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勇
五四運動是現(xiàn)代中國一件大事,這場運動雖然因政治而發(fā)生,但其結果卻主要體現(xiàn)在教育上,這就像1898年中國政治變革的主題為新教育,并歸結為創(chuàng)辦京師大學堂一樣,1919年的五四運動因北大而起,最后也歸結為北大的重建。北大由此上了一個臺階,進一步鞏固了其龍頭老大的地位,而在這一系列變動中,蔡元培、黃炎培、胡適、蔣夢麟等都是格外重要的人物,都在不同程度地發(fā)揮作用,本文重點探究蔣夢麟與五四運動的關系。
【啟蒙導師】
1917年6月,蔣夢麟結束在哥倫比亞大學留學生涯,以《中國教育原理之研究》順利獲得博士學位,為著名教育哲學家杜威在中國的主要傳人。
在國內,蔣夢麟也有非同尋常的人脈資源。1915年,隨農(nóng)商部代表團赴美考察的黃炎培獲得蔣夢麟全程熱情照顧,這為蔣夢麟回國工作奠定了良好基礎。黃炎培利用自己的關系,將蔣夢麟安排至當時經(jīng)營狀況相當不錯的文化機構商務印書館,一再叮囑商務主持人張元濟、高夢旦盡量照顧。與此同時,黃炎培又讓蔣夢麟在自己主持的江蘇教育會、職業(yè)教育社兼辦社務。
蔣夢麟與北大最年輕的明星教授胡適是同門師兄弟,因而教育學出身的蔣夢麟在新教育界也擁有相當分量。1919年初,在黃炎培的倡導支持下,以江蘇教育會為主并聯(lián)合北大、南京高師等單位創(chuàng)辦的《新教育》正式發(fā)刊,這對于現(xiàn)代教育理念的傳播,尤其是杜威教育哲學的推廣貢獻巨大。
在蔣夢麟主持下,《新教育》竭力宣傳杜威的教育思想、民主理念,認同孟子的性善主義,以為教育只是讓兒童的本性得到正常發(fā)抒,讓人類本有的善良因教育而得以呈現(xiàn)、發(fā)展。
《新教育》的思想理念非常契合國內正在流行的新文化新思想,因而《新教育》也就與新文化的中心北京大學有著一種知識上的親近、認同、合作,蔣夢麟在《新教育》發(fā)刊不久,去北大兼任了一個教育學的教授。
就職業(yè)選擇而言,蔣夢麟極端享受《新教育》時代的生活,他以留美博士的身份,時常在一些公開場合演講。他那時的言論,大概都在強調西洋文化優(yōu)長之處及其根源,并拿來與中國文化進行比較,批評中國文化的不足。蔣夢麟的這一套理論受到一部分中國人的歡迎,當然也就為另一部分人所不欣賞。那時有一張報紙畫了一幅插畫,一個戴博士方帽、面龐瘦削的人,滿口吐出來的是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兩個西洋名字在空中蕩漾,以此諷刺蔣夢麟言必稱希臘,言必稱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
這種諷刺似乎對蔣夢麟也有刺激,他開始意識到言必稱希臘這條路可能走不通,因為中國人的理智,中國人對西方的認知似乎都還不夠。所以蔣夢麟漸漸改變演講策略,強調中國要富強,就要先發(fā)展工業(yè)化,而發(fā)展工業(yè)化,就必須講究工程學,因為工程學對于工業(yè)發(fā)展太重要了。而工程學也不是平地起高樓,而是要根據(jù)科學。工程學只是應用科學,是要以理論科學或自然科學做基礎的。蔣夢麟這樣的解釋,不再出現(xiàn)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那幾個希臘哲學家的名字,但其效果似乎比原來還要好,因為這更符合中國文化“重實用”的原則和傳統(tǒng)。
【無意介入】
蔣夢麟對新思想的宣傳,只是言論上的,并沒有付諸行動,但是也必須承認,蔣夢麟以及那時新文化人對新思想的宣傳,極大地激活了青年學生對國家前途的關切。
當北京學生運動風起云涌時,蔣夢麟并沒有介入,他正在上海與同門胡適、陶行知等一起迎接恩師杜威到中國講學。
