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導師周一貫出生于1936年。
如果有人說周老師是個老人,我必定跟他急,也必定絕不閉嘴。而推翻他的“謬誤”,只消我講這一天的故事就夠了。
那是去年六月的一天,是個星期天。我有件小事,約好趁著星期天去紹興周老師家,聽聽老師的意見,順便也去看看老師。
趁著早上涼快點,還不到七點,我便來到了周老師位于紹興城南的家。怕打擾了周老師的晨休,我便在他家附近的小花園里,呼吸著一天之中最清新的空氣,看看鳥兒們唱唱跳跳地做著“晨練”。忽然手機響了,是周老師打來的。
“何夏壽,你今天來不來我家?”周老師的聲音洪亮得如同校園里的那口大鐘。
“我已經(jīng)在樓下了,周老師?!蔽倚χ卮?。
我上了樓,走進周老師那間書多得差不多能吞沒人的書房。周老師不解地問:“你干嗎不上來?”
望著周老師滿頭的白發(fā)、孤寂的身影:“我怕您還在休息。夏天早上睡覺很享受的。”我實事求是地說。
“哈,睡那么久干什么!將來總有長睡的機會?!敝芾蠋燂L趣地說。
我笑笑,習慣地問:“周老師,最近在忙什么呢?”
周老師指著書桌上鋪開的一桌紙,臉上洋溢著紅光:“我在編一套《周一貫語文教學八旬文叢》。已經(jīng)編好了兩本,交給出版社了……”
“一套文叢?共有幾本?”我知道周老師是個很勤奮的語文人,每年至少在全國各家媒體發(fā)表三四十篇教學論文,主講三四十場專題報告,指導幾十位青年教師備課上課,但一聽說他要編輯一套文叢,而且編了兩本還在編,加上八旬的定語,我著實有點“大驚小怪”了。
周老師的目光像是窗外晨風里搖曳的喇叭花,嫻靜,淡然:“不多,七本?!?/p>
“天哪,七本!”我聽得見自己的心在大驚小怪地喊。為了“偽裝”自己,努力不讓周老師看到我的淺薄、無志——周老師不喜歡他的弟子不才,更不喜歡他的弟子以不能、不敢為由,從精神上把自己降格為侏儒,我平靜地說:“哦,七本?!?/p>
周老師給我遞來了一杯沏好的茶,幾月不見,他手上的老年斑又多開了不少“連鎖店”。
“八旬,這兩字很好!”我有意加重了“八旬”。當然,我在提醒老師,您八旬了,按照我們紹興人的說法:七十不留宿,八十不出門。都到了“高?!蹦挲g,還那么賣命編書,何苦呢?
周老師顯然知道我強調“八旬”的意思:“何夏壽,我非常認同有位老專家對我說過的一句話,‘一個老年人,與其呆在家里,坐以待斃;不如找事做,垂死掙扎。雖然生命的長度相等,但深度就不一樣了?!?/p>
周老師的眼睛里噴射出黃昏太陽下山時的光亮,我被照得有些眩暈。周老師轉移了一個話題:“你說,你找我干什么?”
我趁機躲開了老師的目光:“這樣的,有所學校,其實你也知道,是杭校長的學校,投入了一個多億,新建了一所學校,邀請我做他們學校的文學教育導師,并在他們學校里設一個工作室。我有點想不好,不答應,怕人家說我高傲;但答應了,真想做事也很累的?!?/p>
杭校長也是周老師的學生,周老師也十分了解他。聽我說完,他大為興奮:“好啊,這是個好機會啊,他可能會關系到你的后半生?!?/p>
“有這么重要嗎?”我問。
“你都五十出頭了,也該考慮‘后事了。”周老師笑道,“難道你真打算退休后,去開個什么越劇館,教孩子唱越劇嗎?”
我想起來了,有一次,我和周老師聊天時說過我的“遠景規(guī)劃”——退休后,我不寫作不講座,徹底與語文甚至與教育作別。然后,放大自己的業(yè)余愛好,在家里開個越劇館,教孩子唱越劇玩。我記得當時,周老師淡淡地說了句“這只能玩玩的”。
可沒想到,周老師居然還把這事記在心上了:“何夏壽,我知道你喜歡唱越劇,也承認你越劇唱得是好的,但畢竟你不是特級演員,你是個特級教師。特級教師這個頭銜不是退休制,而是終身制的。于私于公,你都應該終身從教?!?/p>
我知道,周老師一直說我是個十分感性的人。我也能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在周老師的眼里,感性的人很會受環(huán)境的影響,我是一只看著山羊吃草會忘了比賽的兔子,迷戀蜻蜓蝴蝶會忘了釣魚的小貓。
為“迎合”老師,我開玩笑道:“好的好的,我不開越劇館,就開教育館!”
“這就對了?!敝芾蠋熯攘艘豢诓瑁路馉I救了一個迷路的孩子。
忽然,周老師的臉上掠過一絲神秘:“你看這樣可好,你去批一個兒童文學教育研究所之類的組織,然后把總部設在杭校長那所新學校。這樣,你將來的兒童文學教育就有根了,同時,也幫他們學校找到了辦學方向?!?/p>
“用兒童文學辦學?”
