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

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

Point

“應(yīng)該說，奧斯維辛的經(jīng)歷對于我來說，是滌蕩了我所接受過的任何宗教上的教育和修養(yǎng)……有奧斯維辛，就不能有上帝的存在。我找不到一種解決此困境的良方。我尋找過，但我找不到?！薄绽锬とR維

集中營入口，奧斯維辛-比克瑙，波蘭-1945年1月（攝影 Roger-Viollet)

“‘我幸虧在1944年才被押送到奧斯維辛集中營’——這就是他（普里莫·萊維）帶著被人詬病的冷漠，寫下的《這是不是個人》的第一句?！蔽膶W評論家詹姆斯·伍德在《見證的藝術(shù)》一文中說，“他冷靜地借用了fortuna這個詞在意大利語里的雙關(guān)含義——既表示好運，也有命定的意味?！奔幢闶瞧绽锬とR維這樣有著化學家身份，似乎天然就會比常人冷靜的人，書寫在奧斯維辛的親身經(jīng)歷時能展示出如此的態(tài)度，也難免會被形容為“可怕的冷靜”，更未免讓人好奇于，是怎樣有力的思辨能在殘酷的經(jīng)歷面前支撐起“冷靜”二字。1943年，法西斯政府倒臺，墨索里尼被捕。普里莫·萊維活躍在未來民族解放陣線的政黨之間，參加了在北方山區(qū)瓦拉奧斯塔一帶活動的游擊隊，他們的裝備和訓練都非常有限。12月13日，他和其他兩名隊友被捕。審訊者告訴他，如果他是游擊隊員，將被即刻處決，如果他是猶太人，則會被送到集中營，萊維選擇坦白猶太身份，被送到摩德納附近的福索利的集中營。

這是一種理所當然的選擇，猶太人在意大利的境遇遠好過歐洲其他地方，雖然墨索里尼接受納粹的法令與德國人合作，但實則對于屠殺猶太人有所猶豫，在控制地區(qū)還給予猶太人政治避難的權(quán)利。因此，萊維最初被逮捕并投入集中營時，“情況還是可以忍受的”，那里不光沒有強迫勞動，也可以和外界通信。萊維在書中寫道：“意大利的國民衛(wèi)軍對猶太人的態(tài)度是正派的，也就是沒有虐待他們，而且還是人道的?！钡?944年2月，德國黨衛(wèi)軍開始接管集中營，一切就變得不一樣了。所有的猶太人被告知要準備兩個星期的旅行。2月22日晚上，包括萊維在內(nèi)的650人被擄上一輛12節(jié)車廂的火車前往奧斯維辛。一到那兒，就有500多人被“淘汰”，只剩下96個男人和29個女人活著進了集中營。萊維在當中生活了11個月。1945年1月奧斯維辛解放，他又用了將近9個月的時間回到都靈家中，成為當初那一批650人里僅存的3名生還者中的一名。

萊維將奧斯維辛的幸存者大致分為兩種，第一種是那些拒絕回去，甚至不愿意討論那些事的人，他們想忘記過去，卻無法忘記，而被噩夢所折磨。他說，這種人被投入集中營通常是因為運氣不好，而不是政治原因。對他們來說，集中營所帶來的痛苦是慘痛的，但卻毫無意義。第二種人則包括前政治犯，或者至少具有一定程度的政治基礎(chǔ)、宗教信仰，以及有強烈的道德意識的人。對于這些人來說，牢記過去是一種責任，他們不想遺忘，更重要的是他們不想讓世界遺忘，“因為他們明白他們的經(jīng)歷并非毫無意義，集中營不是一種偶然，不是一種不可預(yù)見的歷史巧合”。

