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存在的七秒

三水一生

1.

蘇綿剛把自己的行李全部歸置擺放整齊，她用衣袖胡亂的擦著額間的汗，走到陽臺上，一把拉開了厚重密實的窗簾，陽光透過落地窗不遺余力的照進來，一片明亮耀眼。

她來到香港已經(jīng)第七年了。從教育學(xué)院畢業(yè)之后在中環(huán)附近一家教育咨詢公司做咨詢師。因為辦事穩(wěn)妥且受到那些家長的普遍好評，被老板當(dāng)成了活菩薩一般“供奉”著。

昨天她剛拿到了香港的永久居住證，之前在尖沙咀買的八十平套房也在這兩天交了付。簡單裝修歸置一番后，她便拎著本就不多的行李住進了這個，在未來還稱得上是家的家。

蘇綿從玻璃的反光中看到自己。依舊扎著一只馬尾，依舊架著一副快要比臉還大的框架眼鏡，依舊像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但她到底是二十七歲了，蘇綿扯著嘴角笑了笑，在看到自己眼角淡淡的皺紋和鬢間一根半白的頭發(fā)時，她一把拉上了窗簾，陽光被瞬間阻隔在外，房間里剩下的只有白熾燈照下來，竟然也能多出幾分溫暖。

只剩下最后一個紙板箱子里的東西沒整理，蘇綿打開它的時候，心突然間像是被人用線狠狠地拉扯了幾下。沒多少東西，一只斷了骨架的風(fēng)箏，一份用透明膠帶拼合的英語卷，一部兩截兒的諾基亞5300，一張寫滿名字的演練紙，最底下還壓著一張過了期的機票。

“還留著呢?！睖仨挡恢朗裁磿r候進的屋子，他穿著阿迪達斯的藍色運動服，胸前的那個大大三葉草的標(biāo)致耀眼的可以。他把雙手環(huán)在胸前，一副有沒有搞錯的樣子，跩得不行，“這些黑歷史就忘了吧。”

蘇綿看了溫淼一眼，緩慢地站起身看著他，溫淼的樣子和性格似乎從高中認(rèn)識開始就沒怎么變過，不，還是有變化的，比如他左邊額角上的疤。

那是她的杰作。

“蘇綿，你該學(xué)著向前看了。”他難得放低了姿態(tài)，像是在懇求她，語氣無盡真誠。

蘇綿一直握緊著的右手冷不防的抖了一下，手心里一直捏著的東西不自知的落下，滾到了角落。

是一枚男士銀戒，像大多數(shù)情侶戒指一樣，內(nèi)側(cè)篆刻著一行“W&S”。

2.

溫淼跟著他媽媽轉(zhuǎn)學(xué)過來的那天，整個城市剛好接受著夏末最后一波強臺風(fēng)的洗禮，剛好在辦公室討論溫淼該去哪個班級的時候，剛好身為班長的蘇綿隨口對班主任說了句，我們班上學(xué)期轉(zhuǎn)走了一個同學(xué)。

于是溫淼就這樣進了蘇綿帶頭的“凡事爭第一”的高二理科一班。

溫淼這人很是“表里不一”。他是香港人，但卻講得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有著一張乖學(xué)生的臉，做的卻是刺兒頭才會干的事；看起來隨和好相處，可實際上性格乖張、一講到媽媽就翻臉不認(rèn)人，跩得不行。

這樣一個刺兒頭在班里自然不會被忽略，尤其是把班級榮譽和每周考評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班長，蘇綿。

她心里多少是有些后悔的，要不是那天她的一句多嘴，年級主任也不會把溫淼加在他們班。

因為溫淼的問題，他們班在開學(xué)的第一個星期就失去了“考評第一班”。而后來的第二、第三、第四個星期，不管是從紀(jì)律還是從衛(wèi)生還是從成績，他們班再沒碰過那面曾經(jīng)一直掛在教室后邊的榮譽錦旗。

