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槍聲

胡根喜

1933年6月18日凌晨，天還沒亮，聚集在望平街（漢口路、山東路）的報販子爭先恐后地抱著一捆捆還帶著印報機余溫的《申報》，撒腿奔向大街小巷，邊奔邊喊：“賣報，賣報，榮記大世界剛剛發(fā)生火熱嗒嗒滾的兇殺血案，經(jīng)理唐嘉鵬被人連開幾槍，當(dāng)場翹了辮子！”“老牌大亨黃金榮得意門生，半夜里廂亂槍斃命。背后新聞云山霧罩……”

這件發(fā)生不到三個鐘頭的血案，《申報》以最快的速度，在社會新聞版搶先報道。一時間，上海灘從法租界巡捕房當(dāng)局的辦公室，到平頭百姓的飯桌上，爆炒出了幾個熱點話題：誰敢槍殺老牌大亨黃金榮的得力干將？為啥要殺唐？啥人敢在黃大亨的榮記大世界門前殺人？老牌大亨黃金榮肯善罷甘休嗎？上海灘因此又會爆啥樣的“大事件”？總之，上海灘又熱鬧了……

下半夜，居住在“鈞培里”的黃金榮被管家程錫文從睡夢中叫醒。驚聞門生被人槍殺，他不禁為之震怒！這件事的本身就是對他“黃門”的公然挑釁。這在他二十多年的黑道生涯里，是從未發(fā)生的事。是咯！他黃金榮只要跺一跺腳，上海灘江湖、黑道都要震三震的。況且，兇手居然敢公開槍殺他從眾多門生里挑出來的、在青幫里也算是“悟”字輩的狠角色。更令他落不下面子的是，槍殺案就發(fā)生在他的領(lǐng)地法租界。這讓他這個當(dāng)年的法租界威風(fēng)八面的華人督察長一點“臺型（面子）”都沒有，可以說是威風(fēng)掃地！

怒火中燒的黃大亨當(dāng)即發(fā)出“條頭（號令）”要召集徒子徒孫，哪怕將上海灘翻個底朝天，也要找出兇手，為唐嘉鵬報仇雪恨！“智庫”管家程錫文與媳婦李志清是清醒的：兇手既然不憚黃門，來頭一定不小。如果貿(mào)然行事，弄不好會出更大的事。況且，黃金榮從法租界警務(wù)處華人督察長的位子上退休已有五年了，雖說還擔(dān)著個顧問的名頭，但權(quán)力已大不如前，就連原先的小跟班、如今“三大亨”之一的杜月笙也改了輩份，從以前的“金榮爺叔”到了“金榮阿哥”。如今發(fā)生了這么大的血案，黃門不能魯莽行事。在他們的再三相勸下，黃金榮只得將一腔忿怒暫且壓下，派出得力小徒出門去打聽血案的原委，并電告二位青幫大亨“通”字輩人物的杜月笙、張嘯林（黃金榮從未入過青幫，也沒有輩份，是個倥子），商議如何處置。

天明時分，唐嘉鵬的門徒王文奎向祖師爺黃金榮報告了案件的經(jīng)過：1933年6月18日，梅雨季節(jié)的上海灘，溫潤而富有夢幻。入夜時分，坐落在法租界“洋涇浜”西新街的“榮記大世界游樂場”鉛華依舊。此刻，盡管露天劇場已謝幕落場而顯得有些冷清，但橫跨在場院空中的走廊上，依舊是聲色一片。那些濃妝艷抹的穿著薄薄短袖旗袍的“搭客娘姨”（舊上海夜幕下，游蕩在街頭拉客的低檔妓女），扭著腰肢，在游不歸宿的“白相人”、游客面前大秀“三圍”，還不時地發(fā)出浪笑淫語，與之打情罵俏。

當(dāng)窗外對馬路上的大自鳴鐘敲響了十一下時，經(jīng)理室里，“榮記大世界游樂場”第二任經(jīng)理唐嘉鵬（乳名阿裕。浙江寧海人）剛剛送走一班江湖朋友，評書藝人、同門師弟吳玉蓀就走了進來，招呼他一起去吃夜宵。

自備轎車還沒來，唐嘉鵬與吳玉蓀只得站在門邊等候。當(dāng)他的眼角掃到游樂場門東邊，便發(fā)覺有些異常：兩個衣衫不整的醉漢相扶著，步履歪斜地向門口走來。沒等他思索，其中略胖一點的漢子一個踉蹌，便撲到了他的跟前，張口將一口穢物吐在了他的皮鞋上。

