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赟
裴律師從委托人家中出來后,還沒有吃午飯,她看到一處雞蛋灌餅的小攤,就上前排起了隊。
女?dāng)傊魃袂橛行┿俱?,看起?0多歲,她的手粗糙得厲害,手背上還有幾處血口子。
裴律師皺皺眉,當(dāng)即沒了胃口,正要走,卻被前面兩位大媽的對話吸引了注意。穿碎花長袖衫的大媽指著女?dāng)傊?,對一個卷發(fā)大媽嘀咕道:“看,她是不是又被打了?”
卷發(fā)大媽目露憐憫:“昨夜叫得那個凄慘!40多了,娶個20多歲的黃花大閨女,他還想怎么著!又賭博又喝酒,要不是他家那筆征地補償款,媳婦又認(rèn)慫,他早就睡大街了!”
就在這時,一個歪叼著煙嘴的中年男人罵罵咧咧地沖了過來,在錢箱子里邊翻找邊說:“叫這幫混賬玩意兒贏老子……非得翻本不可!”
女?dāng)傊骷泵ψ柚梗骸皠e,這是給騰騰買高考資料的!”
“給我滾一邊去!”男人將女?dāng)傊饕话淹频搅说厣稀?/p>
那一下子,裴律師都替她疼,然而,女?dāng)傊鲄s似乎早已習(xí)慣了,只是摸著自己的胳膊肘,囁嚅著懇求:“留點吧,50塊就行?!?/p>
“滾!”中年人揣上幾大把零散票子,嘲諷道,“就你那弟弟,也是個狼心狗肺的,你還真指望他呢!還不如指望老子?!?/p>
中年人揚長而去,女?dāng)傊髂救坏鼗氐綌偳埃P掉已經(jīng)烤糊的餅子,草草收拾了攤子,重新開始做餅。
“荷香啊,你也是,明知道他脾氣不好,就順著他點嘛!何必當(dāng)面跟他頂呢?”旁邊賣煎餅果子的大娘似乎早已習(xí)以為常,勸說道。
“就是,男人嘛,就是當(dāng)時脾氣大,撒完這通,哄一哄就好!”穿碎花衣服的大媽和卷發(fā)大媽也跟著附和。
令裴律師難以理解的事情發(fā)生了,很多熟悉情況的大媽紛紛勸說荷香忍耐,卻沒有一個人告訴她,她可以用法律保護自己。
裴律師慢慢掃視著這片到處都是小推車的破敗區(qū)域,不禁有些悲哀,貧窮和陋習(xí)令這里的居民無知愚昧。想來,荷香的悲劇并非第一起,可她們都選擇了逆來順受。
必須幫助她!裴律師胸口起伏著,產(chǎn)生了強烈的沖動。
裴律師買了一份雞蛋灌餅后,決定等她收攤后找她聊聊。
一等就等到晚上8點。眼看著荷香還在對顧客翹首以盼,裴律師忍不住走過去,輕聲道:“我很喜歡你的餅子,我同事也喜歡,明早我可能會從你這里買十幾份帶著。你看都這么晚了,早點休息吧!”
“您喜歡我的餅子?”荷香驚喜地抬起頭來,“沒事兒,您放心,明早不會耽誤您的……”
裴律師嘆了口氣說:“咱們談?wù)勅绾??”荷香被裴律師帶到一家茶社,這個膽怯自卑的女子不安地攥著衣角,瑟瑟發(fā)抖。
裴律師好不容易才將話題引到家暴上來:“你打算這樣過一輩子?”荷香疑惑地問:“不然呢?”
“他打你??!這是家暴,是違法的,你就沒想過要離婚嗎?”裴律師忍不住提高了聲音。
“違法?”荷香嚇了一跳,“他打的是自己的老婆呢!”
裴律師無力地問她:“你們那兒的片警,就不管管嗎?”
“管過?!焙上阏f起片警很失望,“隔壁鄰居報過幾次警,他們來過,也說他了,還說下次再打我,就把他關(guān)起來??墒?,每次片警一走,他打我打得更狠。”
荷香的話里對報警的鄰居帶著埋怨,而片警也只是將此作為家事處理,并不打算列入刑事案件。
裴律師無力地哀嘆道:“荷香,你知不知道反家暴法?”“什么?”荷香迷茫地看著她。
兩人談得并不愉快,9點的時候,荷香說要給弟弟林騰送資料錢,然后兩人又拐去了城郊。
路上,荷香告訴裴律師,其實她曾經(jīng)也有夢想,只是高二的時候,父母就勒令她輟學(xué)打工,供養(yǎng)弟弟。后來,張聰家的老宅被劃入政府征地范圍,給了30萬元的補償款。兩家人一個要錢,一個要媳婦,干脆一拍即合。就這樣,荷香為了弟弟的學(xué)業(yè),嫁給了張聰。
荷香看裴律師難過,淡淡地說:“很多窮人家都這樣,女孩子不需要多深的學(xué)問,找個好人家嫁了就行。”她似乎又意識到張聰不是個好丈夫,于是輕聲道,“老人家都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p>
裴律師沉默了下來,這種交易在貧窮的地方一直都存在。只是近幾年,城里才興起了女兒熱。
荷香的家不大,林騰剛下晚自習(xí),看見荷香進來,立即不滿地埋怨:“姐,你怎么才來?你到底還給不給我買資料???”