班主任老鄭這下是有些急火攻心了。他叫來溫淼在辦公室里苦口婆心的勸導(dǎo)了一小時，而溫淼也信誓旦旦的保證自己會努力融入班級?？芍皇且粋€走回教室的時間，溫淼就和班里的另外一個刺兒頭萬路打了起來。

兩個人自然都負(fù)了彩。相比較萬路，最先動手的溫淼傷勢倒是重了些。

蘇綿帶著溫淼去醫(yī)務(wù)室處理幾個刮擦的傷口，萬路本來也想跟著過去，卻被蘇綿厲聲喝住：“去什么去！給我回座位呆著！一天不鬧事你心里就給我不舒坦！”

醫(yī)務(wù)室的老師湊巧不在，蘇綿把消毒棉球和紅藥水?dāng)[在溫淼面前，說：“自己擦擦?！?/p>

溫淼沒多說話，甚至連看都沒看她一眼，自顧自的拿起兩朵棉球倒了些酒精就往傷口上抹。

蘇綿瞪大了眼睛看著一聲不吭的溫淼，問他：“就不能用紅藥水？用酒精多痛啊。”

嗤。

溫淼抬頭看了她一眼：“萬路是不是喜歡你?！卑褎偛诺檬虑殒告傅纴恚Z氣里有些無奈，“我剛同他說了你幾句，他就直接開口問候我媽……嘖，也是活該被打?！?/p>

蘇綿直接按著溫淼的手讓酒精從棉球里滲出流進他的傷口里，一字一頓地咬牙切齒的告訴他：“我真是多管閑事，讓你被酒精痛死去吧！”

溫淼剛才就是一直在忍，現(xiàn)在被蘇綿這樣一弄更是疼得無以復(fù)加，他掙扎著想從蘇綿的手里脫開，斷斷續(xù)續(xù)的罵：“你沒病吧！哪有人像你這樣報復(fù)心這么重的！”

蘇綿冷笑著，手下的力度并未減輕半分：“是，我就是有病。”

有病才多嘴說班里剛轉(zhuǎn)走一位同學(xué)，有病才急著帶他來醫(yī)務(wù)室處理傷口，有病才那么介意他說的話。

打架這件事，老鄭自然是知道了。問清緣由后，罰了萬路和溫淼值日一個月。

回憶總是美好，直到今天，蘇綿仍然想不通溫淼同萬路說那些話的意思。

她癱坐在沙發(fā)的一角，斜眼睨著一旁自若無人的溫淼，忍不住問：“那時候你得多恨我啊，讓萬路都氣得問候你媽了?！?/p>

溫淼一派閑情逸致，也不急著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問她：“那你呢，當(dāng)初萬路多喜歡你啊，我只是那么小小的抱怨了一句，他就急著想替你出頭了。你怎么就不答應(yīng)他，說不定到現(xiàn)在都能成一段佳話了。”

“是啊，我怎么就不答應(yīng)他……”蘇綿看著坐她一邊的溫淼，眼神里似乎是就這樣能透出光亮來，“你今天怎么來了？”

溫淼給了她一個白眼，一副你猜你猜你猜猜猜的幼稚表情。蘇綿盯了他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今天是他的生日。

這是來要禮物的吧。

3.

“準(zhǔn)備帶我去哪兒過生日？”坐在副駕駛的溫淼朝著后視鏡扒拉著自己那兩根劉海，自以為帥氣的沖鏡子做出各種表情，“別再像從前了，過生日居然帶我去放風(fēng)箏，你們女生的腦子里果然是有坑的?！?/p>

那時候她和溫淼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再像最初一樣緊繃著了。她學(xué)會了隱忍，他學(xué)會了退讓。

蘇綿不再苛求溫淼做的同她一樣好，溫淼收起鋒芒不再故意讓班級扣分、讓老鄭丟臉。

為此，蘇綿一聽說溫淼的生日時，就同他說：“放學(xué)了我?guī)闳ミ^生日啊?！?/p>

學(xué)校離吳山廣場不遠，走過去只有五分鐘的路程。溫淼想也沒想到蘇綿居然會帶他來放風(fēng)箏，所以當(dāng)蘇綿花了二十塊錢買了一只喜羊羊風(fēng)箏的時候，他已經(jīng)愣著說不出話來了。

