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凱
1
你看那好似灰象的山丘了嗎?過了山腳下的香泥河就是松鎮(zhèn)了。梅林漲紅著臉把轎車開得飛快,啞著嗓子自言自語地說。那群灰象在飛奔著。他的眼睛浸出了水,被車窗外的景色勾起了什么?駕駛室飄動著香草的味道。身旁的四川人提著酒瓶狠干了一口,傻笑地嘮叨著,真是傻子,魚兒離不開水,女人離不開漢子,早跑到爪哇國生娃去了。梅林回頭瞪他一眼后,眼睛死盯著窗前,似乎滲出了血,忽然他看到了一片火光,紅色桑塔納轎車騰空而起,周圍的火焰在升騰,升騰,軀體像云在飄起,天空水汪汪的藍,那個女人蒼白的臉在天空中浮現(xiàn),一雙大眼睛死盯著他。又騰起一片火光,一切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他突然把車剎住停在了路邊,慢慢閉上眼睛,臉伏在方向盤上,耳邊有風在嚎叫,又似乎有女人在哭泣。四川人的頭撞在了風檔玻璃上,他用手揉搓了一下咧咧嘴,抖著腿說,她在十字街賣過影碟,身子干癟的,像京劇中的白毛女。后來你走了調(diào)到了那個兔子不拉屎的小山區(qū),就再也沒看到她了,七八年前的事了。他從口袋里掏出花生米,有滋有味地吃著說著,清閑了,你不當什么屌鎮(zhèn)長了,我們天天喝酒吧。梅林又瞪了他一眼,他不說了,嘻嘻笑著把酒瓶口含在嘴里小口喝著。光線射在梅林的燒傷落下疤痕的臉上,忽明忽暗,被燒過的嘴角抽搐著,脖子和太陽穴的血管在跳。他沒心思開車了,搶下四川人的酒瓶子喝了口,向他擺著手示意讓他開車,兩人換了座位。車子在黑夜中狂奔像頭猙獰的怪獸,他抱著酒瓶子似睡非睡。
自從他從松鎮(zhèn)走了,離開了那個女人,然而那個女人蒼白的臉卻夜夜飄在他的夢里。
在松鎮(zhèn)他第一次見著那個叫梅子的女人,是她第五次上省里上訪被抓回來的時候,也是他剛到任的第三天。天上下著冒煙雪,她頭發(fā)亂蓬蓬,一張慘白的臉,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幾乎是從警車上扔到雪地上的。她穿著一件紫色的羽絨服,拉鏈早就壞了,露著里面穿的天藍色的舊毛衣,懶在地上不起來,像一只病狗在呻吟著。一個協(xié)警愣頭青,走過來抬腿狠踢她的屁股,像殺過年豬一樣她慘叫著。梅林推開了那小子,幾乎是把她抱到自己的辦公室。她不嚎叫了緊閉著雙眼,兩只手像雞爪子般蜷縮著。要不是她接過他遞過去的一杯熱奶,他會以為她真沒氣了。喝完了她放下杯子環(huán)顧了下辦公室的四周,用潮濕的目光看了他好久。鎮(zhèn)書記連門都沒有進,遠遠地扔在他辦公桌上兩本卷宗。丟了句,這事以后就你負責了。他喘著粗氣,邊喝著熱茶暖和著邊看了材料,這個女人丈夫死了,公公婆婆就把所有建設(shè)征地的款全拿走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戶口,竟和那死鬼一起在人間消失了。到派出所也沒有查到底子,自己這么多年怎么成了黑戶。她上訪,去鎮(zhèn)上找,縣里找,市里找,沒有處理結(jié)果。她去省里上訪,這回把婁子捅大了。這就是他來松鎮(zhèn)時大梅子給他的見面禮。他之所以把她從雪地里抱起來,沒有像其他鎮(zhèn)里同事用那種討厭的目光看她,是他從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鎮(zhèn)書記每次讓他去大梅子家走訪談話時,他總是免不了手里提些水果或青菜什么的。大梅子見了他反倒是局促不安地對他。也可能是那杯熱奶的原因,他剛來這兩個月,大梅子很安靜地待在家里。然而到了年關(guān)的時候,她偷偷去了省城。這下炸窩了,市里命令縣里,縣里命令鎮(zhèn)里,把人強制帶回。鎮(zhèn)書記把這項任務(wù)交給他和另一個叫關(guān)鎖的武裝部長。
轎車進了松鎮(zhèn),街上燈火輝煌早不是原來漆黑一片的樣子。他和四川人找到了當年他常來喝酒的王五狗肉館前停了車。進了屋,王五還是那個王五,傻大黑粗天天醉熏熏的樣子,可是人家已經(jīng)信佛了,把狗肉館變成素食店了。兩人餓急了,管它葷的素的呢,要了兩個菜,一盤豆腐排骨,一盤豆腐雞。店里不賣酒,四川人從包掏出瓶大粬兩人喝開了。老板王五向窗外張望著喝著苦丁茶。梅林走過去,低聲問道,王老板,原來斜對過有個賣音像碟子的女人,叫梅子,去哪兒了?王五紫豬肝的臉突然轉(zhuǎn)過來,一看是個臉上有疤的陌生人,笑容僵在臉上,他對著梅林的臉有些恐懼,似曾相識又感到陌生,他噴著酒氣,醉眼迷離地望著他,想了想說,瘦得像麻桿的那個,前幾年聽說咱鎮(zhèn)上有個女人活不下去了,跳山下的香泥河了,巴不準是她?
