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宏利
列車飛馳,帶著滿車旅客,車廂里,有的人在打撲克,有的人在打著瞌睡,也有人在看書,還有一些人,凝神望著窗外,時間久了,就把自己的身體,坐成了一尊雕像……
在值乘的間歇,我會站在車廂的一端,觀察著車廂里的旅客,偶爾會看到一些滿面滄桑的面孔,我就會習慣性地猜想著他們的經歷,這些面孔偶爾也會朝向我,迅速或者遲緩地看上一眼,在外部封閉、內部擁擠的車廂里,在唯一可以不受拘束、來去自如的思想空間里,或許也在和我一樣猜想著同樣的問題。
有人在用方言交談,談到一位女人的經歷,以及包含在那經歷中的幾段不幸的婚史;有個小孩子一直在哭,他的父母正在想盡辦法平復孩子的情緒,孩子得了重病,縣城里的醫(yī)院治療不了,正在趕往省城里的大醫(yī)院。有人吃著東西,有人默不作聲。每個人的內心里,都有著一列火車,并從與其他人共用的現(xiàn)實里掙脫出來。車廂里的人,混合著各種各樣的心思,如同隨身攜帶的行李和箱包,在經過列車乘務員的整理之后,被安靜地擠放在行李架上,像在生活當中受到的擠壓一樣,并排著,被隔開,難以獲得轉身的機會。
經過一個小站,緊挨著車站圍墻的低矮建筑現(xiàn)出暗淡的背面。側面的鋼軌上停著一列空車,笨重的車頭和污黑的廂體沐著寒氣,在穿過霧氣的陽光下,顯示著行走過許多行程之后的疲憊。停頓的間隙,站在車門處守門立崗的我,看著锃亮的鋼軌和石子間顫動的小草,會想起那些在過去的時間里,堆放在鐵道邊上經受著風吹雨淋的枕木。
有時,列車在彎度極大的線路間減速,轉彎,透過窗子,可以看見前面車窗里隔著玻璃的面孔,就像是從另一個很遠的地方望見了他們。
列車進入綿延起伏的山脈時,會感覺到列車經過時的大小山丘、峰巒,在不停地錯動著位置,朝著列車圍攏、聚散,就像被觸動了的人群,像是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掌控了的沸騰的心和長久的忍耐,而當列車鉆進山洞,在車體和隧道里永遠的黑暗進行過高速的摩擦、交錯、轉動之后,再鉆出來,頭頂上的那一片重新現(xiàn)出的天空,就像是帶著另一個世界的藍,盈滿了我們的雙眼。
人到中年,值乘過的列車和乘坐過的火車已經很多了,隨著歲月的更迭,火車也在不斷地更新:動車,高鐵,高架鐵路,越架越高的鋼軌,越來越快的速度——但留在記憶中最頑固的,卻仍舊是過去的火車。
我出生在城市的中心地帶,離鐵道線尚有一段不算很短的距離,但小時候,在寂靜的夜晚,總會有隱約的火車汽笛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常常會在那樣的夜晚醒來,諦聽。印象中很小的時候,隨父母親回老家,我平生第一次坐上火車,走走停停的列車,沒完沒了的山洞,晝與夜在記憶的回想中明暗交替,像一條無盡幽深的時光隧道。后來在鐵路技校上學,學校校園是靠近機務段的十幾排平房,只有一道低矮的圍墻,目光越過圍墻,經??梢钥吹綑C務段的停留線上高聳的車頭,涂著紅漆的車輪,與機車停留線相鄰的幾條通過線上,常常有龐大的黑色車廂滿載著煤、木材和用帆布遮蓋著的其他運輸物資。當車輛呼嘯而過,我發(fā)現(xiàn)那些沉重的枕木輕飄飄地在上下震動,仿佛從機車的速度與激情中獲得了一顆輕盈躍動的心。
那個時候,最喜歡在黃昏的時候坐在圍墻上看著一列列的火車經過,鋼軌兩邊延伸出去的遙遠地平線,在夕陽下漸漸模糊,遠遠地一小片樹林里浸滿著昏黃的光。天空中偶爾會有一兩只鳥兒盤旋飛舞,身影稀薄,像是黃昏下躍動著的剪影,它們共同構成了這一片落日余暉下色彩斑斕的天空,而這天空又像是更為龐大的事物中的一部分,或許還有一只無形的鐘擺在這中間晃動,參與著一列列火車的經過。在車輪與鋼軌的對接中,總是不差分毫,就像它總是行駛在一張列車時刻表里那樣簡單。
列車在奔馳,這奔馳消耗著它的機體。部件在磨損,身體在銹蝕,火與電一遍遍地從它的身體里經過,使它的額頭愈加嚴峻,時間無聲無息,任何事物都無法跟得上時間的永恒。在一列單純的火車那里,也許并不存在所謂的進程,它的風馳電掣,只是為了更為深入地隱入自身——奔馳只是表象,真實的表達,早已經被它留在了車輪與鋼軌摩擦出的火花里。
多少城市,多少變遷,多少閃現(xiàn),以及遺留在不同年代的記憶和激情,沿著鐵道線,河流、山巒倒退,而在朝霞升起的方向,又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終點和希望?想起曾經經過一座廢棄的車站,殘破衰敗的老舊站房,仿佛已經和世界道過永別,墻壁上,鐘表拆掉后的掛痕是時間留下的靜止的深淵,一輛廢棄的蒸汽機車頭,幾節(jié)報廢的車廂,停在同樣銹跡斑斑的鋼軌上,停在枕木的漫長支撐中,像滯留在遺忘深處的一段往事和幾許遙遠汽笛的裊裊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