4月30日午后,杜威夫婦帶著他們的女兒一起乘船抵達上海。蔣夢麟、胡適、陶行知等前往碼頭迎接,并將他們護送至滄州別墅住下。此后數(shù)天,他們幾人陪同杜威全家在上海參觀游覽,并陪同在江蘇教育會等處正式開講。他們并沒有及時獲知北京發(fā)生的學潮。
5月5日一大早,借住在蔣夢麟家的胡適正在吃早飯,突然有幾位記者不請而至,向胡適、蔣夢麟報告北京的情形:
北京學生游行示威反對簽訂凡爾賽和約。三親日要員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遭學生圍毆。曹汝霖住宅被焚,數(shù)千人于大隊憲警監(jiān)視下拘留于北京大學第三院。群眾領袖被捕,下落不明。
這個消息震動了上海。此后幾天,罷課、罷市風潮從幾個中心城市向全國蔓延,上海及其附近的一些城市隨之癱瘓。在這次風潮中,蔣夢麟最初并沒有因為突發(fā)事件改變自己的行程。在長達一個月的時間里,蔣夢麟并沒有格外關注北京的學潮,更沒有想到這件事會與自己有關系,甚至完全改變了自己后來的命運。
蔣夢麟與北京學潮發(fā)生關系主要是因為蔡元培引起的。蔡元培為蔣夢麟在紹興中西學堂的恩師,兩人政治理念、學術理念大致相同,因而一直保持著比較密切的聯(lián)系。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長后致力于改革,北大迅即成為新文化的中心,北大學生也是此次學潮的中堅力量。因此之故,學潮發(fā)生后,蔡元培一方面竭盡全力營救被捕學生,另一方面悄然準備辭職。
經(jīng)各方面通融,5月7日上午10時許,被捕學生獲得釋放。蔡元培與北大師生齊集紅樓外列隊歡迎。大家見面,格外激動,許多人哭泣不已。稍后,蔡元培給大總統(tǒng)徐世昌、教育總長傅增湘留下一封辭職信,并留下一封措辭含混的啟事:
我倦矣!“殺君馬者道旁兒”;“民亦勞止,汔可小休。”我欲小休矣!北京大學校長之職已正式辭去,其他向有關系之各學校、各集會,自5月9日起一切脫離關系。特此聲明,惟知我者諒之。
這個啟事在北大師生中引起了震撼,特別是“殺君馬者道旁兒”,甚至被曲解為指責學生誤事。
為平息紛爭,蔡元培于離京途中致函北大學生,表示自己深信各位的行為完全出于愛國熱忱,并無他意。
其實,知識界對5月4日政治運動所可能產(chǎn)生的后遺癥,都有比較清醒的認識,只是有的人說出來,有的人沒有說出來而已。按照蔣夢麟的說法,5月4日政治運動是一場很不幸的運動,知識界尤其是學生被這個輕而易舉的勝利弄得迷失了方向,以為此后的政治主動權一定都會在學生手里,動輒就要運用手中的權力,游行、示威、抗議,簡直成了當時的家常便飯。北京大學的紀律、秩序,可以預見此后將不易維持,因為學生很可能因勝利而陶醉。他們既然嘗到權力的滋味,以后他們的欲望恐怕難以滿足了。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說蔡元培對學生沒有一點怨言,恐怕也不合乎實際。
蔡元培是民國早期最具潔癖的政治家,他之所以主動辭職也不排除他心知肚明政府會在事件平息后換人。他不愿意政府炒他的魷魚,因而他先炒了政府的魷魚。這也是一個很有邏輯的解釋。
10日,北京中等以上學校學生聯(lián)合會決定各校推派代表至天津挽留蔡元培,并聯(lián)合上書教育部,呼吁教育部接受北大學生要求。
同一天,北大教職員推舉馬敘倫、馬寅初、李大釗等教授前往教育部謁見總長傅增湘。傅增湘表示他個人誠懇挽留蔡校長,至于總統(tǒng)、總理的意見,傅增湘也坦率表示并不清楚。
政府的曖昧態(tài)度引發(fā)南北各界的不滿,各界的憤怒進而引發(fā)政府內部的緊張,教育總長傅增湘仿蔡元培辭職出京,次長袁希濤循例代理部務。袁希濤與黃炎培、蔣夢麟均曾共事,也是很好的朋友。12日,袁希濤致電江蘇教育會副會長沈恩孚,介紹蔡校長離京后政府的應對尤其是大總統(tǒng)徐世昌、總理錢能訓挽留蔡校長的誠意,請沈恩孚向蔡校長表達這個意思,并請沈轉告張元濟、蔣夢麟。這是五四運動發(fā)生后,蔣夢麟正式介入這場紛爭的開始,并漸漸成為主角。