四川人喝多了,回家睡覺去了。梅林在隔壁的旅店住下了。這是個十五的夜晚,月亮高高懸在空中,一絲風也沒有。素食館的老板喝多了一瘸一拐地出來送客人,他在角落撒完尿,提著褲子看到那個臉上有疤的男人在街口燒紙,走過去問了問。那個男人過于悲憤,瞪了他一眼,沒有再理他。
梅林兩眼浸出淚水,默默盯著燃燒的紙堆,看那火舌像魔鬼一樣跳著舞。他似乎看到那紅車撞進溝時的火光,又看到那瘦削的女人瞪著大眼直視著他。他又看到了自己的前妻丹妮在火光中獨舞,他在火光中看到了自己焚化了的生活。丹妮是個反復(fù)無常的人,瞬間心情萬變。在大學期間,他是學哲學的,她是外語系的,兩個人當年在學校就是舞皮子,什么街舞,非洲風情,都跳得出神入化。她吊他的胃口,有一次喝多了好像要同居的樣子,他們已經(jīng)脫得精光了,她卻突然穿上衣服嘔吐著把他一個人扔在床上拚命地跑了。他始終猜不透她的心思,越猜不透越追不上。有時他想不通她為什么用洋名字。她是個怪人,怪的不得了,她爸爸是賣鞋的,家中很多錢,大學期間每月寄三千多,她是月光族。她去美容拼拚命地漂白自己,夢想自己是白種人。她喜歡唱英文歌曲,喜歡莎菈·布萊曼的歌曲,什么《dustin the wind風中之塵》等等,她討厭自己是中國人。她喜歡把自己說成是無政府主義,把頭發(fā)染成紅黃綠各種顏色,眼睛畫上黑眼圈,在左耳上掛著大大的銀圈耳環(huán),大半是穿著花俏著印有外文字母服裝。她不喜歡說漢語,英語夾著漢語,讓人聽得一頭霧水。他比較喜歡洋人,最終是和她定終了身。
也許結(jié)婚后幾年沒有孩子的原因,她竟在她教的那個中學停薪留職了,而跑到了一所叫華誼舞蹈學校當上拉丁舞舞蹈教員,并且搬到那里住去了。他去鬧過三次,她的校長到公安東城分局告他了,說梅林到學校砸門砸窗戶擾亂學校秩序。分局的陳胖子把他找去了,他邊敲著鍵盤邊嚷嚷著說,哥們,你在政府工作,天天疑神疑鬼的,你的身份不重要,我的面子很大吧?你能不能讓我省省心?我也是看著頭的臉吃飯的。我可是最后一次通告了。梅林看看天色已晚,就扯了他出去了。深秋的大街,涼風習習,路燈還沒有亮,人影鬼魅般地行走著。兩人找了家魚丸小火鍋店進里喝上了。兩人碰了一杯后,梅林手指顫抖著抓耳撓腮悄悄說,都是那個校長安麗干的好事,她拉著她上了賊船,舞蹈學校的老師偏偏兼什么縣里慈善基金會的職,校長她兼這個會的秘書長,我老婆兼基金會的理事和會計,天天和縣里退下來的縣長副書記,還有什么地產(chǎn)商,一些老頭子們像膠皮糖似的粘在一起,春天去南韓三次,夏天去香港,秋天去臺灣,冬天去海南。喝得陳胖子漲紅了臉低聲說,現(xiàn)在的人活得不耐煩了,女人臉盤好看就值錢,你是認錢還是認人?陳胖子臨分手時說,丹妮的姐夫是縣委辦主任,畢竟是人家的親姐夫。他喝著沒有吭聲。他離婚一年了,一切平平淡淡地過去了。然而正當他準備提升衛(wèi)生局副局長時,組織上說,說他作風有問題,流氓成性。一個轉(zhuǎn)折點,他被調(diào)到松鎮(zhèn),任鎮(zhèn)長助理,管信訪接待。
王五沒有走,索性坐在道牙子上抽煙陪他。紙錢燒沒了,他醉意朦朧地笑著說,操,你還當真?我說也可能死了,也可能還活著,喝多了早記不清他媽的什么梅子花子亂七八糟的。梅林愣了愣,站起來推了他一把,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罵了句你這狗日的玩意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月光下,王五站在十字路口如鬼魅般搖擺著指著他的背影哈哈大笑著。
2
那是一條200多米長的街道,說是鳥市,每周日賣鳥人的市場,但裝著百靈、鸚鵡、畫眉等鳥的籠子僅占這灰色街道的一角,雜糧蔬菜水果毛皮鞋類擺滿沿街。天氣晴好的時候,人擠人,人撞人,一片人聲喧嘩。
法源寺就在松鎮(zhèn)西北角,有大片的土地由比丘尼們在閑暇時光種菜。西紅柿、小青椒、黃瓜、茄子、豆角,紅紅綠綠,大家吃不了,師父覺明讓弟子換著班挑到鳥市上施舍去。菜放在地上,挑菜的小師傅只管在地上打坐。人們知道寺里種的菜不上化肥,是附近的信眾在春天把發(fā)酵好了大糞用車運到地里,是純粹的綠色蔬菜,都喜歡吃,扔下十元八元的香火錢,拿上一捆或一小袋就走,心里落個歡喜了愿。
