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我相依為命一生

半棵樹

真的，我看見過半棵樹

在一個荒涼的山丘上

像一個人

為了避開迎面的風(fēng)暴

側(cè)著身子挺立著

它是被二月的一次雷電

從樹尖到樹根

齊楂楂劈掉了半邊

春天來到的時候

半棵樹仍然直直的挺立著

長滿了青青的樹葉

半棵樹

還是一整棵樹那樣高

還是一整棵樹那樣偉岸

人們說

雷電還要來劈它

因為它還是那么直那么高

雷電從遠(yuǎn)遠(yuǎn)的天邊盯住了它

一

今年，我虛度七十五歲，與詩結(jié)交近六十個年頭了?；貞浧饋?，有兩段時間我與詩患難相交，真正到了狂熱的地步，詩成為我的第二生命。

1941年和1942年，想奔赴陜北未成，卜居在天水城外北山的一座古寺萬壽庵里，青燈黃卷，很像萊蒙托夫憐愛的那個追求自由世界的童僧，經(jīng)歷了一段死寂而又躁動不安的生活。詩成為我反抗命運的救星，企望能在創(chuàng)作的夢境中解脫苦難，心靈得到撫慰。在后漢將軍李廣故里的一片樹林里，寫下了《鄂爾多斯草原》《智慧的悲哀》（詩?。┑乳L長短短的幾十首詩。詩似乎也哺育和激勵著我的身軀，由一米六猛長到一米九以上。

另一段時間是“文化大革命”后期1971 年到 1974 年，管制放松了，成天幽靈般游蕩在日漸空茫的文化部干校附近的山林湖泊，咀嚼苦難，反芻人生，詩突然地從心中覺醒和沖動上來。并不是我清醒地立意要把詩找尋回來，是詩如鐘錘般撞醒了我，敲響了我。這時才感知有一個詩的世界，一直久久地被封閉在我的心里，幾十年的人世滄桑并未把我和詩拆散。此刻回憶一下，不是我返回到孤獨的內(nèi)心世界，而是異常堅定地進(jìn)入了世界的內(nèi)心。面對著荒誕和罪惡，我和詩一起振奮和勇敢了起來。我變成了一只沖出鐵籠的飛虎（《華南虎》結(jié)尾部分的那只虎），詩是扇動著的翅膀。

再閉目沉思片刻，發(fā)現(xiàn)上述的兩段時間，我的生活狀況和心情有不少相似之處;孤獨、郁悶、期待，生命的四周出現(xiàn)了非常空曠的地帶，活得很單純、自在?！拔幕蟾锩焙笃诘倪@種自在和單純，是經(jīng)歷過幾十年的苦難生涯才到達(dá)的境界。這自在單純與20世紀(jì)40 年代初的那個單純有本質(zhì)的差別。在萬壽庵卜居時，我不到20歲，當(dāng)時的單純跟簡單相差不了多少，是近似原生的那種單純的生命狀態(tài)。經(jīng)過30年的苦煉，對人生、歷史、世界以及詩，有了比較透徹的理解和感悟，才獲得凈化之后的透明般的單純。如果回避人生苦難，不是經(jīng)受人生，絕達(dá)不到這個境界的。因此，我一直不欣賞甚至討厭“直面人生”這個詞，“直面”并非投入其中，僅僅是個不及物的動態(tài)。

二

在湖北咸寧文化部干校，我生活了五年又三個月。最初兩三年，從事繁重的勞役，后來稍稍清閑點。一個人住一間屋，取名“汗血齋”，在雜記本上草草地記下不止五六十首詩，我在給張洪波的一本隨筆集《擺脫虛偽》撰寫的序文中談到了當(dāng)時的狀況。1984 年出版的詩集《溫泉》中收了二十幾首，只一半的樣子。這次刊出的八首詩，不記得當(dāng)時編集子時為什么沒有收入，顯然不是刪汰，多半是以后才整理出來的，來不及編入了。后來竟然將它們忘了，一堆原稿一直擱在書柜的一個角落，其中還有三首長詩的草稿。非常對不起這些跟我一同受過難的詩稿。去年韓國釜山東方大學(xué)的金龍云教授和他的兩位助手，在社科院文研所劉福春的協(xié)助下，譯編我的“詩全編”，準(zhǔn)備在韓國出版。我當(dāng)然十分高興。但是我的詩要想找全，難度極大，20世紀(jì)40年代已發(fā)表的多半難以找到了，回想一下，那些詩（至少有上百首）大都寫得幼稚、膚淺，散失了并不可惜。但是寫于“文革”后期的這些在苦中慰藉過我的“汗血詩”，卻萬萬不可忘在腦后。

這次刊出的八首詩中，《三月的黎明》《冬天的青桐》的寫作經(jīng)過還記得清清楚楚的。《三月的黎明》或許是編《溫泉》時有意刪汰的，當(dāng)時的頭腦里有不少顧慮，覺得太纖細(xì)和清淡了，看不出歷史的悲痛，容易引起誤會和曲解。其實這首小詩構(gòu)思與修改的時間最長，幾乎寫了半年之久。詩里的情景完全是實寫，寫得十分地愉快和投入。這小詩的淡淡的畫面、似有似無的聲音，以及一瞬間顯現(xiàn)的美麗動態(tài)都是黎明本身的自然狀況，從大自然永恒的生命的脈動中，我感到了一種圣潔一種天性，使我傷痛的心靈得到了深深的浸潤和撫慰，全身心得到了一次再生般的凈化。我一生極難寫得出這樣一首“完美”的詩。我有一個奇特的畸形的審美個性，從來不愿自己的詩顯出“柔媚”和“完美”?！抖斓那嗤菲渲杏兄鴮儆跁r代和個人的傷殘的悲劇心理，構(gòu)思的時間也很長，不是即興而作的詩。這棵青桐是我手植的，朝夕相處，我深深地了解它的成長過程和優(yōu)美的品質(zhì)，它的生命是一支歌，我從中得到感悟，詩的語言就應(yīng)當(dāng)具有青桐的品質(zhì)，敏感而美麗，通體布滿神經(jīng)，堅韌而不屈，有彈性和力度，天然地生成一個歌唱的靈魂?！秹嬁铡芬膊皇翘摌?gòu)的，幾乎是紀(jì)實，我和幾個少年（出版社干部的子弟）在沼澤地的蘆叢中找到了這只墜空的老鷹。它的體重異常輕，軀體小得令人難過，這是因為它一生搏擊在狂風(fēng)暴雨中，耗盡了精血，就如荒原戈壁上的汗血馬，在奔跑中倒下時，體軀變得奇小，騎士把它扛到背上埋葬在家鄉(xiāng)的地里。人的一生也該如此，寫詩的人更應(yīng)該如此，耗盡精血。記得當(dāng)時幾個頑皮的少年，妄圖嘗嘗這只墜空的鷹的滋味，煮了好久好久，煮不熟，煮不爛，它的筋和肉如骨頭那么硬實。我嘗了一口，滿嘴苦澀的腥氣，鷹的靈魂在詛咒我們?！镀孥E》1978 年艾青看過，后來曾卓也看過，他們覺得詩太“空靈”，不像我牛漢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