戰(zhàn)爭》，他倒下過一次，走在路上突然什么都不知道了，等醒來的時候已經在急救車上。他很害怕就此“光榮”了，留下未竟的書稿。好在他又“活”過來，不但寫完了《解放戰(zhàn)爭》下卷，還寫完了《抗日戰(zhàn)爭》。

他說，歷史本身的原貌誰也搞不清楚，都是文字記錄下來的。因此。在了解一個歷史事件的時候，要盡可能搜集關于這個歷史事件的各個層面、各個立場的記述，這是一個非常辛苦的過程。人云亦云的寫作不用這樣勞神，一本關于長征題材的書不用寫6年，6個月就行?！暗也辉敢膺@樣做，這樣沒意思。認識歷史，必須是從自己心里梳理出來的歷史，只有這樣，才能讓讀者從作品里看到一點新的對歷史評判的角度?！?/p>

無論是《朝鮮戰(zhàn)爭》《長征》還是《1901年：一個帝國的背影》《抗日戰(zhàn)爭》，王樹增在探詢歷史真相、把握歷史發(fā)展大趨勢的同時，也在思考更深一層的問題。他所看重的，不是介紹歷史知識或揭秘什么歷史真相，而是去發(fā)掘在極端的戰(zhàn)爭條件下所形成的信仰與精神力量，以及這種精神力量對于當代人的意義?！拔矣X得好的非虛構文學作品有助于讀者認知本民族的文化、經歷和民族心理等等。從這個意義來講，我愿意努力寫下去?！?/p>

“流逝”的處女作

王樹增是北京知青，1968年去山西呂梁地區(qū)下鄉(xiāng)。一聽那個村的村名就知道它有多小：“羊舍”。羊舍村非常貧困，王樹增在那里做純粹的農民。兩年之后，貧下中農用大車把他拉到縣城的武裝部，穿上了軍裝。王樹增當?shù)氖莻惚?，?970年到現(xiàn)在，王樹增一直在部隊，已近40年了。

寫作是天生的，好像有一種人天生對文學感興趣。王樹增認為，作家先天因素占很大比重，很少是中文系學出個作家來，那不大現(xiàn)實。下鄉(xiāng)之前，他是初二學生，在那個年代屬于“準知識分子”?！拔疑蠈W的時候最喜歡的是作文課，老師總拿我的作文當范文，充分滿足了我的虛榮心。當時寫作沒有地方發(fā)表，我寫了很多詩歌、散文，到部隊以后都燒掉了，因為從老百姓轉變?yōu)檐娙?，不允許有很多個人物品，只能是清理掉，算是和‘小資產階級情調決裂?！蓖鯓湓龅纳⑽谋容^早地發(fā)表在空軍的報紙上，第一部描寫傘兵生活的小說發(fā)表于《解放軍文藝》。他既不知道小說的基本理論，也不懂小說構架的基本常識，只是懵懵懂懂地寫，沒有稿紙，就在硬皮本上用鉛筆寫，寫了厚厚一摞。

王樹增寫長篇小說成為部隊的一大新聞。那時尚處在“文革”時期，他自己利用出差的機會，把這部稿子背到鄭州交給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社里貼滿了大字報，走廊里的大字報一直呼啦啦地扇乎，很恐怖的感覺。在這里他遇到了自己的啟蒙編輯。編輯讓他一遍遍地改，還以出版社的名義給部隊發(fā)了函，大意是：王樹增的作品初具出版規(guī)模，希望部隊能為他提供方便。部隊機關從沒遇到這種事，覺得很怪異，不知道該怎么處理，后來騰出一間房讓王樹增改稿，不知改了多少遍，終于能出版了。

可是書剛一出版，粉碎“四人幫”，根據(jù)上級指示，所有出版物一律銷毀。這部書從此就不存在了。王樹增手里也只有一本樣書。那本小說名叫《流逝》。王樹增想，自己的青春年華可能就這么流逝了。后來一想，這部書夭折也有好處。那時候自己從文學到政治上都不成熟，就是寫了“文革”中親歷的一些事，多少帶有那個時代的政治色彩。