溫淼對放風(fēng)箏這種親子活動一點都不感興趣，再加上整個廣場有不少人，他一個一米八的大小伙兒要對著一只風(fēng)箏拍手叫好，這樣的事他實在是做不出來。

不過蘇綿真的不是太在意他，一個人滿廣場的跑，想把風(fēng)箏放起來。其實夏末真的已經(jīng)不適合放風(fēng)箏了，天悶、要不就是狂風(fēng)要不就一點風(fēng)也沒有，風(fēng)箏怎么樣都不會起來的。

但溫淼沒告訴蘇綿，就隨著她去，這種常識凡人都知道，不過他覺得蘇綿向來不是凡人。溫淼私心的以為能讓這個全能班長吃點苦頭也是好的，而且看著蘇綿努力地想讓風(fēng)箏飛起來，滿臉的倔強不服輸，竟然讓他心里涌起了一股子滿滿的充實感。

風(fēng)箏最后被一陣亂風(fēng)掛到了綠化帶旁的梧桐樹上。溫淼剛想走過去勸蘇綿算了，卻看到蘇綿已經(jīng)挽起袖子和褲腿，一副準(zhǔn)備爬樹的樣子了。

到后來還是他替她上樹撿風(fēng)箏。不知道是哪個多管閑事的人叫來了城管，遠遠地就能聽見城管虛張聲勢的喊叫聲：“喂！爬樹的！你給我下來！下來！”

溫淼著急地從兩米高的樹枝上跳下來，撿起丟在一旁的書包，拉上不知所措的蘇綿就跑。

要說蘇綿是個乖孩子呢，都這樣的情況了，她居然還想著怎么跟城管解釋。

“解釋什么！你難道要讓我們學(xué)校，我們班都出名么！趕快逃！”溫淼回過頭掃了眼呼哧呼哧得不行的蘇綿，看著她泛紅的臉和緊皺著的眉頭，他終于有了過生日的感覺。

他拉著蘇綿穿過車潮，迎著落日，一直跑到離廣場足足有一公里的巷子才敢停下來。

蘇綿撐著膝蓋大喘著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溫淼也跑脫力了，靠著墻就滑溜到地上坐下休息，他手上還拿著那只奪命的風(fēng)箏，把它正過來反過來看，就差看出精了：“這到底有什么！用得著上樹撿么，那么喜歡再買個不過二十塊錢！”

風(fēng)箏一邊的骨架已經(jīng)完全折了，溫淼這時候才看到折掉的竹竿里面用透明膠帶牢牢貼著一長條半裹著的白紙，同整個松散的風(fēng)箏形成鮮明的對比。他一把把它扯下，攤開一看，總算能明白為什么蘇綿要上樹去撿了。

溫淼，生日快樂。

是蘇綿特有的楷體字，行云流水，一筆一劃就差刻到他心里去。如果，這只風(fēng)箏能放上天，那這條白紙就能散開來，像個小尾巴一樣。

4.

今天正好是周一，離晚高峰還有三四個小時，去西貢的路居然也比平時堵上好幾分。

蘇綿在被又一個紅燈攔下之后，似乎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溫淼說：“我問你，當(dāng)時看到那張紙條，你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溫淼似乎有些苦惱，“問這個干嘛……大概就是恍然大悟，然后覺得這個姑娘也是天真的可以?！?/p>

他說的很無所謂，像是在談起別人的事，一點也沒有鄭重其事的樣子。蘇綿握著方向盤的手又緊了幾分，溫淼很聰明，卻獨獨對這樣的事看不透。

她很世故，卻獨獨對這樣的人放不下。

高三上半學(xué)期學(xué)習(xí)的氛圍幾乎是一下子就緊張起來。萬路被市里的一所體育職業(yè)學(xué)院特招了，用不著高考也用不著和其他人拼的你死我活，雖然還沒拿到通知書，但也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椤?/p>