【再陷僵局】
5月17日,蔡元培在一片挽留聲中悄然抵達上海。18日上午,蔡元培召集蔣夢麟、黃炎培、沈恩孚等人商量,決定給徐世昌、錢能訓、傅增湘發(fā)一份電報,從電文看,蔡元培大致接受了政府的挽留,至于如何行動,且看政府。國務院、教育部都迅速回電,表示請蔡元培繼續(xù)主持北大。
從雙方電文看,學生運動引發(fā)的危機應該可以平復了,蔡校長應該可以很快返回北大,繼續(xù)履職。
然而,就在一切仿佛已經(jīng)確定的時候,蔡元培突然變卦。5月26日,他決定不回北大了。蔡元培為什么突然反悔呢?其實在蔣夢麟24日寫給胡適的信中就有一點意思。蔣夢麟一方面勸胡適等人委曲求全,保全北大,另一方面懷疑北大最終還是保不?。骸叭缒憧磥泶髮W有不能保存之勢,也要早些寫信給我。我們可以早些兒預備你們來上海?!本烤故遣淘嗟莫q豫影響了蔣夢麟,還是蔣夢麟的擔心影響了蔡元培無可考,總之,已經(jīng)答應復職的蔡元培決定不再北上,他不想回去不久依然將面臨北大撤銷或其被免職的尷尬。
蔡元培不愿就此復職北上的消息傳出后,引發(fā)新一輪抗議。6月2日,北大學生張國燾等在市區(qū)講演時被逮捕。第二天,北京各校學生游行示威,政府出動警察進行鎮(zhèn)壓,又有四百余人被捕。6月4日,軍警又拘捕學生七百余人。北大成了一個龐大的“臨時監(jiān)獄”。6月5日,北京學生五千余人向警察廳自請入獄,北京教育界處于一片混亂之中。學潮還引發(fā)了社會混亂,這一天,上海市民開始罷市,標志著學潮有向社會蔓延的趨勢。
盡管如此,政府并不打算對學生讓步。6月5日,內閣會議決定批準蔡元培辭職,并決定由胡仁源繼任。
但是效果適得其反,北大師生由此更堅定了挽留蔡元培的信心,他們通過各種方式向政府、社會各界呼吁,而蔡元培也適時于6月15日再發(fā)不肯回任的宣言。
蔡元培不愿再回去了,學潮、政潮會就此結束嗎?
【一個聰明的替代方案】
政府期待盡快平息學潮并不是壞事,也不存在將矛頭對著蔡元培的問題,只是智慧太弱。
實際上,政府要想打破這個僵局并不難。知識界不是一直呼吁蔡元培復職嗎?蔡元培不是因為身體不好需要靜養(yǎng)嗎?那么為避免沖突,政府如從蔡元培方面選擇替補者,事情或許就那么簡單。比如蔡元培離校時委托的工科學長溫宗禹,再比如從北大評議會、教授會中選擇一個與蔡元培有比較密切關系的新派人物如胡適,應能很快平息風潮。然而政府不愿再任他人,乃循北大師生之請,以挽留蔡元培為第一選擇。6月17日,派教育部徐鴻寶秘書專程前往杭州面商迎接。
政府此時希望蔡元培北上復職是真誠的,但在法律上還存在一層障礙。教育部6月17日訓令中調胡仁源到教育部任職,但大總統(tǒng)徐世昌先前發(fā)布的任命胡仁源為北大校長的命令并沒有撤銷。而且,在蔡元培的黨派意識中,總覺得安福系那幫人與他過不去,時刻準備“倒蔡”,因此蔡元培確實不想復職。20日,蔡元培復電國務院、教育部,表達了這層意思。
蔡元培有自己的考慮,有法律依據(jù),但這種堅持并沒有堅持多久。6月24日,北京中等以上學校教職員聯(lián)合會康寶忠、馬敘倫致電蔡元培:
號電聞部已代復,仍堅挽留,勿再辭。君默、幼漁祃日南謁,當能接洽。(《蔡元培年譜長編》,P218)
“祃日”為22日電報韻目代碼,也就是說,當康寶忠、馬敘倫6月24日致電蔡元培的時候,沈尹默、馬裕藻已到了杭州或正在路上了。據(jù)蔡元培記載,他于6月26日進城,晤學生代表狄福鼎、李吳楨,又晤沈尹默。28日,又進城,晤馬幼漁即馬裕藻、徐森玉即徐鴻寶,又晤李吳楨、狄福鼎。
徐森玉即徐鴻寶,為教育部秘書,是教育部派來專門迎接蔡元培的。沈尹默、馬裕藻為北大、北京各校教職員聯(lián)合會的代表。狄福鼎是江蘇昆山人,李吳楨也是江蘇人,他們兩人此時都是北大學生,在五四運動中比較活躍,所以被推為南下請求蔡元培北上復職的代表。他們在與蔡元培見面時,反復勸說蔡元培打消辭職念頭,盡快回京復職。