萊維顯然屬于第二種。甚至于在他完全無法預(yù)料自己是否可以幸存下來時，就已經(jīng)開始了寫作。“在集中營里，我是那么強烈地希望講述這些故事，從而在那里開始描述我的經(jīng)歷，當場記錄，在那個充滿刺骨的寒冷、戰(zhàn)爭和警惕的眼睛的德軍實驗室中。但我知道，無論如何，我也無法保存這些隨意而潦草寫就的筆記，而且我必須立刻扔掉它們，因為如果它們被發(fā)現(xiàn)，會被當作一種間諜活動，讓我送命?！庇谑牵斀K于活著回到意大利，萊維立即開始了迫切的正式的書寫，幾個月的時間，《這是不是個人》就完成了。

《這是不是個人》

當時，很多重要的出版商都拒絕出版萊維的手稿，只有小出版商德·西爾瓦答應(yīng)付諸印刷，但也只印了2500冊。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這本書一直被人們遺忘?！耙苍S，這也是因為那些年對所有的歐洲人來說都是悲慟和重建的艱難時光，而公眾不想回到剛剛結(jié)束的戰(zhàn)爭那令人痛苦的回憶之中?！比R維這樣分析。直到1958年，埃諾迪出版社的出版才又使這本書獲得新生。自此，它始終保持著一種強大的吸引力，被搬上電臺、舞臺，翻譯成各種語言，并終于在當下有了中文的譯本。書里的講述開始于1943年萊維被捕，結(jié)束于1945年俄國人解放集中營，大量關(guān)于集中營的細節(jié)呈現(xiàn)成為文本中最為基礎(chǔ)的建構(gòu)。萊維在敘述上有他明顯的迷人之處，這是他能在眾多的奧斯維辛創(chuàng)傷書寫之中占據(jù)獨特位置的重要原因之一。雖然他曾說這些書似乎就在他的腦子里，自己只要把它們傾倒在紙張之上，因而寫作風格之類的問題在他看來是荒唐的。但實際上這個問題非但不荒唐，對于看待任何一個寫作者來講都是有意義、有價值的。

普里莫·萊維

詹姆斯·伍德就曾指出：“萊維的作品卓越之處在于他非凡的敘事能力，這一點因為很多幸存者并不去講述故事而更加突出；很多人經(jīng)常會選擇詩歌的形式，或者從分析性的、報道的、人類學或哲學的視角來講述這段經(jīng)歷。出于一些可以理解的原因，他們的重點落在了哀悼和充滿血淚的禮拜儀式上，要么則是講究快速精確，向外界呈現(xiàn)確鑿的信息，并試圖理解這一切。”

具體到語言上，中文譯者沈萼梅認為，萊維表述的感染力在于他不光采用了第一人稱自傳體，還時常會用到“我們”“你想想”“你想象一下”這樣的人稱變化，就像是在和讀者對話，而不僅僅是敘述。同時，在意大利語的表達中，講過去的事時應(yīng)該采用過去時，翻譯中對應(yīng)的中文是“曾經(jīng)”“往昔”“做了”“做過”等等，但萊維并沒有這樣，而是經(jīng)常采用現(xiàn)在時表示過去的動作，在意大利語中是“歷史現(xiàn)在時”，過去的事就好像在此刻真實地發(fā)生在眼前。此外，譯本的語調(diào)平實且克制，沈萼梅說這正是萊維的語言特質(zhì)?！八浅５驼{(diào)、淡定、理性，每一句都是說話人在極端環(huán)境中的傷痛，長期壓抑的情緒，扭曲的心理，非正常的意識。并不是提起法西斯就一定要大聲疾呼的控訴和聲嘶力竭的吶喊，相比之下，萊維這樣的語言更加有力。”

“在描述奧斯維辛的悲慘世界時，我有意運用見證者那冷靜和清醒的語言，而不是受害者那悲慟的語氣或?qū)で髨髲?fù)者那激怒的口吻。我認為，我的講述越客觀、越冷靜、越清醒，就會越可信、越有用。只有通過這種方式，一個見證者才能在司法程序中履行他的職責，從而為公正的判決打下基礎(chǔ)。而法官正是我的讀者們?！比R維提到，希望讀者最終能夠給出“公正的判決”，很顯然，他并非只想讓自己的書寫停留在歷史層面的見證，并不是在寫或補充一本歷史書。

