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曾是童養(yǎng)媳

彭世民

奶奶6歲那年，就到我們家給爺爺當(dāng)了童養(yǎng)媳。

那時在村里童養(yǎng)媳的不止奶奶一人，許多家庭都生好幾個孩子，多的生十幾個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加上當(dāng)時社會重男輕女，生的是男孩，父母想方設(shè)法也會把他們養(yǎng)活，生了女孩，不是被人抱走就是送去當(dāng)童養(yǎng)媳，有的甚至一看生的是個女孩，就坐在尿桶上活活把孩子給悶死了。奶奶還算是幸運的，父母把她帶到六歲才送她去當(dāng)童養(yǎng)媳。

說是當(dāng)童養(yǎng)媳，但實際上就是過“奴役”的生活，當(dāng)傭人使喚。碰上婆婆好的，還會把童養(yǎng)媳當(dāng)人看，碰上婆婆惡的，就根本不會把童養(yǎng)媳當(dāng)人看。奶奶是屬于后者。

隔壁的紅干娘說，奶奶剛來時營養(yǎng)不良，身材瘦小，瘦骨嶙峋。曾祖母對奶奶沒有過好臉色，稍有不順，就是打罵。奶奶一來就學(xué)著煮飯、紡線，做針線活。農(nóng)村用的是水缸裝水，灶臺上做飯，奶奶個頭還沒有水缸、灶臺高，夠不到。她只能搬著板凳，一瓢一瓢從水缸里舀水洗碗，然后站在凳子上在灶臺上煮飯做菜。

家里收了小麥，要用石磨才能磨出粉來。奶奶年幼，身板單薄，手推不動石磨，曾祖母就用繩子綁在奶奶腰上，奶奶小小的身子像牛一樣拉著磨轉(zhuǎn)。

干的活雖然多，卻常吃不飽。奶奶一手一腳喂大的幾只母雞經(jīng)常咯噠咯噠把蛋下在小麥秸堆上，奶奶看著曾祖母從麥秸堆摸出個熱乎乎的雞蛋，奶奶總夢想著有一天能吃上一枚雞蛋，但這是專供爺爺吃的，奶奶只能“噎”著那些殘留粗糙的小麥皮。

奶奶剛滿10歲那年，曾祖母給奶奶抓了4頭小奶豬要奶奶養(yǎng)。奶奶個頭跟豬欄一般高，喂豬時，一、二……桶豬食，奶奶到豬圈要來回十多次才能喂完豬。豬長得稍大一點的時候，奶奶就得煮一大鍋一大鍋熟食拿去喂豬。有時候奶奶干活累了，就靠在棗樹上睡覺了。有一次，奶奶喂豬時把木桶弄到食槽里，結(jié)果木桶變成了木塊，曾祖母一氣之下，折下一根棗樹枝就開始打奶奶，奶奶邊哭邊跑，曾祖母邊追邊罵，幸好曾祖母腳小走不動，但是奶奶還是經(jīng)常被曾祖母打得滿身都是青紫的條痕。

奶奶還不到二十歲的時候，在曾祖母的張羅下，奶奶和爺爺圓房了就算結(jié)了婚，沒有糖果，沒有酒席，沒有鞭炮。

其實，爺爺也并不是曾祖母親生孩子。曾祖母是富家小姐出身，她嫁給曾祖父后就沒生過小孩。爺爺是曾祖父兄弟的兒子，過繼來傳承香火的。在曾祖母心里，兒子將來是要為他們養(yǎng)老送終的，媳婦只是個外人，即使離了以后也可以再娶。爺爺雖說與奶奶歲數(shù)差不多，又是同在一起長大，但他們的生活待遇完全是兩回事。小時候，曾祖母送爺爺去上學(xué)，卻讓奶奶砍柴種地。爺爺放學(xué)回家，奶奶還得幫爺爺準(zhǔn)備好茶水飯菜，但爺爺并不領(lǐng)情，在爺爺?shù)墓亲涌p里還存在著男尊女卑的思想。

結(jié)婚時，奶奶還指望爺爺能呵護(hù)著她，但爺爺習(xí)慣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生活，加上在大隊工作，經(jīng)常在外面跑。爺爺不幫家里不說，奶奶一天到晚還難得見上一面。希望得到呵護(hù)的奶奶，從未體會過愛情的甜蜜！她對爺爺?shù)母杏X只有一個“怕”。父親出生了，接著姑姑也呱呱著地，奶奶也從童養(yǎng)媳變成了母親。爺爺過慣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生活，他對奶奶只有呵斥和指揮，很少有關(guān)心。奶奶的生活更加地累。她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父親和姑姑的身上，拉扯著兩個年幼的孩子，像壯漢一樣揮舞鐵锨，揮灑汗水，試圖用倔強(qiáng)和堅持挖出生活的希望和未來。