沒了學(xué)業(yè)的壓力他開始每天給蘇綿送上愛心營養(yǎng)便當(dāng)。這一舉動倒是讓還沒為高考開始緊張的溫淼緊張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這樣只是單單看到蘇綿和萬路面對面就著急的不行，在心里無數(shù)遍替蘇綿拒絕了萬路的示好，而事實上蘇綿也沒有接受萬路所謂的愛心便當(dāng)?？蓽仨颠€想不明白自己又為什么一見到蘇綿總想著同她唱反調(diào)，她說他成績不行，他就會意氣用事地同她打賭下一次月考成績他肯定能考的比她好。

這樣的豪言壯志讓溫淼奮起直追，但只是一個月的時間怎么能讓年級吊車尾的學(xué)渣溫淼瞬間進階成學(xué)霸呢。

這個賭約注定是蘇綿獲勝的。她甚至是沒有花費一絲力氣，就把溫淼遠遠的甩在身后，連反超的余地都不留他。

那次是蘇綿第一次考了年級第一。

放學(xué)的時候，整個教室只剩下她和溫淼兩個值日生。溫淼的排名雖然越到了年級25，但他還是輸?shù)靡粩⊥康亍?/p>

“這么不高興？”蘇綿把凳子從桌子上翻下來，她看溫淼臉色黑得都快跟碳似的了，“那個賭有那么重要么?！?/p>

“怎么不重要了？”溫淼拿起唯一一張滿分的英語卷，“蘇綿，你是不是從頭到尾都沒把我當(dāng)回事兒啊。是，我吧，成績是不行，你看我那么努力也只有英語能拿到一百?！?/p>

他說著說著聲音就低下去了：“你的確不用拿我當(dāng)回事，我算什么東西啊……”

隨著溫淼話落的，還有被他撕成碎片的那份英語卷子。

“溫淼，你發(fā)什么瘋？”蘇綿撿起散落在地上的碎片，語氣里多了幾分懇求，“你從300名進到25名難道不是勝利嗎，如果你覺得這個賭對你來說很重要，那你贏了，你贏了好不好。”

這個賭約帶來的蝴蝶效應(yīng)是老鄭居然把溫淼換到了蘇綿旁邊，還苦口婆心的讓他多向蘇綿學(xué)習(xí)，爭取下一次能進年級前十。

溫淼把座位挪到蘇綿旁邊的時候，蘇綿跟他說：“溫淼，我們重新賭一次，這次看誰進步的名次多。你只要能進前十，就算你贏了。好不好？”

“好。我和你賭?！?/p>

5.

“我們之間總是有那么多賭約。”溫淼掰弄著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的開關(guān)，“你看后來你還賭到香港來了?！?/p>

有好長時間的沉默，長到蘇綿不知道又開過了幾個紅綠燈口。

“蘇綿，你不該來香港的?！?/p>

高考前填模擬志愿的時候，學(xué)校有一個名額是輸送人才去香港教育學(xué)院，五年制，本科研究生連讀。

蘇綿自然是報名了。

那時候的香港，對她來說似乎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只是因為有一個人同她說過，未來會回到香港去。

蘇綿這樣的拼命三娘，狠起來是不要命的那種。一路PK掉了一大批競爭對手，最后干掉了面試官，成功的拿到了教育學(xué)院的錄取通知書。

高考過后的頭一天，班里在新白鹿組織了同學(xué)聚會，幾乎是全員到齊，大家慶祝的慶祝，抱頭痛哭的痛哭，感慨的感慨，后悔的后悔。

整個包廂熱鬧哄吵的不行，溫淼作為班里唯一一個進步最大堪稱跨越銀河的人，自然被所有羨慕不得的人灌了不少酒。

他趁著空隙借口說去洗手間，總算逃了出來能喘口氣。卻沒想到能碰上萬路。萬路在下半學(xué)期就沒來學(xué)校了，作為特招生，他提前進了大學(xué)的預(yù)設(shè)班學(xué)習(xí)。

“溫淼?！彼凶×怂?，“你知道嗎，我真的很喜歡蘇綿。”