“癟三！”脾氣一向暴躁的唐嘉鵬罵著，揚起手就要給那人一記耳光。沒等他的手掌往下落，漢子掏出一支手槍，對準(zhǔn)唐嘉鵬的胸膛，“啪，啪啪……”一連開了六槍。鮮血頓時就從唐嘉鵬的胸前、肚腹、后背，冒了出來。與此同時，另一個男子也掏出手槍沖著唐嘉鵬“啪啪啪！”開了三槍。

看著倒在血泊中的唐嘉鵬，吳玉蓀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抱著腦袋渾身直抖。槍聲一響，大世界門前的過路人、看客、妓女全都奪路而逃……

這時，司機徐阿榮開著唐嘉鵬的車剛剛趕到，坐在副駕上的王文奎見師父被槍殺，趕緊拉開車門躥了出來，掏出手槍，欲向兇手開槍。然而，在混亂的人群里很難對準(zhǔn)目標(biāo)。瞬地，他瞥見了一個人。誰？天蟾舞臺老板、青幫“通”字輩、“崇德堂”堂主、外號“江北大亨”顧竹軒的關(guān)山門徒弟，綽號“小鋼炮”的王興高！

救人要緊！王文奎顧不得追尋兇手，一把抱起血肉模糊的唐嘉鵬上了自備汽車，飛快地向地處白克路（今鳳陽路）南端的寶隆醫(yī)院（今長征醫(yī)院）駛?cè)ァ１M管德籍外科醫(yī)生醫(yī)技高明，但終因傷勢過重，唐嘉鵬于凌晨斃命！

杜月笙應(yīng)召來到了“鈞培里”，聽罷情況介紹，頓覺左右為難：幫吧，力不從心。莫看他這幾年在政商兩界混得風(fēng)生水起，但杜門中缺的就是打打殺殺的狠角色;不幫嘛，也說不過去。想當(dāng)年，若不是得了黃金榮夫人桂生姐的提拔與黃的栽培，至今他還是黃浦灘十六浦一個靠賣水果為生的小混混，又怎能躋身于“三大亨”之列？于是，素有“小諸葛”之稱的他眼珠一轉(zhuǎn)，說：“金榮阿哥。這種事體，我不會袖手旁觀，但不能操之過急，慢慢地來……”

黃金榮聽罷，心里齁（恨）啊！ 儂小賊，如今羽毛豐滿了，有了鈔票有了社會地位就不買我的賬了。眼下我黃門有難，儂倒好，跟我打起“太極推手”……至于那個小名叫“阿虎”的張嘯林，本就是個滑頭貨，想請他出面與黑道上的殺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那真是捏鼻頭做夢！

見公爹一籌莫展，李志清也齁！是咯，這叫“落時的鳳凰不如雞”。看著黃門的勢力日薄西山走下坡路，杜大亨居然如此表態(tài)，真是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但光埋怨也于事無補。她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如今這個世界，求人不如求自己，有難自己想辦法去解決。于是，她建議請時任法租界警務(wù)處華人督察長、也是黃金榮門徒的金九齡出面幫忙偵破血案。

這一建議，令黃金榮心竅大開。是??！阿九這個人還是蠻重情義的，又實權(quán)在握，請他出山，十有八九能辦成事。況且，血案就發(fā)生在他管轄的法租界，也是分內(nèi)的事。這一動議，連程錫文也為之叫好。得了公爹的認(rèn)可，李志清拎起電話召來法租界現(xiàn)任華人督察長、黃門之徒金九齡。

金九齡覺得此事發(fā)生在他的轄區(qū)，出面破案本就是分內(nèi)的事。況且，師父對他又恩重如山。當(dāng)著黃金榮的面，金九齡拍著胸脯讓師父放心：一定盡快破案，將兇手緝拿歸案，為師父出這口惡氣！

金九齡原本是“陸家宅橋”橋北一家“咸肉莊”（低等私娼）女老板手下的馬崽。為了求得保護，女老板與時任法租界中央捕房“包打聽（密探）”的黃金榮姘得火熱。一來二去，金九齡就與黃金榮熟識。黃金榮也蠻喜歡這個小跑腿的。后來，黃金榮得勢暴發(fā)了，金九齡就成了黃金榮的門生，并且借他的勢力，當(dāng)上了巡捕，還在法租界開起了人力車行，當(dāng)上了老板。如今又由退休后的黃金榮力薦，登上了華人督察長的高位。