改革開放之后，中國文學迎來了黃金時期，王樹增發(fā)表了很多作品?！拔覍﹂喿x有著饑不擇食的渴求，突然接觸到古典名著和外國文學作品，才知道文學居然是這個樣子。原來覺得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是范文，后來才知道文學天地是那么廣闊。讀到艾特瑪托夫、卡夫卡，我就模仿，我在作品中摻雜了各種稀奇古怪的流派的寫作手法，比如中篇小說《紅魚》，大段大段沒有標點，當時我覺得是很時髦的做法?！?0世紀90年代初期，王樹增去廣州軍區(qū)戰(zhàn)士話劇團任編劇。這個時期的中國社會發(fā)生了復雜的變化，人們的心態(tài)都很浮躁，人們欲望叢生，總覺得可以拼一把，面前擺了一百條路可以走。他不知道該怎么理解這個社會。有兩三年的時間，王樹增沒有寫虛構作品的心境，完全投入戲劇創(chuàng)作，還得到戲劇界最高獎“曹禺文學獎”。除了不會作曲，他幾乎什么都寫過。

終于找到想寫的內容

1991年，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向王樹增約稿，讓他寫一部關于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作品?！安痪褪羌舻都訚{糊么，資料滿地都是，我以為一年就可以完成?！蓖鯓湓鰶]想到的是，一旦投入進去，三年多的時間，他做了一百多萬字的筆記，一個字沒寫。

出版社幾乎把約稿的事都忘了?！冻r戰(zhàn)爭》前后寫作用了6年，1997年才寫完。廣州的城市燈紅酒綠，王樹增數(shù)年趴在故紙堆里，像和戰(zhàn)爭中的靈魂對話。他覺得自己終于找到了想寫的內容。他沉在史料中，采訪很多人，終于找到了感覺，他覺得能寫一本好書。 “如果要問我為誰而寫，我是為中國當代青年而寫。我要讓我們的青年讀者知道，國家的歷史上，還有一群和他們年齡相仿的青年，在那個年代曾熱血賁張，曾高舉英雄主義的旗幟，曾讓他們的生命散發(fā)出奇異的光彩?！彼f，自己心里一直有一個問題，將來有一天，如果我們的民族面臨戰(zhàn)爭或被迫選擇戰(zhàn)爭，我們的青年是否能像他們的前輩一樣挺身而出，顯示男子漢氣概？是否能掃除萎靡不振的心態(tài)帶來的性格上的軟化？是否能在民族精神中張揚永不言敗的精神？

無論去哪個國家，王樹增都會參觀當?shù)貞?zhàn)爭紀念館。他發(fā)現(xiàn)，各個民族無一例外地崇敬戰(zhàn)爭英雄，他們崇敬的不是具體的人，而是民族的心靈。他不希望我們的青年調侃董存瑞、邱少云。一個日本記者去北京大學采訪，有個學生說：“我才不學傻冒的董存瑞！”怎么能夠這樣？

讀《長征》的年輕人，王樹增覺得他們除少數(shù)人喜歡軍史外，大多是在讀心靈史。如果認真讀完《長征》，我們可能獲得精神滋養(yǎng)，什么時候都挺直脊梁，永不言敗?，F(xiàn)在年輕人思想開放，可以質疑戰(zhàn)爭的合理性，也有權利質疑戰(zhàn)略戰(zhàn)術思想上的合理性，唯一不能質疑的是前輩的流血犧牲，因為沒有他們就沒有今天。

一個細節(jié)熬一兩個月

寫完《朝鮮戰(zhàn)爭》之后欲罷不能。王樹增又寫了《1901：一個帝國的背影》?！斑@是我對少年時所受近代史教育的反思。我接受的近代史教育，回答不了我心中的疑問。我覺得，誰要讀懂了1900年到1930年中國近代史的30年，誰就讀懂了中國的今天?！蓖鯓湓霰硎荆袊鐣l(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摸索了無數(shù)條建國的路，他想，應該從1901年庚子事件寫到辛亥革命，看看被稱為國父的孫中山，希望建立一個怎樣的中國。