早上3時30分,比丘尼們起床了,伴隨著悠揚的扣鐘聲、樂聲到早殿做早課了。大家誦著《楞嚴咒》《十小經(jīng)》《心經(jīng)》。法清稀里糊涂上完早課,只喝了口稀粥就回房了。她昨晚做了好多稀奇古怪的夢,早起還打著瞌睡,兩邊太陽穴像錘擊了一樣疼。她喜好清靜從沒有去鳥市走過。上周師妹妙清從鳥市回來,帶回來一包薰衣草,她偷偷地讓法清聞聞,并說一個很丑的男人賣的,而且他還在尋找一個在十字街開過影碟店的女人。她聽了心內(nèi)好像被重錘擊了一下,是那個早已不在人世女人,還有誰能掛念她呢?她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在寺里悶得久了,身上有一股發(fā)霉的味。師父早已看在眼里,她沒等和師父說,今天就派她去集市走一走。臨行前師父塞在她口袋一些錢,讓她去十字街王五素食面館去買回幾斤豆腐雞下飯。師傅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就逗她你以后還俗時,也開一家這樣的素食館,好讓師父天天去解饞。她伏在師傅耳朵說,就怕把師父吃成像大肚子彌勒佛的樣子,好把師父供在廟上。師父打她一把,她擔著菜籃子跑了。
路兩邊的蝴蝶成群的飛舞,她終于透了口氣,低著頭走路念經(jīng)??墒墙裉觳恢獮槭裁??嘴上念著“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心卻靜不下來,胡思亂想著。那年夏天,天氣炎熱,她聽鎮(zhèn)政府開小車的司機說,那個男人得病住院死了。她悲痛欲絕,不敢明目張膽地去問,之后偷偷去鎮(zhèn)上找熟悉的人打聽。有的瞪著眼看著她,只字不提;有的說他死于一場事故。人們守口如瓶,眼神怪怪地看著她。后來沒有人再提這件事,偶爾提起來,人們都避而不答。弟弟出獄了把孩子接了回去。她整日在絕望中度過,夜空上有數(shù)不清的星星和羊,滿墻上還有看不完的舊報紙老新聞。她整日不出門,戀上了酒。白天三碗,晚上三碗。頭發(fā)像蒿草一般,渴了伏在水缸沿上舉瓢就飲。喝著喝著竟看到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人瞪著她。她照著鏡子把滿頭花發(fā)用剪刀剪了,把頭發(fā)連同自己的幾件舊衣物,拿到法源寺后面那片白樺林地里掘個坑埋了,她給自己立座墳,燒了些紙錢。初秋,夜色沉沉,遠處傳來狗的狺狺叫聲,下霧了,周圍變得煙霧繚繞,看不清東南西北,好像林地的空間擠滿了魑魅魍魎。她打開帶來的那瓶白酒,邊哭邊喝著,露水打濕了衣服,酒喝完了,她竟沉沉地坐在自己的墳前睡了,一直睡到天亮,腦袋像炸開了一樣,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凈,連自己是誰都記不起了,她看到東方升起紅紅的日頭,感覺自己又投胎了一回,她趔趄地走到法源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敲開了寺門,跪在覺明師父面前。
她什么都想和師父說,只是不記得自己的身世,記不住自己是誰,欲哭無淚。覺明師父這個七十多歲的慈祥老人,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知道,撫摸著她剃光了的頭頂,笑吟吟不語。她喜歡師父,規(guī)距不那么多,只是每天盡心盡力地念著經(jīng)。
第一次當班來到市場菜就被拿得精光,香火錢扔了一堆,她胡亂地把錢包起來,去素食店給師父買了豆腐素雞。王五是個只喝酒不吃肉的信眾,經(jīng)常上寺里敬香,與寺里的都覺得面熟。他邊包著豆腐雞邊向法清說這鎮(zhèn)上的新鮮事,一個丑男人在十字街口為那個女人燒紙的樂子。法清可沒心思聽,她看看天空,燕子斜飛,蜻蜓滿天游戲,怕是天要下雨,她要回寺趕路。剛走出門,對面走過來穿著迷彩服的男人拉著兩輪小行李車,車上放著鼓囊囊的蛇皮袋子,嘴里吆喝著薰衣草五元一包。她瞳孔張開,加快了呼吸,心加速在跳,屏住呼吸聞著這久違了的香氣。男人連吆喝帶哼唱著小曲:紫色的薰衣草,開在山坡上,夜夜入香閨,醉了姑娘夢。