爺爺是大隊會計，手里管著大隊上的錢和物，有些人總是想方設(shè)法邀他去賭博，爺爺漸漸地也染上了賭癮，一上賭桌就通宵達(dá)旦，身上的錢輸光了就挪用公款賭！有一次眼看建大隊部買木材要用錢，爺爺一時還不上。一旦被查出，爺爺名聲不保是小事，還得挨批斗，說不定要坐牢。奶奶把家里曬干的紅棗，我父親戴在手上的銀圈、家里燒水的銅茶壺都拿去替爺爺把公家的缺口補(bǔ)上。此后，爺爺待奶奶才好了許多。

奶奶從6歲開始，天天服侍曾祖母，奶奶沒嫌過煩，從沒反抗，從不高聲，她一直把曾祖母當(dāng)親娘一樣看待。曾祖母一生都特別愛整潔，甚至可以說是有潔癖，身上任何時候都清清爽爽，即使在她年逾九旬的時候，那雪白的齊耳短發(fā)也還是一絲不亂，衣服上一點褶子也沒有，一年四季，不管下雪還是結(jié)冰，天天都要洗澡。奶奶不管多忙，都會為曾祖母燒好熱水，調(diào)好水溫，有太陽的時候，她就會把曾祖母的衣服先掛棗樹枝上曬暖和;雨天、天冷的時候，奶奶要先把曾祖母的衣服在火爐邊烘烤加熱;曾祖母洗澡時，她先要幫曾祖母一層層解開纏足布，一邊替她洗澡，一邊幫她擦背，洗完澡，穿好衣，又一層一層地纏上裹腳布……對曾祖父、曾祖母，更是百依百順，但曾祖母對奶奶始終是冷著臉，把奶奶當(dāng)外人。

有一年，曾祖母得了眼疾，眼睛看東西變得模糊不清了。看醫(yī)生，請法師，敬神明，錢花了不少，但不見起色。為了給曾祖母治眼疾，奶奶聽說的幾味草藥治眼疾效果好，但這些草藥周邊的山頭上很難打到，只有我們對面黃柏山崖壁邊上才有，奶奶冒險去黃柏山為曾祖母采來草藥，但還是不見效果，村里的郎中要奶奶帶曾祖母到醫(yī)院去看看。但是看病沒錢，奶奶就想到在我家對面懸崖峭壁上的一片棕樹林子，因為地勢險峭，從沒有人去采割過。奶奶顧不上危險，一個人爬在那山崖上采棕葉，奶奶就像平時爬棗樹一樣，個小靈活，一會爬到這棵棕樹，一會又上了那一棵棕樹。晌午時分，奶奶已經(jīng)割下幾十斤棕葉了，奶奶看到山崖最邊上還有兩棵樹的棕葉沒割，她又跑過去，剛爬上棕樹，突然一條毒蛇，從樹頂上向奶奶直沖了下來，奶奶躲閃不及從樹上滾下，幸好被一片竹林?jǐn)r住，沒有掉下山崖。

從樹上摔下來，奶奶渾身被摔得皮開肉綻，鮮血把衣服褲子都染紅了，還一度昏厥過去。奶奶醒過來后還是扛著幾十斤棕葉回到家里。曾祖父、爺爺都不在家，曾祖母看到急了，她拖著生病的身子，一雙行動不便的小腳搖搖晃晃走了好幾里山路，給奶奶請來了郎中，替奶奶煎藥。還把已經(jīng)喂了好幾年的大黑雞殺了，用小罐紅棗燉雞湯喂奶奶吃……

從這一次起，曾祖母看奶奶的眼神漸漸變得真誠了，語言也漸漸變得柔和起來。

小時候，我喜歡蹲在棗樹下抓蟈蟈，玩蚱蜢，耍螢火蟲，奶奶有時候還給我搭幫手。奶奶說：她小的時候也喜歡在棗樹底下玩。她七歲的時候，栽了好幾棵棗樹，只是覺得好玩，最后成活的就只有這一棵。棗樹苗在奶奶的呵護(hù)下一天天長大，從那時起，棗樹便成了奶奶親密的伙伴。干活累了，她就靠著棗樹小憩一會;受了委屈或挨了打，她就對著棗樹哭一會。平時沒事的時候，奶奶找?guī)讐K石頭和木板壘成一間小房子，再找上幾只螞蟻或螢火蟲放進(jìn)去，便可以有滋有味地玩上大半天了。有時奶奶貪玩，沒聽到曾祖母在屋里喊她，曾祖母就罰奶奶在棗樹邊跪著，有時候還得挨上板子。

