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言居，道不孤

周作人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話，“自己的書齋不可給人家看見，因為這是危險的事，怕被看去了自己的心思”。文人們心思縝密，也各自揣著自己的心事，能請你去他的書房坐坐，是禮遇，也是信任。

我非文人，卻欣羨文人的文化生活。父親因歷史原因，在解放后帶著一家老小從中原到陜北搬來搬去，家里物質(zhì)條件一直不大好，但父親一直擁有自己的書桌，盡管這個書桌簡陋得像張大板凳。不久因為搬家，又換成了一只紅漆斑駁的舊木箱，書桌上幾十年鋪著一張舊毛氈，已經(jīng)看不出當初的顏色，灰黑一片。從記事起，父親一手執(zhí)煙卷、一手用毛筆寫字的影像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記憶里。

父親的書房，其實就是家里房間的一角，沒什么可觀瞻的東西。幾本大大小小薄薄厚厚的舊書、舊帖，戴著銅帽兒的毛筆和一只被磨蹭得光光亮亮的銅墨盒，這是我印象里父親“書房”的寶貝。許是父親墨香的熏染，我從小便喜歡寫字，讀書后，看到古代文人的生活狀態(tài)，更是向往。早早就夢想自己能有一個書房，便在還沒有書房的時候，常常想著給自己未來的書房起個什么樣的名字。

沒有多少文化，也沒有多少心事，一眼看得透的人，所以我可以敞開了談談我的書房。

我的書房其實就是自己讀書寫字喝茶的地方。先后叫做“雨竹圃”和“忘言居”。成家后的第三年，終于有機會搬進一間兩居室的房子。兩居室，一間大點兒的當臥室，一間小點兒不到十平米的做我的書房，我給自己的書房起齋號“雨竹圃”。書房里陳設簡陋，只有一把坐墊是皮制的轉(zhuǎn)椅（這把椅子是我結(jié)婚時唯一的一件從西安買的時興家具），一個用幾塊木板拼起來的書柜，一張普通辦公桌，桌子上鋪了毛氈，儼然學究一樣的心態(tài)，開始了有書房的日子。

“雨竹圃”這個名字緣起一次在雨中公園里的散步。1988年的秋天，我在西安參加一個培訓班。有個雨天下午的課余，獨自到“興慶宮”公園散步，因為雨天，幾乎沒有什么人來閑逛。雨不大，像霧一樣，可以不用打傘，天色是淺灰的，我也穿一襲淺灰色的風衣，忘了是什么原因，心情似乎也是淺灰色調(diào)的，淡淡的愁著。

獨步到一片竹林邊，不禁留步。因為煙雨的籠罩，竹林蔥蘢成一片濛濛的綠色，周遭飄渺著淡淡的竹子清香。絲雨在青翠的竹葉上柔柔地亮著，不多時，便結(jié)成一滴水晶般的雨珠，顫巍巍地抖著，終于忍不住對大地的思念，深情地飄進她的懷里。竹林里，便滴滴答答，凈洗著人的靈魂。

久久立著，被這一片靜謐和清幽打動，無言的與雨中的竹林對視，一如執(zhí)手前世的愛人。這是我的去處。這個情景在我的心里很久都不能忘卻，我想如果我有了自己的書房，一定要給它取名“雨竹圃”，能在里面讀書寫字，也會有種竹子的芳香，有種飄逸若仙的清氣。一直等到1991年的春天，這個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雖然它還不到十個平方，沒有空間種竹，只養(yǎng)了一盆綠霧樣的文竹。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我現(xiàn)在的書房齋號是“忘言居”。2006年，因為書法，我的工作單位從市上調(diào)到了省里，還被別人當作書法家，當選為陜西省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調(diào)到省城后，就想著在西安能有一個書房。幾年的努力，這個夢終于成真，這次的書房，雖然還不能和別人闊大的工作室相比，可于我，卻是相當?shù)臐M足了。

我的“忘言居”地處西安市較繁華又不失清靜的南二環(huán)西段，北面是花開四季、綠樹成蔭、曲徑通幽、荷風蕩漾、亭臺樓榭的城市公園;南面透過林立的高樓大廈，天晴時連綿的秦嶺逶迤在視線最深處，一派壯闊;整面墻的落地窗前，西望遼闊天宇，在夕陽西下暮色蒼茫華燈初上時分靜觀天地，心凈神安。身處近三十層高樓，可以俯視紅塵。樓盤如盒、路橋如帶、車流如水、人行如蟻，微微垂下眼簾看去，地平線在我落地窗下三分之一處，常常有鴿群從窗下嬉笑著斜斜地飛過，以上三分之二是天空。天空并不空，時有各式各樣的云兒飄過，便是天空空空如也，也是一方讓人不忍碰觸的涂了青釉的細瓷，晚霞夕照，點點歸鴻，坐在窗下潔凈的榻榻米上，聽音樂，看書，喝茶……得到片刻均衡恬淡、怡悅朗靜的心境，真是好。有時真的分不清自己是在人間還是天上了。

書房里有琴棋書畫、花鳥魚蟲，當然，有茶，有香。清晨，灑掃，凈手，焚香，開始一天的生活。隔三差五，會有一二好友來書房小坐閑聊，品茗談藝，閑暇時，讀書、寫字、畫畫、飼魚……生活，是這樣的美好！

在書房門外，我把請霍松林先生題寫的“忘言居”豎刻在本色木頭上，掛在門框右上側(cè)的墻面。第一次來的朋友們進門時嘴里大都會念念有詞：“忘言居，哦，‘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笔堑?，有這個意思在?！巴跃印笔俏业囊黄粤舻?，向往著能在這里“種豆”“采菊”，得些隱逸之氣。再者，我以為：言——不盡意。我常常會覺得自己所言非意，寫出的語句離所思就更遠了。如《易》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边€有，我接受莊子的思想。莊子對“言”有兩個著名論斷：其一——言無言，無心之言;其二就是得意忘言。二者其實是一回事：只有得意才能忘言，只有忘言才能言無言——“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薄把哉咚栽谝?，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外物》）得莊生之意而忘其言，也正是莊子期望于我們的。

我以“忘言居”做齋號，是在言傳心意，想接近自己內(nèi)心那片連自己也說不清但卻真實存在的福地。其實，與知者，無須言;與不知者，不能言。忘言的好。說這么多，其實，以上所言與我心里的“忘言”，還有距離，恕我才疏，不能明白。

不需要奢華，也不刻意苦修，環(huán)境可以不同，看的是心境。有個書房，就有了一個可以養(yǎng)心的地方，不用說話。自然而然。

忘言居，道不孤。

藝術(shù)簡歷

張紅春：女。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理事，陜西省書協(xié)常務副主席，陜西省青年書協(xié)主席，陜西省文史館研究員，西北大學藝術(shù)學院碩士研究生導師，陜西師范大學書法文化研究院兼職研究員。

書法作品曾多次在中國書協(xié)主辦的中青展、全國展、婦女展、扇面展、蘭亭獎、中國書協(xié)優(yōu)秀會員作品展、慶祝建國60周年全國書畫展等展覽中獲獎、入展。兩次入選中國書協(xié)“當代書壇名家系統(tǒng)工程”之“當代中青年書法家創(chuàng)作檔案”，參加第二屆書法批評家書法提名展。1995年、2005年分別在北京中國美術(shù)館、陜西省美術(shù)博物館舉辦個人書法作品展。出版多種作品、理論書籍，并有28講書法講座《生命的留言——歷代手札精品賞析》在央視“書畫”頻道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