裴律師眉頭一皺,看向理所當(dāng)然伸手要錢的林騰,有些無語。
“拿來了。”荷香囑咐他,“別跟你姐夫說,他會不高興……”
話音未落,林騰就大喊:“怎么全是散票子,你讓我怎么花!”
荷香趕忙道歉:“今天你姐夫有事急用錢,大票子都拿走了。”林騰這才作罷,依然憤憤不平。
裴律師開口淡淡地說:“這錢是你姐姐烙了一天的餅子換來的,不偷不搶不靠別人,不丟人?!绷烛v的臉?biāo)查g漲紅,搶過錢就跑回屋了。
荷香一回家就到處干活兒,裴律師則跟荷香的父母說起了她的事。林母是個沒什么文化的鄉(xiāng)下女人,聽見荷香受苦,也只是抹淚。
林父則嘆了口氣:“半年前,我就知道那張聰是個壞痞子,我也找過他,可是又能怎么著?林騰上大學(xué)的錢還得著落在他身上。這離了婚……荷香還能不能嫁得出去都兩說,更別提林騰的前途了!”
裴律師忍不住質(zhì)問道:“您覺得這樣培養(yǎng)出來的孩子會感恩?”
“啥?”林父茫然地看著她。
裴律師意有所指:“剛剛林騰怎么跟姐姐說話,您二位也聽到了。說些不好聽的話,對賣身供他讀書的姐姐都能這樣,您覺得他以后有了好工作,還會記得父母的付出?您還能指望他養(yǎng)老?”
“不會吧?”林父臉色一變。
“荷香是個獨立的人,她不是為別人而活,她應(yīng)該有她自己的人生。而且,荷香有手藝,長得也不丑,只要打扮打扮,并不愁嫁?!迸崧蓭熢掍h一轉(zhuǎn),“咱們國家有助學(xué)貸款,您知道吧?你們家的情況,完全可以申請?!?
二老臉色變幻數(shù)次,最終沒再提不能離婚的事。
裴律師安靜地等荷香收拾完,才上前招呼她聊天,問她:“你賣雞蛋灌餅掙錢嗎?”
荷香笑著說:“還行,一年能賺七八萬呢!他們都說附近幾條街的餅子,都沒我做的好吃呢!”
“是嗎?那張聰給過你多少錢?平時養(yǎng)家用的是誰的錢?”
荷香瞬間沉默了下來,囁嚅道:“他說他會供騰騰讀大學(xué)……他不打我的時候,對我挺好的……每次打完我,他都會后悔。”
裴律師靜靜聽她說完,說:“可是后悔完下次還打是嗎?短暫的溫情并不能抵消他對你的傷害?!?/p>
突然,林騰沖了出來:“姐,你要跟姐夫離婚?那我怎么辦?”
“你是想讓她死嗎?”裴律師譏諷地說,“你看看你姐身上的傷!你有沒有想過你姐過的是什么日子?看你姐都老成什么樣了?”
林騰驚恐地倒退幾步,然后哭著跑開了。這個被保護得太好、天真任性的孩子第一次發(fā)現(xiàn),懦弱無知的姐姐其實一直都站在他身前直面風(fēng)雨。看出荷香的不忍,裴律師提醒道:“荷香,人的命只有一條,是給一個不懂感恩的人,還是留給自己,你可要想好?!?/p>
裴律師很晚才走,翌日清早又不顧荷香的反對,拉著她去市中心買衣服,買鞋子,做美容。
荷香看著鏡中那個皮膚白凈、端莊雅致的自己,驚訝得張大了嘴。裴律師將三張照片放在桌上,對她道:“這是高二時的你,青澀清秀;這是昨天的你,蒼老憔悴;這是如今的你,漂亮端莊。你看,你的不幸究竟拜誰所賜?”
荷香吐出兩個字:“張聰!”
“還有呢?”裴律師追問。
荷香低下頭說:“家庭。”
“還有吧?!迸崧蓭熇渎暤溃白钪匾氖悄阕约?。你從小依賴父母,后來又依賴張聰,你從未想過要依靠自己,你的悲哀源于你的自卑。荷香,你要想好,你為誰而活。你可以養(yǎng)活自己,你長得又不差,你的弟弟將來會申請助學(xué)貸款,你還有什么放不開的?”
荷香激動得不能自已,反復(fù)念叨:“你讓我想想……”
半個月后,荷香在林騰的陪同下來到事務(wù)所,對裴律師說:“我這些天去了大學(xué)門口擺攤,掙得比原來還多。更重要的是,我發(fā)現(xiàn)很多女性都很獨立。我跟一個賣衣服的大姐說了我的事,她也支持我離婚!她說家暴就是個底線問題,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林騰一看見裴律師就犯怵,但還是開口道:“我以前不知道我姐受了那么多苦,所以……裴律師,我以后想學(xué)法律,能跟著您嗎?”
裴律師欣慰地點點頭,將一本嶄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遞給姐弟倆,笑著道:“那么,就從陪你姐打官司開始吧!”
外面陽光燦爛,姐弟倆頭一次感覺到,他們的人生也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