寫這樣的作品，他認為必須做到：一是必須尊重你認為的歷史真實和原貌。對同樣一個事件，要用多方史料去核實，從而找到帶有自己判斷的歷史觀點。你要保持歷史最大限度的原貌，必須讀書采訪、核對史料，這個工作量一定是巨大的。他以黃繼光為例：鼠標一點，網上資料多的是，但依靠這樣輕松得到的資料寫作，不可能寫得好。王樹增找到了當時給黃繼光擦尸體的小護士。這不是史學意義上的考證，但反復求證，尋找新的敘述角度、追求新的認知，對于王樹增的寫作而言，無比重要。為求證一個細節(jié)熬一兩個月，對他來說是常有的事兒。二是必須是文學敘述，這不是史學著作，寫戰(zhàn)爭不是寫軍史或戰(zhàn)史。文學敘述的核心是人。“你必須尋找到你敘述的那段歷史、那個人的心理模樣，你要和他們的心靈溝通，你認識他們、結識他們，筆下才能出人物，這也是非常重要的?！蓖鯓湓稣f。

《朝鮮戰(zhàn)爭》好像寫戰(zhàn)爭，實際還是寫人。他有個歷史觀：人民是創(chuàng)造歷史的英雄。所以他大量的筆觸是寫最普通的人?！督夥艖?zhàn)爭》中寫了大量士兵，每一個都有出處。他寫了很多農民跟著解放軍作戰(zhàn)，他們是哪個村子，必須是真實的。這些普通的人，也許無論如何查不到人名，但他們給了王樹增精神上的滋養(yǎng)。他用文學的筆調，把這些普通人的命運和民族大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時，書就生動起來了。

《解放戰(zhàn)爭》為我們的父輩而寫

解放戰(zhàn)爭在世界戰(zhàn)爭史上是一場非常奇特的戰(zhàn)爭，它的奇特之處在于，在短短的幾年時間之內，在作戰(zhàn)雙方實力懸殊的情況下，僅僅用兩三年時間，就實現(xiàn)了一次驚人的大翻盤。王樹增總在說，解放戰(zhàn)爭的結局用純軍事的觀點是不能夠完全解釋通的，它必然包含著這片土地、這個國家政治、經濟、文化、民族心理等所有的因素。

“我是為我們的父輩而寫作的。解放戰(zhàn)爭是離我們距離最近的一場國內戰(zhàn)爭，很多戰(zhàn)爭的參與者現(xiàn)在還活著，我見過他們中很多人，他們的信仰，他們對于幸福、快樂的觀念，都深深地打動了我，影響了我。我相信能夠感動我的東西，通過我的筆也能夠感染和感動我們的讀者?！蓖鯓湓稣J為，我們每一個人，關心自己的血脈的來歷恐怕是共通的情感。他到農村去，一個普通的農民從沾滿灰塵的房梁上給你拿下一個大包袱，解了半天解開來是一個族譜，他認為這是他活下去的理由。他想，自己寫戰(zhàn)爭史在某種意義上是寫這種族譜，這種族譜是當代中國人的心靈史，每個人都應該有理由知道我們從何而來，我們向何而去，我們今天的生活為什么是這個樣子，我們?yōu)槭裁瓷钤谶@樣一個社會狀況、生活狀況之中，這些東西從哪兒哪來的。這些東西也是他渴求探望的東西。

在掌握了大量第一手素材的基礎上，還需對一些史實反復求證和考證。史料掌握越多，錯誤越少。到后來，王樹增成了解放戰(zhàn)爭的半個專家。但是，還是免不了有錯誤?！督夥艖?zhàn)爭》出版15天后，就有讀者指出有錯，一查果然是筆誤，只能再版的時候改正了。