她聽到這曲子,心又提了起來,恍惚里時空倒轉(zhuǎn),臉上滲出汗。她小聲喊著,買包薰衣草。這個漢子把一捆香草遞給她時,掃了她一眼,他滿是疤痕的臉和變形的眼角和嘴角熱騰的讓她的血液忽然冷了下來。她心中默念阿彌陀佛,低眉垂目。那個漢子狠狠盯了她一眼,錢也沒收就匆匆地走了。
天陰下來,涼風習習,她卻不著急回寺了,慢吞吞地往回走著,時不時把薰衣草放到鼻子下聞著。家中的花園又似夢浮現(xiàn),薰衣草,波斯菊,鈴蘭,薊草,鳶尾,野玫瑰,開著各種顏色的花??諝庵酗h浮著花草的香氣,當時松鎮(zhèn)還只是個大屯子的模樣,一條河流在鎮(zhèn)后彎彎繞過,除了一部分臨街商戶是青磚的房子,大都是用土坯蓋的房子。她們的家遠在百里之外的臨江鎮(zhèn),他爸爸借高利貸做煙草生意,煙草生意賠了,欠了很多債。有一天去收煙款,與高利貸債主途中相遇發(fā)生爭執(zhí),把債主捅死跑了。她和娘害怕債主家人報復(fù),就連夜跑了。她舅舅早年用摩托車來江邊倒過魚,給她們介紹了一家好朋友姓耿,她們就以每月十元錢租了一家臨街的倉房,在江邊上了鮮魚來賣。
耿房東在這鎮(zhèn)上也算是大戶了,賣糧賣酒開了兩個店。生意好但可惜的是兒子耿寶有心臟病,白凈凈的孩子說不行了,躺在地上就翻楞眼,喘不上氣來。吃飯都得他的胖子媽媽喂。她那時長得清秀,算賬腦袋又靈,比耿寶大兩歲,耿家的倆口子格外喜歡她,管她叫美姑。有時忙起來,就喊她過來幫忙。老倆口和美姑她媽一商量就給他倆成了親。親戚朋友左鄰居右舍都來道喜,耿家辦了十幾桌酒席。結(jié)婚后,她買賣做得風生水起,連耿家老倆口子也嘖嘖稱奇。但是她的肚子始終不見鼓。公婆著急,她不急,因為她知道她家的耿寶現(xiàn)在上炕后那東西都硬不起來了。漸漸地公婆也明白了,兩個人發(fā)起愁來了。公爹三番五次地假仁假義地以問生意為名,常常把她喚到他的房間,這時她發(fā)現(xiàn)婆婆不知跑到哪去了。有一次,婆婆給她一壺藥說是治女人宮寒的,喝了它就能懷上孩子。她心里想說點什么,看到他們那可憐巴巴的眼神,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她把那壺甜絲絲的液體喝下去了,卻發(fā)現(xiàn)婆婆閃開了,她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從地面涌上來綠色的海水,呼嘯著淹沒了她,公爹那張滿是皺紋的臉如山一般壓下來,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醒來時已躺在自己屋中,耿寶有氣無力地說,你昏迷了倒在賬房門口,是爹娘把你送回來的。她覺得下體的疼痛,她明白他們的用心。之后公爹還假仁假義地往她口袋里塞些票子,讓她到市上去買些魚肉補身子。她惡心死了,但是肚子還是不見動靜。公婆有些發(fā)急,還要如法炮制,婆婆又捧出壺糖水,她連連擺手說最近總是惡心,吐酸水,不知道怎么了?公婆偷偷在一邊笑起來,她借機跑了。
不久,小鎮(zhèn)地產(chǎn)開發(fā)大潮來了。
前面已到了寺里的菜地了。她長嘆了一口氣。
4
八年,在那偏僻的小山村,他幾乎是與世隔絕。每天夜晚當鎮(zhèn)政府工作人員早早下班,他墮入記憶中那片火海之中,那張蒼白女人的臉成了他心中的痛。一別八年了,梅林對這最熟悉的小鎮(zhèn)頓時感到陌生,原來的土坯房,泥洼路,東倒西歪的門市房,婆娑的榆樹,到處亂扔的破車架子,都不見了。這小小松鎮(zhèn)竟成了大都市,高樓聳立,車流如梭,大超市大酒店花旗招展,彩虹門電視墻,笑臉相迎,袒胸露背女人大廣告牌子,五彩繽紛。