金九齡是個外粗內(nèi)細(xì)的人。他知道，有關(guān)師兄唐嘉鵬的往事，大管家程錫文是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人。于是，他就約請程錫文小酌，向其討教。酒酣耳熱之際，程錫文說出幾種與“殺唐案”相關(guān)聯(lián)的猜想：

一種猜想是，黃門內(nèi)訌。這是起于“榮記大世界”第一任經(jīng)理，也是黃金榮得力臂膀、黃門“蘇州幫”幫主陳榮生被暗殺一事。那是在年初的一個夜晚，陳榮生去天蟾舞臺看梅蘭芳先生主演的新編歷史劇《抗金兵》。散戲后，他到了后臺與梅先生寒暄一番就從化妝間出了劇場。孰料，此時，突然從黑暗中沖出一個蒙面人，向他連開三槍。

對于陳榮生之死，雖有多種猜測，但多因證據(jù)不足而不了了之。但作為陳榮生的鐵哥兒們、有著“流氓律師”綽號的許福保卻咬定兇手是黃門“寧波幫”幫主唐嘉鵬的徒弟王文奎。理由明顯：“大世界”經(jīng)理一職是個肥缺，誰都想染指以嘗鼎一臠。而黃門中“蘇州幫”、“寧波幫”芥蒂頗深，也都覬覦經(jīng)理一職。其中，“蘇州幫”是由黃金榮起家的貼心門徒所組成，陳榮生當(dāng)上經(jīng)理，也是情理與意料中的事。然而，唐嘉鵬自恃敢打敢殺、門徒兇悍及聰穎過人，所以對陳榮生坐著經(jīng)理寶座甚為不服。

果不其然，一俟陳榮生身亡，“蘇州幫”就群龍無首，而“寧波幫”則更是咄咄逼人。加上李志清對儀表堂堂的唐嘉鵬頗有好感，于是唐嘉鵬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貥s任“大世界”經(jīng)理。于此，包括許福保在內(nèi)的“蘇州幫”怎善罷甘休，極有可能鋌而走險買通殺手，剪除唐嘉鵬為幫主報仇……

第二種猜想是，唐嘉鵬之死與八仙橋“蹺腳寶根”門徒王金奎有關(guān)。唐嘉鵬原系浙江寧海縣東大街棕繩店里的小伙計。因為不甘于埋沒在窮鄉(xiāng)僻壤，就帶上胞妹唐又美來到“遍地是黃金”的上海灘闖蕩。起先，人地兩疏的他拜在了西藏中路一帶的“八仙橋”青幫“通”字輩的“蹺腳寶根”門下。由于寶根勢單力薄，只能收收附近菜場小販的“保護費”，唐嘉鵬覺得出息不大，就生出了跳槽的念頭，改換門庭投靠了黃金榮。

王金奎與唐嘉鵬的徒弟王文奎是親兄弟倆。當(dāng)年，他們都是投在“蹺腳寶根”門下為徒的。后來，唐嘉鵬背叛師門時，弟弟王文奎就跟著一起走了。王金奎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他非但不肯與弟弟一起背叛師門，而且，還好言相勸，并對唐嘉鵬的做法表示反對。然而，鐵了心要跟唐嘉鵬一起發(fā)達(dá)的王文奎與哥哥割袍斷義。從此，一對親兄弟成了冤家。唐嘉鵬的背信棄義令“蹺腳寶根”氣郁不已。不多時，他就憂郁而死。王金奎發(fā)誓要為師父出口氣……