棗樹栽了整整十年了，棗樹已有數(shù)丈之高，但是光長樹干不結(jié)果實。爺爺說棗樹栽在地坪里，好看不中用，攔住了陽光。他拿著斧頭去砍棗樹，奶奶用身體把樹護(hù)住，沒讓爺爺砍成。爺爺沒有砍成樹，每天早晚洗臉，他就直接把熱水往棗樹上潑，沒過多久，枝繁葉茂的棗樹樹葉便開始泛黃。奶奶用竹片扎了一個籠罩，把棗樹圍了起來。誰都沒想到，奶奶懷父親的那年，門前的棗樹突然開花了，棗花的香，帶著一股濃濃的甜香味，成群成群的蜜蜂像趕集似的來采蜜，枝頭上鳥兒似乎也都吃了興奮劑，在樹上唱歌跳舞……

那年奶奶生父親，家里窮得揭不開鍋，全家人早已是饑腸轆轆。棗樹回報奶奶的就是棗枝上掛滿一串串沉甸甸的紅棗，那棗兒皮薄肉厚小核，吃在嘴里嘎嘣脆，一股股蜜一樣甜美的棗汁直沁人的心田。奶奶先要把又紅又大的棗子選出留給曾祖父、曾祖母吃，還要送部分給鄰居或親戚，一些差的就留著自己吃……每當(dāng)陰歷八月來臨，那圓圓的、紅紅的果實，密密麻麻地掛在枝頭，閃現(xiàn)出誘人的釉質(zhì)光澤，散發(fā)出成熟的果實濃香，走在樹下，讓人禁不住要咽下幾口唾沫。奶奶舉著竹竿輕輕一敲，紅紅綠綠的棗子就下雨般的落下來，放進(jìn)嘴里，那味又甜又脆。盡管奶奶扶著竿子站在棗樹下氣喘吁吁，咳嗽不停，但當(dāng)看到我們一個個有滋有味地吃著，她總是一臉的笑。

奶奶說：“生父親和姑姑，那棵棗樹幫了大忙，那棵棗樹結(jié)的果子又大又甜，棗子成熟的時候，好多人跑到家來買棗子。”但奶奶不愿意到攤販或街上去賣，更不是一塊做生意的料，往往人家買二斤，奶奶就會給人家稱二斤半，人家笑了，奶奶也笑。

這個連走路都能被風(fēng)刮倒的小女人，硬生生被生活磨成了“女漢子”。

小時候，我愛尿床。

奶奶說小孩尿床，是身體虛弱的表現(xiàn)。為治好我尿床的病，奶奶四處打聽偏方，聽說豬尿脬（豬膀胱）有療效之后，每當(dāng)誰家殺豬，奶奶便去求主人家把豬尿脬留給她。盡管我尿床，晚上奶奶依然帶著我睡，但她睡覺時像是鬧了鬧鐘似的，到了半夜，總是喊我起床去尿尿，慢慢地，我尿床的毛病也就再也沒犯過了。奶奶說，她其實小時候也尿床，但是第二天夜里，曾祖母就直接把她關(guān)在門外，碰上秋天夏季，爬在柴堆上或靠在墻角邊就能對付一晚上，最多是被蚊蟲叮咬一下。但要是碰到春冬下雪的天氣，外面滴水成冰，奶奶站在外面凍得號啕大哭，狠心腸的曾祖母他們睡得無動于衷，幸好有好心的鄰居看奶奶可憐，把奶奶抱到自己家里，才沒讓奶奶凍壞身子骨！

曾祖父、曾祖母進(jìn)入古稀之年，先是曾祖父生病臥床不起，奶奶給他端茶喂飯，倒屎倒尿，處處無微不至;后來曾祖母癱瘓在床，奶奶經(jīng)常吃力地抱著曾祖母在棗樹邊曬太陽，為曾祖母洗腳剪指甲，用薄薄的刀片削去她腳底上的厚繭。最后，連大小便都失禁了。有時，奶奶剛替曾祖母洗凈身子，換好衣服，一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曾祖母的褲子又濕了臟了，一切只好從頭再來，——脫掉曾祖母的衣褲，輕柔地翻過她的身子，用溫水仔細(xì)地洗凈穢物，然后，用柔軟干燥的毛巾，輕輕地抹干水漬，重新給她換上干爽的衣褲。整整一個夏季，曾祖母身上別說生褥瘡，就連一粒痱子也找不出來?。≡婺概R終時拉著奶奶的手，一臉愧色，像做錯事的孩子似的一邊流淚，一邊在床邊囔囔不停地念叨： “孩子——苦——了——你——了。”

就這樣，奶奶由童養(yǎng)媳變成媳婦，由媳婦變成母親，由母親變成婆婆，滿臉爬滿了皺紋，瘦得皮包骨頭，一天一天地走了過來。奶奶60歲的時候，她生命的油燈燃盡了，熄滅了。

世上再也沒了奶奶這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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