他相信王五說的是醉話,那個女人生命力強,不可能離開這個世界,她就活在世上。一連幾天,他都沿街走著,賣花的聲調(diào)在大街飄蕩著,那個女人一身素衣白發(fā)遮掩了臉,似乎就在人群中隱藏著,無時無刻不在偷窺著他。今天是集市,小雨彌漫在小街上。那位胖乎乎的白凈凈有些眼熟的尼姑,擔著茄子和大芹菜,從眼前掠過。耳中憂怨的曲子飄浮出來,他的腳步變得漫無目的走著。原來熟悉的大街小巷,變得那么陌生,連風吹過來也不是原來草香風清的味道。那曲調(diào)還在盤旋而上,漫過眼前那屋中紫色茶幾,他看到了他原來喜歡吃粥的小屋早就蓋上了高樓,一樓門市早就開上了鮮花店,幾個女孩子們在屋內(nèi)屋外搬著花。曲調(diào)在鮮花叢中盤旋,梅子又清晰地站在眼前。那個下雪天的省城之行,他和關(guān)鎖把她和她的十二三歲外甥女兒從省信訪辦帶出來,上了出租車。車過龍?zhí)豆珗@門口時,關(guān)鎖捂著胸口直嚷著心快跳出來了,冠心病犯了。車停了,他趔趄地下了車又攔了臺出租車上醫(yī)院了。車到了火車站前一家叫江南快捷賓館住下,梅林給關(guān)鎖打電話,關(guān)機,等了兩天打他手機還是關(guān)機,心里明白這小子不是死了就是跑了,只好獨自把這個女人和她的外甥女領(lǐng)上了火車帶了回來。
到家了下火車,天上飄著雪花,娘倆穿得少,冰天雪地的直打顫,真叫人心疼。鎮(zhèn)書記來電話罵道,操他媽的回來就把她拘留。梅林說,你省省吧!明天就是小年了,人家不可能收。那邊也沒有吭聲,過了一會說,你想招看住她,如果她再跑了你就到縣里去交差。這時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了,從縣城到松鎮(zhèn)沒有公交車了,小姑娘連凍帶餓流著鼻涕直哭。他凍僵了的手掏出凍硬了的號碼本,借著路燈微弱的光,好不容易找到開柴油三輪四川人的電話號碼,用手機打了過去,那小子在家正吃餃子,聽到是梅林,嘟囔著答應(yīng)了。過了半個多小時,帶著狗皮帽子矮墩墩的四川人,開了輛車后廂蒙帆布的柴油三輪來了。梅子抱著孩子渾身顫抖著,車顛簸得人的渾身肌肉酸痛。三輪車好像拉過雞鴨什么的家禽糞味很濃,帆布里面掛著白晶的霜,四處進著風。他從縫隙中望著黑茫茫的原野,五味雜陳,自己一年前原本好好的在城里政府部門喝著茶水上著班,可是現(xiàn)在……,他感覺到前途茫茫。
似乎過了漫漫長夜,梅林和娘倆坐著柴油車到了松鎮(zhèn)四川人下車了,熱氣騰騰地摘掉帽子,罵著鬼天氣。梅林多給了他五十元錢。四川人從包里掏出塊用油紙包著的熟豬頭肉遞給了他,轉(zhuǎn)身上車了。柴油車消失在夜色中,小鎮(zhèn)被裹在鞭炮聲的煙霧中。怎么安置這娘倆呢?他犯愁了,問梅子家在哪兒?她蜷縮著摟著孩子說,她沒有錢,鎮(zhèn)上已經(jīng)沒有人租給她們房子了,來時在熟人那住過一段了。他想了想,還是領(lǐng)她們回到自己在鎮(zhèn)上租的房子住吧。
在鞭炮聲中三個人小跑著來到了在小城西北角的兩間小平房,他顫抖著用鑰匙打開房門,屋內(nèi)黑洞洞的,摸索著打開燈,滿墻閃著晶瑩的霜花,屋中稍微暖和些。梅林從院子里抱了些柴草和木柈子,撮了一鐵桶煤,把爐子點著了,不一會兒小鐵爐噼里啪啦燒起來,黃火苗從爐縫中探著舌頭,屋里有了熱度,人的臉漲紅了。他又彎腰去掏炕洞子灰,把火炕點著了。梅子不再拘謹了,把他推到一邊去,默默地燒著炕。梅林轉(zhuǎn)身出去了,夜風停了,天上一下擠滿了密麻麻的小星星。對街的康樂食雜店亮著燈,出出進進走著人,他走了進去。寬大的屋內(nèi)放了兩張桌子,兩堆人在簇擁著戰(zhàn)得酣暢的麻將局,誰也沒理會他。他買了十個雞蛋,二斤掛面?;氐轿堇铮跔t子上燒開了水打了四個雞蛋,把掛面下到里面。煮好了面條,發(fā)現(xiàn)醬油沒有了就又出去買,等回來時娘倆已經(jīng)吃了大半碗面條。他切了豬頭肉放在盤子里,從碗柜里找出一瓶老白干,給梅子倒上一口,兩人誰也不說話小口飲著。外邊響著零星的鞭炮,北風用力地刮著。對街上的店的燈光還是那么明亮。孩子用手抓了兩塊豬頭肉,吃了。也許是吃得太多,她昏昏欲睡,不一會就躺在炕頭上呼呼地睡了。這就是過小年,兩個人不知不覺把酒、肉和鍋里煮的面條、雞蛋全吃光了。兩人還是不說話。女人把碗筷收拾了。男人拿出僅有的一套被褥,他把褥子給了那孩子蓋上,讓女人蓋那床被子,自己和著衣服躺在炕梢。女人閉了燈,脫了衣服進了被窩。