“是啊,將你多年的校長工作和語文教學的實踐經(jīng)驗發(fā)揮出來,影響更多的學校,以語文課程為核心,帶動學校其他課程的發(fā)展,用兒童文學打創(chuàng)學校兒童文化……”
周老師的話像初夏的湖水,在我的心里暈開了,一圈又一圈,溫柔,輕盈,撞擊著我的心,一下,兩下……
“對了,你打電話給杭校長,就說我們現(xiàn)在去他的學??纯??!敝芾蠋熣f得十分堅決。
我明白老師的做事風格,與其說不,還不如說走就走。
于是,我用車子載著周老師,來到了與他家相距40公里之外的那所新建學校。
此時,正是中午時分,六月中午的太陽不說毒至少也是辣。學校還在建造當中,依然還是一個工地。校舍、劇場、餐廳、宿舍上的腳手架還沒最后拆盡,時有時無,顯得十分零亂。一堆又一堆的建筑垃圾,一處又一處的建筑材料,橫七豎八,還有星羅棋布的窨井眼,都沒有加蓋,像是深不可測的“地道”,很考驗人的注意力。
見周老師來了,杭校長很自然地去攙扶他,但被周老師拒絕了:“不用的,我又沒有老到要用人攙著我。”周老師抹了把被曬出來的汗水,笑道:“你免費讓我瀏覽這個大觀園式的學校,讓我激動得想扶你哩!”正說著,周老師的腳被一包沒用盡的水泥絆了一下,整個身子像大樹一樣傾向前面,幸好杭校長手快,拉住了他,才沒有釀成大事,我卻驚出了一身冷汗。
回到工地辦公室,我們都有點累了。但周老師的熱情依然高漲,他高興地說:“這個學校的地理位置,特別是建筑規(guī)模以及建筑品位,是我目前沒有看到過的。這里,完全可以成為上虞乃至江浙滬兒童文學教育研究會的總部?!苯酉聛?,周老師講了許多理由,歷數(shù)了上虞兒童文學教育史上的眾多名家。從陳鶴琴講到夏丏尊,又從白馬湖作家群講到金近。我們傻傻地聽著,周老師突然又點我的名了:“何夏壽,成立上虞兒童文學教育會,這是你的歷史擔當,是你的應盡之職。否則,你推諉時代交給的任務,崩盤了上虞這么好的兒童文學教育資源,你就是時代的瀆職犯!”
我知道周老師除了認為自己不老,也一直不讓別人老。這絕不是我一個人的體會,凡是與周老師相處過的人,大多都感同身受。
“您說得當然是對的,可是——”我停了停,望著周老師有點凝重的臉色,我吞下“這年代多做與少做又有什么兩樣”的感慨,而是含蓄地說,“我現(xiàn)在還擔任著一所學校的校長呢!”
“這有什么矛盾?你既做校長,又做兒童文學教育研究會會長。”周老師燦爛地一笑,“這叫舞動校長和會長工作的雙節(jié)棍!”
周老師說得時髦,我們都笑了。周老師也笑了,風趣但不無認真地說:“不過,我不是個周扒皮,不剝奪你們的自由,更不剝奪你們的選擇。我只是一個‘打醬油的,按照現(xiàn)在流行的說法,是任性的‘打醬油主義!”
“打醬油的”都如此赤膽忠心,我還有什么好說呢。我被周老師充足了氣,像戰(zhàn)士出征前面對首長一樣,向老師立下了創(chuàng)辦上虞兒童文學教育研究會的承諾。周老師這才高興地和我們?nèi)ナ程贸晕顼垺?/p>
飯剛吃到一半,我的另一個朋友,也是周老師的學生,打來電話,問我一些教學瑣事。我提到了周老師就在上虞,他喜出望外,說是正在做一個鄉(xiāng)土作文的課題,能否讓周老師過去指導。我說,都是下午了,天又這么熱,周老師已經(jīng)累了大半天,下次吧。那朋友也說是。
掛了電話,周老師問我是什么事,我如實說了。周老師一聽,脫口而出:“那就下午過去,都已經(jīng)在上虞了?!?/p>
我和杭校長都堅持說太累,周老師有點不高興地說:“哎呀,你們真是的,累什么的?是車子開過去的,又不是我走路過去?!币娢疫€在猶豫,周老師命令似的說:“何夏壽,你打電話過去,我們兩點鐘出發(fā)去他學校。”
我只好照辦。想想距離兩點還有一個小時,我們匆匆扒完了飯,把周老師送到工地上的一個小辦公室里,開好空調,讓他能靜靜地休息一會兒。周老師沒有推辭。我們退出了房間,也趁機到隔壁小睡了一會。
兩點一到,我們推門進去,驚訝地發(fā)現(xiàn),周老師根本沒有休息,他正趴在辦公桌上寫東西。見是我們,他站了起來:“兩點到了,是嗎?”說完,將一疊紙交到
杭校長的手里:“這是我根據(jù)你
的要求,給你們設計的學校文化計劃?!?/p>
我湊過去一看,是關于杭校長新建學校的校風、校訓、校聯(lián)以及各教學樓、輔助樓的樓舍命名之類的。周老師的鋼筆字,穩(wěn)健干練,飄逸剛勁,略略有點左傾,像是湖邊一排排斜斜的楊柳,也像空中一行行翱翔的燕子,富于生命的斗志和活力。
這天,差不多是下午六點鐘的樣子,我才把周老師送到家。告別的時候,望著周老師晚風中飄動的白發(fā),我忽然覺得,周老師的白發(fā),其實并不代表生命的衰老,甚至也不是白發(fā),而是高揚在他生命航船上的風帆。
寫到這兒,我覺得也應該像周老師寫論文作報告那樣,寫一個有點概括性的句子,既嘗試著為周老師的年輕人生解個密,也為自己的拙文結個題。耳邊忽然響起一首《革命人永遠是年輕》的老歌,對,現(xiàn)在不是流行“轉基因”這個詞嗎?我就光明正大地“轉”一下他人的勞動成果,將那歌名轉換成文名:語文人永遠是年輕!
(作者單位:浙江紹興市上虞區(qū)金近小學)
責任編輯 郝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