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梅花
天玄地黃
文/劉梅花
地黃,也沒那么玄,只是一味草藥罷了。它大概是孤寂的。尤其到了冬天,枯草結(jié)霜,它凋零成那個難看樣子,像一把干枯的骨頭,焦黃,蕭瑟。大雪壓下來,大樹稀疏的枝椏像蒼白的胡子,抖動于風塵。地黃壓在雪底下,殘喘交錯著,連一點寂寥的心境都被雪封住了。
是草都有根,根有著來路不明的強大,真教人驚訝。大野里殘雪尚未褪去,草芽就一意孤行,頂著滿頭荒草,淡定地呼吸人世間的空氣。地黃落地為草,初生的芽塌在地上,茫然孤意,連直腰的勁兒也沒有,軟軟趴著。我在一戶人家的墻頭上看見一叢地黃苗,雖在高處,依然塌在墻皮上,那樣柔弱內(nèi)斂,不肯踮一下腳尖。
十里春風吹過,再長一長,地黃長出來幾尖嫩葉,有點像山白菜,蜷縮著,皺紋如撮。就是那綠,也不夠新,不夠清寂,看上去毛澀、郁陰。總是不停地想,不過一叢野草,也有心思?怎么長得這樣疲軟低沉?
再過些天去看,地黃不急不緩生長,葉子大了些,舒展了些,葉面深青色,有點像小芥葉,不過頗厚,色澤頗濃,沒有輕靈勁兒,也不叉丫。也低矮,也滯澀,卻那么坦蕩蕩的,淡然安靜。風來,只管來。雨落,只管落。若是太陽當天照,那正好,隨地逶迤,枝葉都是一團人間綠意。
也不過十天半月的光景,塌在地上的老葉中竄起莖枝,上有細毛,扶搖直上。莖長得也不快,更不急吼吼地拔節(jié)抽枝。不過,就算它拔節(jié),也拔不到哪兒去,高者不及尺許,矮者不過一拃矣。
到了開花的時節(jié),莖梢開小筒子花,紅黃顏色。若說這顏色,也是低調(diào)羞澀的,都不怎么艷麗,甚至有些土氣,散發(fā)著樸實淡然的光芒?;ㄏ阊耍磕鞘遣豢赡艿?。地黃的花朵只有一些細微的植物氣息,風一吹便散了。它可能并不在意枝葉花朵,似乎在思索著自己為何流落在人間。大概,它的內(nèi)心是捂不住孤寂和深情的。
世間的鳥啼花落,煙雨紛紛,都不足以妨礙它的思緒。地黃比任何一味野草都寂靜。有時候,甚至覺得它是沉眠的,忘了生長,忘了風吹草動。都說山間無閑草,可地黃似乎一直是閑逸的,連歡喜滄桑都不曾有。只是一味的沉寂,墜入紛繁的日子里。從容是一種境界,地黃只把一絲薄薄的微涼無聲地散發(fā)出來,再也不肯張揚一下枝葉。
總覺得地黃這個名字太大。天底下,土的顏色,人的膚色,莊稼黍、稷,都是黃的,所以才叫地黃。可是,它只是一味草藥,卻獨吞這個浩大的名字,真是奇怪。古人是怎么想的呢?
可是,它可真?zhèn)€兒是一味端莊的草啊。它拒絕飛揚,拒絕明艷,自己慢吞吞生長,慢吞吞開花,樸實笨拙,絕無甜美之姿。我一直認為地黃像個老翁,破笠殘蓑,只拿眼神翻遍蒼茫大地。大概,天地間有無弦之清音,它的心神穿越在無限之境吧。它低調(diào)地活一世,在光陰里沉降,悄然聆聽自然之聲。
若說驚艷的,是地黃的根。根長四五寸,細如手指,像野胡蘿卜的根。這個根,是好藥材。生用,叫生地。熟用,必須要砂仁拌上清酒,入甑,九蒸九曬才方可。少一道,那可不行,九是個宿命的數(shù)字。九蒸九曬,只覺得隆重盛大,這里頭的玄機,不得而知。
實際上,地黃還有個名字,叫芐。古人說,芐以沉下者為貴,故字從下。單看字面,上面是草,下面是下,還不夠沉寂么?而地黃的藥性苦寒,沉陰而降。藥典上說,天玄而地黃,天上而地下,陽浮而陰沉,則地黃為名是也。玄之又玄。
地黃真正是端肅的。古人采地黃,也有講究。二月采,新苗已生,根中精氣已滋于葉。八月采,殘葉猶在莖中,精氣未盡歸根,未窮物性。九月最好,地黃精氣齊全,才得精華。
地黃也奇怪。若是種植,倒是肯活。只不過吮拔地髓得厲害,一年地黃,十年地荒。地黃收過之后,田里的土就被吮拔得憔苦貧瘠,癱軟了,次年種什么都不肯好好生長。若是再續(xù)種了地黃,苗葉瘦弱單薄,根味苦,不堪入藥也。足等十年,土味才能轉(zhuǎn)甜,始可復種地黃。古人說,地黃入土最深,性唯下行,用力頗野。所以地黃入藥,最能強筋長骨。
古時有個人種地黃,用葦席編織了大圓匾,裝滿土壤。然后又編葦席匾,一個比一個小,一共編了九個,一壇一壇摞起來,塔一般,最頂層的都有車輪大。圓匾塔山上種了地黃,每天噴水灌溉,催芽抽枝。秋天,從最上層掘土挖根,地黃根又長又壯,不斷折,真?zhèn)€兒是上品好藥材。
這奇聞,真教人詫異。人的世界里都是無謂之事,教人一天到晚亂忙乎。而草的世界里則充滿了奇異之境,超然之境。
摘自《文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