她好久睡不著,也許是半夜了,窗外早就沒了燈光,就著爐火的光,看了墻上的鐘時針隱約指向一點。聽到炕梢上的男人撓著癢癢放著屁,不斷地翻著身,知道他沒有睡著。她空著的心突然化成了一湖溫柔的水,她想用這水托起他。她又覺得自己忽又變成了一根從萬丈深淵攀爬而上的老藤,渴望攀住他石頭般的脊梁。她悄悄地伸出手,拽他,撫摸他的脊背。他一把攥緊她的手,好一會,像過電一樣。他起來悄悄脫了衣服,鉆進了她的被窩。她把他緊緊地抱住恐怕他跑了,他溫順地順應(yīng)著她身體的戰(zhàn)栗。她像一條枯藤盤在他的身上,仿佛在萬丈深淵下墜中,抓住了生命的繩索。她不再對未來有什么瘋狂的構(gòu)想,一生中只在他的身邊依偎幾分幾秒也是最大的快樂。
他倆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在小鎮(zhèn)過了一個年。
細雨濛濛地下著,他慢慢走著,那空中鳴唱的曲調(diào)仍在街道上盤旋。眼前水果攤前那張蒼白的臉,無助的大眼睛的女人在向他招手。他滿懷希望地過去,卻是自己看花眼了,原來是個不相識的等車的女人。他蹣跚地走到十字街邊,當年新世紀音像店的位置,現(xiàn)在早已是大都市美容中心了,出出入入的是些頭發(fā)怪異,穿著露肚臍眼、吊腿褲子花花綠綠的男女。坐在門旁白色冰柜邊上,賣冰激凌的癟嘴老太太有些眼熟向他打著招呼,原來是讓他買冰激凌,他掏出兩枚硬幣買了一根,邊吃著邊問道,大嬸,你能記得當年這街上開音像店的叫大梅子的女人嗎?老太太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天,好像什么也沒有聽見,就又閉上眼睛。細雨下得更猛了,他借著老太太的大紅遮陽傘坐下避雨,細雨下得纏綿,吃完了冰激凌幾乎要昏昏睡去。那個蒼白的女人,又在雨霧走了過來。那年過了正月十五他才在鎮(zhèn)政府辦公室看到了鎮(zhèn)里的一把手,也僅僅是見了面哼哧一聲,領(lǐng)導(dǎo)就一抬屁股上了轎車走了。他把那兩間房子讓給了她們娘倆,自己早就搬到辦公室來住了。梅子一天三頓都在等他去吃飯,他只在天黑了的時候悄悄地過去。不久他為她娘倆悄悄盤下了十字街口一家叫新世紀的音像店,一千八百元是他口袋中僅有的錢了。小店無聲無息換主了。他又回到了他的出租房去了。過了二月二鎮(zhèn)書記上班了,早有人匯報到他的耳朵了,那娘倆做起了生意,不上訪了。鎮(zhèn)書記高興了,當晚在老馬家羊肉火鍋店請了梅林。三月中旬縣里開工作會議,梅林被評為保經(jīng)濟求穩(wěn)定先進個人。
每天晚上吃完了飯,他坐在里屋品杯茶,她在外屋一邊織毛衣一邊看店。這時往往很寂寞,街上車少了,行人也不多,偶爾有閑蕩的狗跑過抻頭看一眼,搖搖尾巴就跑了。他們不會多說一句話,甚至互相也不看一眼。這時她會哼唱著茉莉花什么的小調(diào)。他很喜歡聽,邊品著茶邊用腳打著拍子。她就一首接一首地不停地哼唱著,都是些花兒草兒的歌。她說是小時候媽媽教的。他聽到梅子說孩子喜歡英語朗讀,過幾天要去市里參加英語朗讀大賽去,特意給她買了一臺復(fù)讀機和幾盒英文朗誦帶。還多買了一本英文歌磁帶,其中有首歌叫《卡斯布羅集市》,聽不懂,但旋律很美。他對她說我不常來,你天天放著這本磁帶,在我上班遠遠路過時聽到后心就安了。梅子的手有些抖了,她左手接過來,右手死死攥住他的手不放。良久,他掙脫了,緩步走出來,身后響起了那首英文歌凄婉的旋律。
