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用一兩個詞概括我們對《山雨欲來》一詩的閱讀感受,那會是什么呢?
這首詩里有一系列無論在音質(zhì)還是意蘊上都有關(guān)聯(lián)的詞匯,它們構(gòu)成了這首詩的抒情基調(diào):流暢的,但是緩慢;憂傷的,但是倔強——這是我們閱讀的直覺,而這種直覺是我們注意到詩的語言符號之間有著某種“自動關(guān)聯(lián)”。借用本雅明的術(shù)語,這些詞匯構(gòu)成“星叢”,它們散布在詩行中,相互推動,也相互映照——孤單,匍匐,卑微,幽暗,黃昏,烏云,灰暗,孤寂,屈辱??傮w上,它們的調(diào)質(zhì)是平抑的,包括那些急促的入聲字,給人以“山雨欲來”的壓迫感。與此同時,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首詩居然有韻腳,而且用的是昂揚韻——肩膀、光亮、村莊、模樣——這些響亮的聲音似乎要從重重壓抑中突圍而去。我們當然可以從上述詞語的“星叢”中任選一個來概括我們的感受,但總覺得有所欠缺:在兩座山之間“孤單地懸著”的,是一個村莊,一個被叫做故鄉(xiāng)的所在;是一顆心,一顆心灰意冷的心,但并沒有停止跳動。
法國哲學(xué)家、作家加繆在回憶阿爾及爾這片故土?xí)r說,“在隆冬,我終于知道在我的內(nèi)心里,有一個不可戰(zhàn)勝的夏天”。他為此而欣慰,因他是有所依靠的。人過中年的詩人劍男,開始頻繁地把筆伸向鄂東橫跨三省的幕阜山,他的故鄉(xiāng),他的村莊,他的人民。以游子的眼光重新回望,他看到了村莊的孤寂和屈辱,更感應(yīng)到了千百年來在最偏僻、最底層的人民的執(zhí)拗與堅忍。是的,《山雨欲來》一詩凸顯的正是這種在生活的磨難中所滋生的執(zhí)拗與堅忍;活著不易,是因為每一個人可能終將面對“殘局”:
一切事情到中途都有可能變成殘局,被
雷霆劈開的大樹,蹩斷了腿的馬
逐漸衰老的苦役犯,他們?nèi)杂猩鷻C
但沒有了與生活較量的力氣
這雞肋般的日子,仍然得過下去
它們分別叫活著,渴望改變命運的掙扎,和末路
有人說,“生活”這個詞的重音不在“活”而在“生”,就是要有生命,要有生機,一個人才算是有生活。美國學(xué)者、作家蘇珊·桑塔格在她的小說《死亡之匣》中借人物的話說:“活著和有生命不大一樣,有些人就是生命本身。而另一些人……只是寄居在自己的生命里,他們像惴惴不安的房客。”但詩人告訴我們,活著就是要承受突然而至的雷霆與厄運,面對窮途末路,“仍然得過下去”。人到中途,生活本身會逐漸褪去美麗與幸福的虛幻的面紗,而變得猙獰,甚至殺氣騰騰,活著變成第一位的事情:活著就是不回避,不抱怨,坦然接受那不可知的命運的安排。這一點,在《宰牛的屠夫》一詩中的那頭“沒有掙扎,也沒有喊叫/甚至蒙住雙眼的灰布上看不到一點淚痕”的病牛身上得到再現(xiàn);它的鎮(zhèn)定讓幕阜山唯一一位沒有放下屠刀的屠夫“感到自己脊梁骨一陣陣發(fā)冷”。
當然,詩人不會因此放棄對美好與幸福的由衷贊美,就像他要把“黎明的光亮”賦予被烏云一再壓低的村莊。卑微的事物被一再蹂躪,卑微的事物也一直透射出生命壓抑不住的光芒。這是生活的奇跡。那個來到鄉(xiāng)下的小孩,他知道繞過坎坷,避開惡臭,也知道在滿地花瓣前止住腳步,“小小的善”是人的初心,可能會隨著時光的綿延而流逝,但不曾泯滅(《小小的善讓我感到欣喜》)。而在《描述一株棉花》中,詩人幾乎抑制不住自己對生命成長與成熟的斑斕色彩與勃勃生機的慨嘆:
春末夏初,化不開的濃綠鋪滿田野
只有棉桃似乎要撐破這件未曾脫下的春衫
這漫出來的部分,多么美好
其實,詩歌也是生命中“漫出來的部分”。它會一再告訴我們,無論我們將面臨怎樣的“殘局”,活著都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魏天無,文學(xué)博士,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華中學(xué)術(shù)》副主編,兼任湖北文學(xué)理論與批評研究中心研究員、華中師范大學(xué)詩歌研究中心研究員。美國孟菲斯大學(xué)(UM)交換學(xué)者(2012—2013)。出版專著(合著)四部,發(fā)表論文、評論、隨筆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