近些年，隨著檔案的解密，對于曾經熟悉的歷史，人們有了重新認識和思考的熱情。黨史資料的解密，讓我們能更全面地認識歷史，對同一事件可以有不同角度的印證。解放戰(zhàn)爭中的四平保衛(wèi)戰(zhàn)，黨內一直有爭論，現(xiàn)在基本上明白了。過去忌諱的話題，現(xiàn)在不敢說完全接近，也稍微接近歷史原貌了。一些書宣稱揭示什么真相，披露鮮為人知的事，其實你知道的我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我不負責揭示內幕。讀這樣的書，最好不要企圖發(fā)現(xiàn)什么內幕，我只是想和讀者一起，探求歷史進程中的人的精神狀態(tài)。

《抗日戰(zhàn)爭》的寫作面臨挑戰(zhàn)

王樹增表示，自己的戰(zhàn)爭系列不是按照歷史編年體的方式進行排序的，基本上是想明白一部寫一部?！犊谷諔?zhàn)爭》放到最后，其創(chuàng)作上的挑戰(zhàn)來自兩方面：一是史料之浩瀚令我們難以想象。不僅要研究日本史，而且要研究百年以來中日關系史，才能知道戰(zhàn)爭的來龍去脈；二是認知的挑戰(zhàn)。“坦率地說，我對抗日戰(zhàn)爭的認知和我少年時期接受的教育是不一樣的?！蓖鯓湓稣f，毋庸諱言，新中國以來對抗戰(zhàn)史的表述實際上是有偏頗的。這種偏頗也造成了今天廣大的中國讀者對抗日戰(zhàn)爭的某些認識往往形成輿論的焦點和熱點，也是遺留下來的歷史話題、輿論話題，至今還在熱議不衰。“我不敢說回避讀者的疑點，但我盡量地靠近讀者。”

他說，自己不是軍事學家，不是歷史學家，也算不上學者，作為從事非虛構文學寫作的作家，他的戰(zhàn)爭系列和近代史系列作品，與其說是寫歷史，不如說是寫一個民族的心靈史?！堕L征》可以用永不言敗概括，《解放戰(zhàn)爭》寫人民的力量，《抗日戰(zhàn)爭》在創(chuàng)作上則有一個強烈的動機，就是不屈的民族、不屈的性格，以及民族的頑強生命力原因何在。

《抗日戰(zhàn)爭》的寫作，經歷了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就是史料的研讀、積累、采訪和收集?；〞r間最長的就是史料的核對、對比、篩選，尤其是抗戰(zhàn)史，它的戰(zhàn)役之多、戰(zhàn)場之復雜難以想象，王樹增得核對所有關于這場戰(zhàn)爭的史料。不管是官史還是野史，都有水分，都有謬誤。如果不對比史料，這種謬誤是甄別不出來的，而且他必須做甄別。第二就是寫作階段。王樹增是全景式寫作，主要功夫在對檔案和史料的研讀上。對個人的采訪反而是次要的，一般很少聊戰(zhàn)爭，更多是感受戰(zhàn)壕里士兵的精神狀態(tài)?！拔也灰猿蓴≌撚⑿?。我表面上寫的是戰(zhàn)爭進程，實際上是想給當代讀者提供一種精神上的啟迪。”王樹增說，他處理史料時，關心戰(zhàn)爭的精神狀態(tài)?！拔沂擒娙耍瑧?zhàn)役過程的敘述對我來說不困難。作為作家，寫作技巧是第二位的，評判作家的高下是靠人文情懷，這是根本的尺度。我崇尚文以載道。我不承認世界上為藝術而藝術的東西。每個行業(yè)都一樣，寫作更要承擔點社會責任。這種情懷我希望每個人都有?！?/p>

（王樹增，1970年入伍，1991年畢業(yè)于北師大研究生院作家研究生班。199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中篇小說《鴿哨》《黑峽》《猛潮》等，長篇紀實文學《長征》《解放戰(zhàn)爭》《抗日戰(zhàn)爭》等，長篇歷史隨筆《1901》《1911》?！堕L征》獲首屆中國出版政府獎、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第十屆“五個一”工程獎、第十二屆全軍文藝新作品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