和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去縣里開會剛回來,那天他上班時忽然覺得聽不到音像店的歌聲了,他到了辦公室心里犯嘀咕。正胡思亂想間,聽到鎮(zhèn)長在用電話找車,嚷著讓派出所出去抓上訪的大梅子。他的心在狂跳,想到我是主管的為什么不讓我去呢?車找到了,碰巧司機小宋昨晚上和連襟喝酒喝出胃痙攣了,梅林快步走到鎮(zhèn)長面前說,我會開車,我負責把她找回來。鎮(zhèn)長說,你馬上要調(diào)到綏林鄉(xiāng)去了,還是好好歇著,等著到那上任去吧。他腦門急出汗了說,我臨走時出了這事組織會認為我不負責任的。鎮(zhèn)長見他心誠意切,就讓捂著肚子的小宋把鑰匙給了他。隨梅林上了車,車上一個是白白凈凈的大學生村官鎮(zhèn)長助理小趙,另一是派出所的麻子臉協(xié)警老方。在車上聽小趙和老方聊著,梅林才知道,原來是老方早起牽著他的臘腸犬遛彎時,發(fā)現(xiàn)大梅子早早提著包,領(lǐng)著孩子匆匆忙忙關(guān)音像店門,上了去市里的班車。因為省里正開兩會呢,上班之后他覺得這事有些反常,想來想去就跑到鎮(zhèn)里向鎮(zhèn)領(lǐng)導(dǎo)把自己的想法說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鎮(zhèn)長聽了心里也沒有底就找人去堵截。梅林腦中漿糊般忽然清水般明亮了,原來是兩會讓鎮(zhèn)上的人慌了神。頭腦一清晰不知道為什么忽然飄來了音像店常放的那首歌,想起了那天梅子說的話,這娘倆莫不是去市里參加大賽去了?想到這,他想絕不能讓他們攔住這娘倆去市里的大客車。
他想到梅子輕聲哼著小曲,一臉春風得意的樣子,如果她看到孩子站在演講臺上會是什么心情呢?他把車開得瘋狂起來。那兩個人在車上嚷嚷著罵他瘋了,車開到老虎跳的地方,是高崗丘陵下坡急轉(zhuǎn)彎的地方,等老方抓住他的胳膊讓他停車時已經(jīng)晚了,他大腦只想著如何讓這母女倆脫身,等反應(yīng)過來桑塔納紅轎車已經(jīng)飛了出去,“轟”地聲一巨響直接翻進路邊的深溝里,車起火了,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醒來時已經(jīng)是三天后的事情,小趙被甩了出去,只落得個臉上擦傷,老方當場死亡,他被小趙救出時,頭上還冒著火。
雨停了,市場上的人忽然多了起來,鬧哄哄的,太陽從灰色的云縫中又片刻露出笑臉來,空氣又熱又悶。賣鳥的,賣豬頭肉的,賣內(nèi)衣內(nèi)褲的,黃牙、白牙,沒牙的,互相打著哈哈熱鬧著。他慢慢走著,眼睛越過大街旁好像剛刷過紅色油漆的鐵柵欄,幾輛黑色白色紅色的轎車慢吞吞地開著,陽光很懶散在照在對面電信大樓的鐘樓上,十一點了,電子大鐘嗡嗡打著響。
5
松鎮(zhèn)被霧鎖住,那是在月夜,它又似乎被音樂之繩纏繞。他走在那里,踩翻了自己往日的夢。他駕著車走過香泥河,風吹過渡口的蘆葦,似泣似唱,仿佛又聽到那歌。
大梅子是被這個小鎮(zhèn)遺忘的風塵。她又似乎走在小鎮(zhèn)每一處的清晨和黃昏。到處留著她的節(jié)拍。他的車駛過白樺林,停下,夕陽西下,白樺林被涂抹上金線。她的剪影,她在哼唱著那首歌。那天是端午節(jié)前的上午,單位分福利每人十斤雞蛋兩條鯉魚。要過節(jié)了,又是周末,沒到下班時辦公室的人早早就跑光了。他提起雞蛋和魚來到了新世紀音像店。大梅子正在邊哼著小曲邊摘韭菜,梅林來到跟前她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聽出了是那首《卡斯布羅市》的曲調(diào),他靜靜聽著,她低著頭入迷地哼唱著,突然抬頭看見了他,她臉漲紅了。她接過雞蛋和鯉魚放在桌子上,怯生生地說,這首歌聽不懂它的歌詞,我讓我孩子查了英語詞典,也沒有把你那首英文歌的歌詞譯好,后來她找了英語老師幫忙。說著,她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小紙條遞給他,她走過來,看著紙條,輕輕唱起來:
你去卡斯布羅集市嗎?那些芳香迷人的花兒啊,記得代我問候那里的朋友,她曾經(jīng)是我最愛的人,告訴她為我做一件細布襯衫,那些芳香迷人的花兒啊,不用線縫,她將成為我的愛人……
他回頭看她,她已經(jīng)哼唱著轉(zhuǎn)身和面包餃子去了。