事實上，如果萊維只是對那些發(fā)生的事件加以證明，也并不能構(gòu)成我們一定要去閱讀他的理由：同樣可怖的事實在其他見證者的筆下或是證詞中也可以見到，甚至更加豐富——萊維只談及德國集中營，而不曾談蘇聯(lián)集中營，他始終沒有將焚尸爐、毒氣室形象化，也并不引用在奧斯維辛遭到屠殺的人數(shù)等等。他始終嚴格地將自己限制于只報道他親身經(jīng)歷的事情，而摒除之后從書籍或報紙上讀到的故事。

正如北京外國語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王炎所說：“對于這樣一段歷史，僅僅是作為見證者看到發(fā)生了什么、看到毀滅的殘酷度是不夠的，需要的是抽離出去進行反思的可能性，這本書就是這樣。雖然書里沒有一點概念和理論，但它是富有哲思的。這也是它最有意思的地方，他想得更多的恐怕不是納粹、集中營怎么可能如此，而是人怎么可能、人性怎么可能如此，他想的是一個普遍性的問題，而不是一個歷史事件?！?/p>

《這是不是個人》，萊維早在書名里拋出了他思考的核心，詹姆斯·伍德形容它“帶著一種明顯的躊躇和戰(zhàn)栗”。這是不是個人？折磨他人的施虐者是不是人？被折磨成那般的受虐者還是不是人？最重要的是，那些為了活下去，由受虐者轉(zhuǎn)而成為施虐者幫兇的人——做清潔工、守夜人來換取額外的食物的囚犯、自身也是囚犯的囚犯看守，及負責運營焚尸爐、毒氣室直到消滅自己的特遣隊里的猶太人——作者沒有加以譴責，而是將其劃歸在灰色地帶的他們——還是不是人？這個問題既針對個體，也是面向整個人類的。

萊維在其最后一部書《被淹沒和被拯救的》中說道，奧斯維辛里的故事“幾乎完全是由那些和我一樣、從未徹底探究過集中營最底層生活的人們書寫的。而那些體驗過最底層生活的人，很少能夠生還，即使幸存下來，他們的觀察能力也會在苦難折磨和缺乏理解中消磨殆盡”?！澳切┰诩袪I里被‘拯救的人’不是我們中間最好的人；相反，他們是‘最糟糕的：利己主義者、崇尚暴力者、麻木遲鈍者、通敵合作者……’最好的人都死去了?！?/p>

作為幸存者，萊維將反思和責問拋給了他人，也指向了自己。雖然他一方面確信自己的無辜：“我能夠幸存并安然無恙地回來，主要是由于我的運氣不壞。先前已經(jīng)存在的因素也發(fā)揮了有限的作用：比如，我作為一名登山運動員而接受的訓練，以及我作為一名化學家的職業(yè)，這些在我身處集中營的最后幾個月中為我贏得了一些特權(quán)。也許，我那從未凋萎的對人類精神的興趣，還有不僅要活下來（很多人有相同的意志），而且要向人們傾訴我們所見證和忍受的事實的意志，也有助于我的幸存。而最后，我的決心，即使在最黑暗的歲月里，也堅定地保持著的決心，堅持把我的同伴和我自己視為人，而不是物品，從而避免了導(dǎo)致很多人精神崩潰的全然的羞辱和消沉。”但這依然沒有阻止他在另一方面為幸存感到羞愧，多次采訪中他都提及這種羞愧，以至于最終選擇自殺，也被解讀為對這種情緒的無法克服。詹姆斯·伍德說：“這最后的行動也許并非和他的幸存相悖，而是這種幸存的延伸：他決定在自己選擇的時間離開他的監(jiān)獄?！?/p>

（文/孫若茜，原載于《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