在各方勸說下,蔡元培心情大為好轉,準備回京復職,所以蔣夢麟在6月28日復胡適信中,明確告訴北方朋友,他24日剛從杭州見過蔡元培回上海,那時蔡元培似乎對是否回京復職還有猶豫,但在各方不斷勸說下,蔡元培終于來了信,表示有回校的意思。照蔣夢麟看來,蔡元培終究是要回北大的,所以蔡元培對胡適等一班朋友在他離開北大那些天里辛苦維持心存感激,同時也勸胡適等人不要著急。言下之意,回北大復職的大原則可以定下來了,但怎樣復職似乎還沒有想好。
蔡元培是一個勇于負責的人,他之所以放棄辭職想法,也與胡適來信指責有關。胡適信批蔡元培一走了之太不負責任:一是一大批朋友先前看在蔡元培分兒上制定有五年十年計劃,現(xiàn)在忽然一拋,太不負責;二是蔡元培主持北大時曾邀請杜威來講學,現(xiàn)在蔡元培不辭而別,讓留在北大的朋友很尷尬。
胡適的指責并不涉及私德,所以蔡元培看后并不生氣。他除了為自己辯解外,也不能不考慮到胡適等一班朋友的感受,不能不考慮他們的意見。這大概也是蔡元培決定復職的原因之一。
現(xiàn)在有足夠證據(jù)表明蔡元培決定復職。但對于怎樣復職、何時復職,蔡元培還沒有考慮清楚,至少到目前為止,蔡元培復職還沒有蔣夢麟什么事。
6月29日,“小諸葛”湯爾和抵達杭州。湯爾和與蔡元培關系密切,他的主意往往被蔡元培接受。
連續(xù)多日討論特別是湯爾和到來,大致趨勢已不會有多少改變。但從當時實際情況看,蔡元培雖答應放棄辭職,但一來他的身體情況確實不允許立即趕回北京;二來他先前信誓旦旦表示決不回北大,因此也必須給他留下一個回旋時機、面子。所以,湯爾和在說服了蔡元培放棄辭職,同意回京復職后,便提出一個折中方案,即蔡元培答應回北大,但并不需要他立即去,而是派遣蔣夢麟暫時趕去代理。
于是,湯爾和與蔣夢麟談及“遣代”問題。由于是第一次提及由蔣夢麟代表蔡元培去管理北大,蔣夢麟似乎并無足夠思想準備,即以上海工作太忙而拒絕。
上海工作對蔣夢麟來說確實太忙,但最重要的還是蔣夢麟并不想現(xiàn)在去北大。試想不久前蔣夢麟還對胡適說如果北大不幸解散后怎么辦,在北方教育界眼里,南方教育界,尤其是江蘇教育會的黃炎培、蔣夢麟等似乎始終對北大不懷好意?,F(xiàn)在因蔡元培辭職引起風波,結果由蔣夢麟去掌管北大,這不是使那些謠言成了真的事實了嗎?所以,蔣夢麟唯一的選擇是婉拒。
可惜蔣夢麟的理由實在不過硬,所以當湯爾和勸他半年留京,半年在滬,可兼顧而不致偏廢時,這些理由也就不成立了。蔣夢麟開始考慮湯爾和建議的合理性、可行性。
從蔡元培的立場看,蔣夢麟是可以信賴的學生,在教育界也有豐厚的人脈資源,黃炎培、江蘇教育會等皆是。蔡元培接受湯爾和的方案后,即約請蔣夢麟從上海到杭州面談。13日,蔣夢麟到杭州。14日,蔣夢麟冒雨陪同蔡元培游花塢,蔡元培大概就在這個時候講了這個方案。
之前,當湯爾和剛剛想出這個主意后就與蔣夢麟談過,蔣夢麟說了自己的難處,又都被湯爾和一一化解,所以這一次蔡元培直接出面談,蔣夢麟應該一點都不會感到吃驚,他們所談只是具體細節(jié),以及到北大后應該怎樣應付等問題。這一次,蔡元培談得似乎很高興。當晚,蔣夢麟、湯爾和與蔡元培共進晚餐。至此,蔣夢麟“遣代”問題終于說定,蔡元培決定請蔣夢麟作為他的代表,替他回校辦事。蔣夢麟稍經(jīng)思考,提出兩點要求請蔡元培同意:
一、只代表蔡元培個人,而非代表北京大學校長;
二、僅為蔡之督印者。
對于蔣夢麟的兩點要求,蔡元培沒有不同意的道理。因蔡元培辭職而引發(fā)的風波終因蔣夢麟“遣代”而結束。由此,北大漸漸地由蔡元培時代向蔣夢麟時代過渡。而蔣夢麟之所以有這樣的歷史機遇,又不能不追溯到五四政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