溫淼并未回過頭去。他從一開始便知道萬路幾乎是把整顆心都掏出來給了蘇綿。

“你喜歡她嗎？”萬路問他。

“你知道嗎，你能和蘇綿做同桌，都是她找的老鄭?！比f路在他身后繼續(xù)說著，聲音是前所未有的低迷，“蘇綿她，很喜歡你?！?/p>

所有的情愫和一直令溫淼想不通的一切都在萬路的這句話下像是捅破了窗戶紙一般，明朗清晰起來。

他總算能開始明白為什么自己會為了蘇綿緊張，會為了蘇綿高興，會為了蘇綿迷惑。

他跑到包廂門口的時候，正巧碰上蘇綿從里面出來。他直愣愣的看著她，有一肚子的想對她說，卻在那一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只是身體似乎比他的大腦要更加誠實。在他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擁住了蘇綿，然后他聽到自己在蘇綿的耳邊輕聲說：“我喜歡你，班長?！?/p>

蘇綿和溫淼在一起了，而且還一起飛去了香港。一下子把他倆的愛情傳得神乎其神，最后連老鄭也知道了，打電話來說，原來當(dāng)初蘇綿對溫淼這樣上心果然是有目的的。

蘇綿給自己買了部紅色的諾基亞5300，沒過兩天溫淼也給自己買了灰色的諾基亞5300，還很高興的說，這是情侶機。

她嘲笑他：“秀恩愛也這么幼稚?！钡睦飬s盛滿了滿滿的甜蜜。

溫淼的大學(xué)離教育學(xué)院有點距離，而且貌似課業(yè)繁忙的厲害，一整個學(xué)期，他們倆竟然沒能見上幾面，溝通交流全靠著這兩部諾基亞在維系著。

蘇綿忍受不了明明在同一座城市卻疏遠的像是在異地戀。她跑到了溫淼的宿舍找他，卻被舍友告知溫淼去參加面試去了。

原來溫淼瞞著她報了去加拿大留學(xué)的名額。

6.

蘇綿在溫淼的宿舍樓底下等了他五個小時，從晨昏一直等到向晚。卻沒想到她看見的卻是溫淼同另外一個女生有說有笑的一起走過來，臨分別時，兩人依依不舍的揮手告別。

她有很久沒有見到溫淼了。似乎是出落得越發(fā)挺拔帥氣，臉上的笑容燦爛的像是在宣告所有人他肆意的青春。

這樣的溫淼很難不讓人喜歡。

“溫淼。”她叫了他。

溫淼在迎上她目光的那一刻，激動地朝她飛奔而來，一把把她抱起很偶像劇的帶著她旋轉(zhuǎn)了幾圈：“你怎么來了？不會是想我了吧？”

蘇綿從他懷里出來，低著頭說：“我再不來，我男朋友去加拿大了我都不知道?！?/p>

她說的陰陽怪氣，蘇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心里像是堵著棉花似的難受得不行，他申請留學(xué)不告訴她，去面試不告訴她，她等了他五個小時卻等來他和另外的女生笑嘻嘻的揮手告別。

溫淼的臉色有些尷尬：“你都知道了?！?/p>

“為什么不告訴我？”她抬起頭質(zhì)問他，“你和我講我未必會攔著你?！?/p>

“我——”

“是因為那個女生對嗎？你們要一起去加拿大對嗎？”蘇綿盯著溫淼，“溫淼，你有種?！?/p>

溫淼想解釋，卻被蘇綿打斷，這樣咄咄逼人的蘇綿，讓他感到陌生。

“溫淼，你覺得我們有意思嗎？一兩個月見不到一面，交流全靠著這部諾基亞，”蘇綿從口袋里掏出手機，“你真以為我們是地下組織不能見光？還是你早就想好了另外的出路，不告訴我只是想讓我自己像個笨蛋一樣被你玩得團團轉(zhuǎn)，最后還傻兮兮的拍手叫好！”

她把手機擲了出去，一條完美的拋物線就像他們倆的愛情一樣，從最高點瞬間滑落，四分五裂。

手機砸到溫淼的左邊額角上，磕出了一條口子。蘇綿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狠下心告訴他：“既然忙著留學(xué)，就別來找我了，反正電話也壞了……我們就這樣吧……結(jié)束了?！?/p>