第三種猜想是，原黃門小財務(wù)馮志銘可能與此案有關(guān)。1931年，黃金榮欲在墳山東路邊的“黃家祠堂”造一座花園（今桂林公園）。那是因為其父炳泉與母親鄒氏合葬于此，也算是黃金榮祭祀亡靈之地。由于此地風(fēng)景與風(fēng)水均佳，黃金榮便籌措資金建造“黃家花園”。一時間，黃門徒子徒孫率先捐款，各界人士也慷慨解囊，共募得360萬元，用于造園是綽綽有余了。是時，馮志榮與唐嘉鵬便是李志清委派負(fù)責(zé)登記造冊的兩名主管。一俟花園竣工、開園，李志清發(fā)覺賬上資金已所剩無幾。為此，黃金榮就交關(guān)不開心，要求徹查。唐嘉鵬聽得風(fēng)聲，便在李志清面前惡人先告狀，誣陷馮志榮貪污公款。其實，馮志榮是清白之人，但由于李志清對唐的印象頗好，這筆糊涂賬就算在了馮志榮一個人頭上。黃金榮一怒之下，就要按“家法”處置，這時，李志清出面求情從寬發(fā)落，遂將馮志榮逐出黃門。流落江湖的馮志榮放出話，一定要給唐嘉鵬一點顏色看看……

“唉！總之，阿裕自從得了師父的信任，又自恃‘寧波幫人多勢眾，就不拿同門兄弟當(dāng)回事，傲得很，得罪的人太多。更不把我這個‘江北人放在眼里。所以，我也吃不準(zhǔn)到底是啥人買兇殺唐……”金九齡晃了晃腦袋，嘆了口氣說。

“嘿。九齡老弟，我還得到門里兄弟的密報，說是這個赤佬跟大少奶奶也有點花頭經(jīng)……這件事雖未張揚出去，但也弄得老頭子蠻光火。他的死，是不是老頭子……”程錫文壓低嗓音說。

“大少奶奶的品行一向端正，這是人所共知的嘛。哪能會和手下的人纏夾不清……再說了，阿裕是黃門的最后一張王牌，老頭子哪能會……”金九齡困惑了。

“難說的……老頭子是極要面子的人。弄不好，他暗地里出此狠招，也未嘗沒有可能！”程錫文嘖了嘖嘴說。

“乖乖龍的冬！這么多的假設(shè)，你讓我怎么去查？”金九齡苦著臉說。

“我再說一條線索給你聽吧……”程錫文索性一張唱片放到底。

程錫文幾乎是臉貼臉地告知：王文奎在兇殺案的當(dāng)時，看到了顧門的關(guān)山門弟子、綽號“小鋼炮”的王興高。弄不好，這件兇案是顧門所為！

顧門？“江北大亨”的顧竹軒！金九齡不由地暗自叫苦不迭：顧竹軒手下的門徒多有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且“盤口”趙來越大;此公不好惹??！ 正當(dāng)金九齡一籌莫展時，幾天后在戈登路（今江寧路）上發(fā)生一件意外的小案子，卻讓“殺唐案”峰回路轉(zhuǎn)。

1933年6月24日晚8時左右，戈登路轉(zhuǎn)角上，有兩個一胖一瘦人影在游蕩。身高體胖的漢子名叫趙廣福，那個手里拎著一只藍(lán)布包袱的瘦小個子名叫王有才。

這時，兩個腰里別著手槍，手里捏著警棍子正在值勤巡邏的“紅頭阿三”（公共租界印度籍錫克族人巡捕）朝戈登路走來。當(dāng)他們來到這一胖一瘦的兩人面前時，便站住了。其中一個巡捕問趙廣福：這么晚了，站在這里干什么？趙廣福竟不知如何回答。這時，另一名巡捕即掏出手槍頂在了他的胸口。沒想到，先前立在墻邊一動也不動的王有才，突然扔下手里的藍(lán)布包袱，拔腳就奔……那巡捕身高腿長，甩開長腿就追。他邊追，邊掏出腰里的手槍，向空中“啪、啪！”放了兩槍。王有才一個驚駭，雙腿一軟跌倒了。當(dāng)那個瘦長腿的印度巡捕押著王有才回到戈登路時，又有幾個華人巡捕聞聲趕了過來。一位華人巡捕俯身拾起了先前被王有才扔在地上的那只布包袱，打開一看，里面竟然藏著一把手槍，還有子彈！不由分說，兩個巡捕便一擁而上，摸出吊在西式短警褲腰上的手銬，幾聲“卡嚓！”將趙廣福、王有才給銬上了……

當(dāng)趙廣福、王有才被帶進普陀捕房后，即被作了簡單的訊問筆錄，并制作成《解押單》：嫌犯趙廣福，江蘇江都人，現(xiàn)年28歲;住本市閘北普善路草棚內(nèi);職業(yè)，木匠，來滬6年;嫌犯王有才，江蘇江都人，現(xiàn)年25歲;住本市閘北普善路草棚內(nèi);職業(yè)，黃包車夫，來滬4年。巡捕房雖截獲了槍支、彈藥，但現(xiàn)場并無犯罪行為，故很難定罪，此事也就先被擱置在旁邊。嫌疑人木匠趙廣福、車夫王有才也就被羈押在普陀捕房，候?qū)彙?/p>