他聽到風吹過白樺林,那葉子在唱歌,咿咿呀呀,正是那曲調(diào)。他看到一處墳包,墳頭上插著白樺樹枝,一束薰衣草用紅絲帶系在樹枝上。不知為什么他的眼淚浸出來了,他看看湛藍的天空,一群白鴿子掠過,大地靜悄悄。
他開車來到香泥河邊,兩艘小船在悠閑地釣著魚,蘆葦瑟瑟似乎在低吟著一首歌。他想起了他和她坐在香泥河的岸邊,看到兩條金紅色的鯉魚在游動,大梅子嘆了口氣說,我們要是這兩條魚多好!無憂無慮地在水中暢游。她的眼神是那么清澈,看著那水,直到兩條金紅的魚潛入水底,看不到了,天也漸漸黑下去了,她還在沉思著什么。月亮升上來了,清幽而如玉色,她還沒有回家的意思,河中的蛙起勁地鼓噪著,她用河泥捏成了兩個小人,笑嘻嘻地對他說,這個是你,這個是我。他笑出了眼淚,說那個男的長得太丑了,好像電視演的日本鬼子,她瞪了他一眼,把兩個小泥人捏碎了,眨眼的工夫又捏出了個心。她又用草棍在上面寫了他倆的名字,然后埋在了香泥岸邊。他一遍遍地想著,似乎聽到那蘆葦在一遍遍唱著那歌。他在沙灘上畫了一個大心字,拿出一包薰衣草埋在了心字的中間。
他去了西郊的法源寺,在大堂的佛像香爐前恭敬地上了一炷香,跪在蒲團上低頭不起,口中叨念著什么。他起來在大殿的門口很久沒有離去。他碰到了的法清,她口中念經(jīng),眼神定定地望著地面,湖水一般寧靜。他每次在市場與這雙眼神相交,身體會不由得一顫。她似乎視他為無物。他將一枝纏著一條紅絲繩的白樺樹枝插在院子中的大香爐上。
6
往昔的生活又像潮水般涌來,那斑駁的時光像陽光漏過樹葉,點點滴滴進入她清靜的生活。這些年來,她忘記了許多絕望的事情,她置身于事外好像這些事情和她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她的生活就像陽光之下的清幽的森林,斑駁的心早已長滿了蘚苔。
寺里每天清晨都磨豆子,做豆腐,師傅看她從市場回來的幾天,心神不安,原來臉上樂呵呵的笑容不見了,也沒派她做豆腐。今早是素清師妹的班,法清睡不著,清晨三點半就爬起來,早課也沒上,用電磨磨開了豆?jié){。這幾天那個“狼臉人”,在大街上尋找那個已經(jīng)逝去多年的女人的影子,讓她喚醒了死去多年的記憶。大梅子是誰?我怎么會認識?那個女人究竟在哪兒?素清師妹過來了,接過她手中的豆腐包,看著她有心事,就自己悄悄地干起來。法清從口袋里掏出那面小圓鏡子(進寺里唯一沒有扔掉的東西),照了照自己,倒一杯清茶,讓自己慢慢地喝著。她對鏡子注視著這個不相干的人影有些疑惑,她是誰?還是自己嗎?
師傅過來了問她話,讓她去吃早飯。她只答應(yīng)了一聲,就獨自來到經(jīng)房,敲著木魚念經(jīng)。不知道為什么總是靜不下心來,木魚也敲走了調(diào),似乎在敲擊著一首什么歌。這個丑男人是誰?大梅子又是誰?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她越念經(jīng)越糊涂,大腦中跳出個孫猴子手舞金箍棒,越舞越快。她索性扔了木槌,經(jīng)也不念了,獨自和自己生氣。她終于坐不住了,信步走出了寺里。
她來到了香泥河邊,聽蘆葦?shù)鸵?,聽河水歌唱,獨自在那沙灘上徘徊。她漫無目的地走著,她來到了寺后那片樺樹林看樹影婆娑,她嗅到了薰衣草的香。這是個霧茫茫的早晨,法清在那座女人的墳前佇立良久。也不知道誰采的一束野花,放在了墳頭。遠處樹林好像有人走動,驚起了一群野鴿子。她正要轉(zhuǎn)身離開,突然聽到那束野花在唱歌,這么熟悉的曲調(diào),唱著英文歌曲,她想起來了是那首《卡斯布羅集市》。她跑過去,撥開花束,一部紫色手機放在里面。她大哭著撲在墓前,把手機緊緊擁在懷里。
她站在霧里,看看手機顯視屏上的陌生號碼,又看看被霧遮蔽的天空,不知是接還是關(guān)機。
迷霧中似乎傳來法源寺蒼勁的鐘聲,那群野鴿子又回旋飛回。樹林遠處似乎有人走來,太陽穿破曉霧高高升起。她四處張望著,走出了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