已經(jīng)被第N個紅燈攔住的蘇綿懊惱的拍了下方向盤。她深吸了一口氣，說：“可我從來沒后悔?！?/p>

街上是來來往往的人群，蘇綿往窗外望的時候發(fā)現(xiàn)竟然看不清他們的模樣，一抹臉才知道，原來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早已淚流滿面了。

“嘖。”溫淼拍著她的肩膀，似乎是在對她的脆弱不滿，“有什么可哭的，當(dāng)天晚上我們不是就又和好了。”

蘇綿沒有看他，只是偷偷瞄了他一眼。溫淼依舊嬉笑著，像很多年以前的一樣，這么些年他從未變過。

后來，溫淼連夜追到她學(xué)校宿舍樓下，大聲喊她的名字。動靜大的甚至招來了學(xué)校的安保，情勢激烈得就差拿電棍把他擊暈拖到派出所處理了。

蘇綿想她還是不夠狠心。溫淼這么幾下，就讓她下了宿舍給了他三十分鐘聽他講他所謂的原因。

而事實上，聽完溫淼的原因之后，蘇綿真的對他再也恨不起來了。他去加拿大除了求學(xué)之外，還為了能去陪他爸爸兩年，那個從小就離開他和媽媽，現(xiàn)在病重孤身一人在海外的爸爸。

溫淼去了加拿大。在上飛機前，他給蘇綿的左手中指上套上了一個銀戒，他告訴她：“如果你心里不安定，就看看這戒指，它就是我，我被你套住了?！?/p>

戒指是一對的，她一個，溫淼一個。兩個人的中指上都被彼此牢牢拴住，再不分開。

兩個人真正的開始了異地戀，準(zhǔn)確的說是，異國戀。香港和加拿大，隔了一整個太平洋，有著十三個小時時差。

溫淼打來越洋電話的時候總是在晚上十一點鐘，宿舍所有人都睡了，只有蘇綿一個人點著一盞小臺燈，在演練紙上一遍遍寫著溫淼的名字，等著他的電話。

可蘇綿卻覺得這是他們倆最幸福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了。在往后，這樣的日子是她一生不可再得的奢求。

7.

車子開出了最繁忙的路段之后，總算通暢了許多。

“前面再過個橋，轉(zhuǎn)個彎，就到家了?！睖仨翟谝慌哉f著，他沒轉(zhuǎn)過頭看她，眼睛依舊盯著擋風(fēng)玻璃。

蘇綿幾乎是在下一秒就又紅了眼睛，剛剛才止住的淚這下算是徹底分崩離析了。溫淼讓她不要再想從前了，可是那樣刻骨銘心的他和那段兵荒馬亂的歲月怎么可能說忘就忘，說不想就不想。

她總是在想，要是她也能和金魚一樣只有著七秒的記憶，也許她的人生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痛苦。她不用體會悲傷，反正七秒之后還是會忘；她亦無需快樂，反正七秒之后又是新的一段旅程；她唯一需要的，只不過是讓溫淼在每一秒鐘都能出現(xiàn)在她的生命里，這樣她永遠也不會忘了他，這樣他就能永遠存在在她的生活里了。