10月12日晚。借坐落在河南南路、江西中路間的四馬路的美國總會舉辦西班牙國慶慶典之際，法租界警務(wù)處總巡羅蘭德·薩爾禮向公共租界巡捕房總巡羅斯吐露了不久前發(fā)生在“榮記大世界游樂場”的槍殺案，并隨口問起公共租界有否相關(guān)線索？羅斯突然想起在押的趙廣福、王有才這兩個人犯，是帶槍的嫌犯，問他是否感興趣。憑著職業(yè)警覺，薩爾禮當(dāng)即放下酒杯與羅斯一起出了門，不幾步路就走進了近在咫尺的公共租界總局總巡捕房（今福州路185號）。盡管案卷僅幾頁，但薩爾禮似覺“有戲”！他便將手槍帶回總巡捕房，又連夜將法、印、華捕，以及金九齡在內(nèi)的警員全部緊急召集在一起，通報了情況，并等候驗槍結(jié)果。沒想到，嫌疑犯所攜帶的子彈，與大世界門前槍手在作案現(xiàn)場遺留的彈殼合為一體，且可以證實手槍為其發(fā)射器具。這就是說，兩犯極有可能就是“殺唐案”的兇手！

金九齡為之興奮不己：原以為是死案的事，突然間就峰回路轉(zhuǎn)。于是，他將兩嫌犯引渡、提審。趙廣福、王有才盡管都是“老油子”，但金九齡也不是吃素的：在燒紅的烙鐵伸向胸脯的那一刻，二犯終于開口招供：那天，木匠趙廣福沒有出門去尋活兒干。同鄉(xiāng)同行的周明祥（周二木匠）拉他去恒豐路橋堍下的“老虎灶”吃茶。話題就是一個：有人愿意出錢，買他們?nèi)⑷?。事成之后，酬金都是現(xiàn)大洋。窮極無聊的趙廣福一口應(yīng)承。周明祥便帶著他出了門，來到仁和茶樓。上了樓，進了包房，趙廣福就看見心狠手辣的小痞子顧敦?fù)P、拉黃包車的苦力張亭貴兩人。張亭貴開門見山地將暗殺唐嘉鵬的計劃說了一遍，并指定槍手為顧敦?fù)P、趙廣福。手槍由另一個名叫孫二的人負(fù)責(zé)用黃包車運到現(xiàn)場。6月17日夜12點正，趙廣福準(zhǔn)時來到“大世界”附近的一家茶莊與張亭貴碰了面。與此同時，顧敦?fù)P也出現(xiàn)在大世界對面的那座大鐘下。這時，孫二拉著一輛空黃包車奔了過來，在大世界對面的那高高豎著的大鐘下停了下來。這時，張亭貴拍了拍趙廣福的肩膀，一起穿過馬路來到大鐘下，孫二翻開車上的座板，取出兩支槍和子彈，交給了張亭貴。張亭貴將手槍、子彈分別交給了顧敦?fù)P、趙廣福。另外，還交給他們一人一小瓶高粱酒，佯裝醉漢。顧、趙二人將手槍藏進衣襟里，便向大世界走去。他們咪著酒，東游西蕩……當(dāng)唐嘉鵬在午夜一時出現(xiàn)在大世界門口，顧敦?fù)P首先沖上去，向唐嘉鵬開槍……問題接著就出來了：誰是“殺唐案”的幕后主使人？此人與唐嘉鵬有何仇恨，以致于要買兇殺人？

“從買通趙廣福的情況來看，王金奎的可能性要大一些?！苯鹁琵g的推斷，不無道理：馮志銘固然對唐嘉鵬恨之入骨，但他沒有這個膽量不說，畢竟還是黃門中人。買兇殺唐容易，但老頭子黃金榮這一關(guān)難過。王金奎則不然。此人極講義氣。唐嘉鵬背叛師門，活活氣死師父，令他耿耿于懷，以致于堅執(zhí)地與親兄弟王文奎斷了手足之情，還揚言要對唐嘉鵬“執(zhí)行家法”。

