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香

葉青才

a這是人間四月天，這是草莓吐出酸酸甜甜氣息的流翠時節(jié)。

b我回鄉(xiāng)看望一位老人，一位老了還能聞見麥香的莊稼人。

c他是我的尊長，也是最關(guān)心我的人之一;他是那塊麥地的主人，同時也是一棵熬過冬天的麥子。

d我徑直到他的麥地里，就像熟悉那棵苦丁茶那樣，一眼就看見了他。我好久沒有置身麥地了，好久沒有聞見過這么濃郁的麥香。這味兒像槐花里摻進了蜜，像玫瑰里拌入了糖，還有點淡酒的余味。是的，麥粒成熟之后，滲入點水，發(fā)脹，抽芽，便是熬糖做酒的原料了。然而現(xiàn)在麥子正青，才抽穗揚花，這只能是麥花香。

e在麥花香里，我細細打量著這位教我割麥的人。他滿頭銀絲，胡須也漸白了。身子骨似乎依然堅實，只是笑起來，沒有了管風(fēng)的牙，沒有了細細的皺紋。他的紋路粗了，深了，長了，像地邊的溝道，縱橫牽連，總想尋個出處奔去。人一老，這溝道就流淌著歲月的回聲，你沒法將它阻住，也沒法把它拽回。我想到我不要多久也會是這個樣子，歲月的回聲滿耳，光陰的腳步匆匆，我會停留在哪一截道上呢，抑或在哪一塊地邊呢？

f他已經(jīng)不是我印象中的榮伯了。你看他勞作的姿勢雖然保留了過去一直有的那種利索和老到，但是明顯力度不夠，虛實交雜中虛的成分多了。剪除枯老的茶株，砍掉高高的茶樁，這樣的活兒要是擱在前幾年，榮伯是一抹不擋手的。他眼疾手快，手到心到，剪出的新茶棵像剛剛修剪的平頭，齊嶄嶄，平覆覆，精神抖擻地立在麥地邊上，襯托出四月特有的生機和活力。眼下，他似乎不愿在我面前顯老，他動作的幅度很大卻藏不住虛張的聲勢，吃力而現(xiàn)出連貫的破綻。那些他親手種出的麥子，倒是一片青蔥，仿佛榮伯的青春都讓麥子給偷盜去了，這種活力與膚色的轉(zhuǎn)移，直讓我覺得一個人原來也不過是一棵麥子，一棵曾經(jīng)鋒芒畢露的麥子，走過了拔節(jié)的日子，走過了飛絮揚花的歲月，隨后就走進了他枯萎與衰殘的暮年。

g在鄉(xiāng)下時，我也收割過麥子，并且手指被麥秸稈割破，眼睛被麥芒刺中，我卻在那種潛在的傷害中聞到了麥香，那股成熟的帶著饅頭和掛面香味的氣息，它一點點滲透到我的鼻孔里、肺腑里乃至夢幻里，而我青澀的汗味和冒冒失失的語言氣息，反倒自個兒一點都不覺察，只有身邊的大人，比如榮伯，才準確地把住了我突突的腕脈，并且通過鐮刀和鋤頭將我那些蒲公英一般的欲念摁下去，讓我接近麥茬和犁頭草，接近土地上最切實的部分?，F(xiàn)在想來，麥花香里那些醉人的芬芳和誘人的味道都不過是四月天落下的槐莢與桑葚，它們其實結(jié)不了什么果實，雖然不乏甘甜，卻只能徒增味覺的依賴和幻覺的空乏。

h真正的麥香總是與鐮刀在一起，與即將到來的梅雨在一起。不久，榮伯新剪的茶棵又將長出青幽幽的茶葉來，把大片萎黃的麥子襯托得分外衰老。然而，整個村子在這時才激動起來，就像榮伯在黎明俯身于麥地一樣，天空晴朗而高遠，大地芬芳而寬闊。當青春的夢幻醒來，我發(fā)現(xiàn)，一個距離大地最近的人就是一把鐮刀或扁擔(dān)，一聲動情的呼喝就是一陣麥浪或槐風(fēng)。時節(jié)正值端午，太陽正在背脊之上，村莊正在麥香之中，而我正在麥粒之外。

i那時，成熟的麥子香氣四溢，倘若旁邊有梅子，它會落入梅香;旁邊有李子，它會融進李馥。

j熟麥的香味曾經(jīng)把我的鄉(xiāng)居整個地淹沒了。榮伯揉開一穗麥朵，在掌心，他細細地吹掉麥芒和麥殼，讓一堆鼓脹的新麥裸露在五月的太陽下。他拈起其中一粒，放入嘴里，然后嚼起來，這時候，我看見天空藍得有些承受不住，而榮伯瞇縫的眼睛卻成了兩穴幸福的陷阱。

k一個能被麥香陶醉的人，他的幸福簡單得很，也悠遠得很，他的祝愿有時就是他的遺憾，他的挽留同時也是他在送行。他不知道有很多東西都是留不住的，像滑溜的時光、逃跑的莊稼以及跟欲望一起私奔的人，像他手把手教了16年割麥技術(shù)的那個瘦小的身影，到底還是在五月的麥芒直視下溜之大吉……

l一轉(zhuǎn)眼30年，時光快得就如一地麥子從四月走進五月，從花香進入谷香。

m老了的榮伯面對我的到來，只能歡喜地連聲說：你回來了，回來了！你看今年的麥子……他哪里知道，我原本就沒打算看望這一地青青麥子，我不過是在麥地里尋找他罷了，就像那年我回去尋找當年我爬過的一棵青桐樹，結(jié)果卻找到了一條我從來沒有放在心上的幽幽小路。

n是麥香幫了我的忙，讓我找回了鐮刀與麥茬旁邊的自己，還有這位將慶幸和失望發(fā)酵在一起的榮伯。

（選自《散文百家》2014年第2期）

1.你是怎么理解第c段中“同時也是一棵熬過冬天的麥子”一句的？

2.請試賞析文中第j段畫波浪線的句子。

3.文章第g段寫作者自己年輕時也喜歡麥香，這有什么作用？

4.文章反復(fù)提到“麥香”，作者想借此表達什么？請作探究。

（孫俊強 設(shè)計）

（參考答案見5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