“班長，你現(xiàn)在怎么這么會哭啊?！睖仨嫡f。

蘇綿哭得愈發(fā)厲害，車子在小路上開得搖搖晃晃。她把車速降了下來，過了前面的水泥橋，又沿著河岸拐了個彎。

“班長，我是真的喜歡你?！?/p>

“蘇綿，我很愛你?！?/p>

大三結(jié)束的那個暑假，蘇綿買了第二天去加拿大的機票，她沒有告訴溫淼，想著能給他一個驚喜，因為明天是他的生日。

那天晚上，溫淼打來電話，告訴她，他要回來了。溫淼也買了飛香港的機票，也是明天一早的飛機。

“那我們倆到底誰飛呢？”蘇綿壓抑著心里的喜悅問他。

“當(dāng)然是我了，大班長。我比你喜歡我要更喜歡你，所以當(dāng)然得我飛回來找你?！?/p>

溫淼特別喜歡玩這樣的文字游戲，中國文化在他的這些情話里體現(xiàn)的淋漓盡致。

決定誰找誰是一件很輕松簡單的事情，因為只要結(jié)果是他們倆能在一起，中途怎么樣都無所謂。

溫淼上飛機前，給蘇綿發(fā)了條短訊：“很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

可最后溫淼還是沒有飛來香港，那條短訊成了他給她最后的情話。

蘇綿在門口把車子停好，溫淼的媽媽就從家里走出來：“小綿，你來了啊?！?/p>

“嗯，路上有點堵。”蘇綿抬手看了看時間，三點半，“現(xiàn)在去那里，來得及嗎？”

“來得及?！?/p>

溫淼的媽媽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剛準(zhǔn)備坐進去，蘇綿卻大喊：“等一下！”

她彎腰從車窗外往副駕駛望去，那個位置上，早就空無一人了。

8.

“一加拿大溫哥華飛往中國香港的波音777航班起飛失敗墜毀”

蘇綿趕到溫哥華當(dāng)?shù)蒯t(yī)院的時候，溫淼已經(jīng)被一塊白色的布整個罩住了。她從未覺得白色是死亡的顏色，卻在那一刻像是發(fā)了瘋似的想把那塊刺眼的白布掀開，掀開了，也許溫淼就坐起來，向以往每次一樣微笑著把她擁入懷里，告訴她，一切不過只是一個惡作劇。

可是沒有。她只是把白布掀開一個角，在看到左額角的那道淺色疤痕的時候，蘇綿徹底的崩潰了。

那道疤，是她的杰作。

她跌坐在地上，雙眼再無法聚神，嘴里不斷的呢喃著。

風(fēng)箏，斷線了。

把車子開到西貢邊上的公墓只花了半個鐘頭。蘇綿在山腳下問當(dāng)?shù)氐木用褓I了一束菊花。溫淼在山頂上，每次爬上去都要花費很大的氣力。她捧著花沿著公墓一層一層上去，每走一步，回憶就像洶涌的潮水在下一秒就得將她淹沒，將她擊潰。

墓碑上的少年笑容一如從前，蘇綿看著他想起了當(dāng)年他剛轉(zhuǎn)學(xué)過來的那一天。也是像今天這樣的多云的天氣，他站在講臺上，做著自我介紹：“我是來自中國香港的，溫淼?！?/p>

少年逆光而立，坐在后排的蘇綿無法看清他當(dāng)時的神情，卻在他開口的一剎那，喜歡上了他純凈得如同天籟的聲音。

她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歲月里，她想象過同他的一百種可能性，熱戀、吵架、撒嬌、痛哭、分手、復(fù)合、離開、重逢、祝福……那么多種選擇，而命運偏偏喜歡造化弄人。

她雖然奢望自己能擁有魚的記憶，卻還是無法下狠心真正去忘記。溫淼帶給她的快樂太多，她不舍得遺忘，不舍得把它封存在腦海的某個角落，不舍得讓它蒙上時光的塵埃。

世上的愛情千千萬萬，每個人總想找到屬于自己的Mr.right，可又有多少人因為時間同真愛分離，這個世界有那么多不確定，蘇綿想她也許是幸運的，當(dāng)所有人的愛情隨著時間變淡的時候，只有她和溫淼的愛情，永不腐朽。

當(dāng)她的風(fēng)箏被掛在樹上時，當(dāng)溫淼拉著她在城市里奔跑時，當(dāng)他們打賭時，當(dāng)她拼盡全力爭取香港名額時，當(dāng)溫淼用諾基亞打出一段段情話短訊時，當(dāng)她一條條耐心回復(fù)時，當(dāng)他們分隔兩國時，當(dāng)后來她每晚夢見他時，蘇綿想讓溫淼知道，她是真的很愛他。

比他以為的她愛他還要愛他。

9.

“溫淼，生日快樂?！?/p>

責(zé)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