于是，金九齡從趙廣福的交代中，順藤摸瓜追尋到了張亭貴，并實施了抓捕。盡管抓住了張亭貴是一件幸事，但還有主兇顧敦?fù)P、殺手介紹人周二木匠、運槍的孫二，都音訊杳無。金九齡估計：周二木匠、顧敦?fù)P、孫二已經(jīng)離開上海，下落不明……

金九齡也有意外發(fā)現(xiàn)：兇手趙廣福、張亭貴，還有負(fù)案潛逃的周二木匠，尤其是那個主兇殺手顧敦?fù)P，都是“小鋼炮”的徒弟……

聽罷金九齡的匯報，程錫文的精神為之一振，當(dāng)即向黃金榮提出“一石二鳥”之計：通過抓捕王興高，以“殺唐案”提起訴訟，一槍不發(fā)，一刀不動，就可以達(dá)到打垮江湖上的對手、“江北大亨”顧竹軒，以重整黃門獨霸上海灘的威權(quán)！

深夜時分，當(dāng)王興高從愷文自路（今金陵中路）“黃金茂酒店”包房與門徒拆完營業(yè)賬后，便回家去。剛要開門，就聽得身后有腳步聲，他驚覺地伸手往后腰里摸槍，己來不及。說時遲，那時快，幾條人影撲了上來。武功高強的王興高躍起身子飛上了墻，又一個反蹬，轉(zhuǎn)了身子。與此同時，他雙拳齊揮，加上飛腿腳擋，那幾個便衣巡捕全都被打翻在地。接著，又有幾個人撲了上來。王興高哇哇高喊：“嗨嗨……老子長遠(yuǎn)沒松筋骨了……孫子！來來，陪爺們玩玩……”說著，他從腰里抽出兩把匕首，上下翻飛，銀光爍爍;匕首到處，便聽得“哇哇！”亂叫聲。也許是玩夠了，王興高將那兩把匕首“嗖！嗖！”地飛了出去，刺中了兩個巡捕后，便大吼一聲：“老子失陪了！”說罷，他從后腰拔出手槍，“當(dāng)當(dāng)！”朝天開了兩槍，便飛身翻上了墻。這時，金九齡一看情勢不好，抬手就是一槍，擊中了“小鋼炮”的腿。王興高“撲通！”應(yīng)聲摔落。同時，幾支手槍一齊頂著他的腦門。王興高被一伙探員、巡捕連推帶搡地塞進一輛小汽車?yán)?，飛也似地駛走了。

刑訊室里，金九齡盡管用上了烙刑、電椅等酷刑，硬漢王興高至死不招供。望著被拖出去的王興高，金九齡焦慮不安了：看來，“殺唐案”怕是要走進死弄堂了。還是程錫文支了招：在“減刑期、亦可免罪釋放”的誘餌下，趙、王、張三犯一口咬定“殺唐案”的后臺是顧竹軒！

金九齡迅及與江蘇第二特區(qū)地方法院一行人沖進了天蟾舞臺，向正在看戲的顧竹軒出示了一紙由王思默王院長親筆簽署的拘捕令：“案查，本院受理郭唐又美（系唐嘉鵬的胞妹，因夫家姓郭，故稱郭唐又美）訴告顧竹軒殺人一案，擬郭唐又美狀稱胞兄被人槍殺，系顧竹軒主使，請求行文法租界警務(wù)處將顧竹軒拘案偵查……”

金九齡很給面子，幾輛汽車并沒有停在天蟾舞臺門前，而是不事聲張地等候在劇場后門的汕頭路上。

“顧竹軒教唆殺人案”由上海特區(qū)第二地方法院于民國二十四年八月十九日上午十時正，準(zhǔn)時開庭。經(jīng)過雙方律師拉鋸式控辯，法庭判處顧竹軒有期徒刑十五年！這一判決，惱怒了顧門眾徒。他們不斷在上海鬧市滋亂生事，且痛下殺手，加之顧門律師堅持上訴，杜、黃不得已而做出妥協(xié);在被關(guān)押一年后，法院以取保候?qū)彿绞?，將顧竹軒釋放。“殺唐案”雖畫上了句號，但顧竹軒與黃、杜兩大亨就此結(jié)下了怨仇，并演繹出新的江湖爭斗，那是后話了。

（責(zé)編/方紅艷 插圖/桑麟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