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安妮
⊙ 服飾研究
孔雀羽串珠彩繡云龍紋吉服袍綜述
殷安妮
“孔雀羽串珠彩繡云龍紋吉服袍”是清代乾隆朝宗室用于喜慶吉日的吉服袍,是故宮博物院藏唯一一件通身結(jié)合 “鋪翠”工藝、串珠繡工藝以及刺繡工藝繡制的吉服。雖是宗室、親王穿用的吉服袍,但與皇帝按清代服飾制度御用的九龍十二章紋的吉服袍相比,此袍在形式、工藝、材質(zhì)、紋飾諸方面有著極其獨特的亮點,具有獨到的匠心和巧奪天工之處。筆者曾與故宮科技人員通過三維視頻顯微系統(tǒng)對該文物進行過顯微研究,對材質(zhì)進行過仔細分析研究(見《故宮博物院院刊》2009·4),本文擬就此件吉服袍的形式、紋飾、繡工等方面做進一步探討。
孔雀羽;串珠;龍紋;吉服袍
清代吉服,是清室在重大吉慶節(jié)日﹑筵宴﹑祭祀等活動時服用的袍服,因其色彩豐富,紋樣不拘泥于典章制度所規(guī)定的龍紋,又稱為“花衣”﹑“彩服”。在重大節(jié)慶的前后三﹑四天,宮中上下穿著這類“彩服”,被稱為“花衣期”。
皇帝的吉服袍即是宮中通稱的“龍袍”,形式為圓領(lǐng);大襟右衽;馬蹄袖端;直身式袍服。而坊間所說的“龍袍”,則是清代冠服制度所說的禮服,清制稱“朝袍”?;实鄢酆妄埮鄣闹饕獏^(qū)別在于:朝袍的圓領(lǐng)上加有“弓”形大披領(lǐng),龍袍則為圓領(lǐng),無披領(lǐng)。其次,朝袍有腰帷,上繡行龍四,而龍袍則為直身式,無腰帷。朝袍形式為上衣下裳,下裳為襞積式,龍袍無襞積式下裳。
宗室的吉服袍或稱為“蟒袍”,其名襲明制。明沈德符《野獲編》載:“蟒衣為象龍之服,與至尊所御袍相肖,但減一爪耳?!鼻迦诵扃妗肚灏揞愨n》載:“蟒袍,一名花衣,明制也……”。按《大清會典·輿服制》規(guī)定,清代宗室吉服袍上的龍紋雖為五爪,但是不可裝飾十二章紋,不可用石青色﹑明黃色;皇太子以下不可用金黃色。
孔雀羽串珠彩繡云龍紋吉服袍形式為圓領(lǐng),大襟右袵,直身式袍服,馬蹄袖端,左右開裾。按清制,服飾的等級越高,開裾越多,皇帝的吉服袍,為前后左右四開裾,宗室的吉服袍只能兩開裾,而且開裾的尺寸也略小,此件左右開裾長約為20厘米,雖然用料珍稀講究,工藝繁復罕見,但從此件沒有前后開裾上看,此件不是龍袍而是蟒袍。另外,筆者觀摩此件未褪色部分的底料(圖2),顏色是藍色而不是石青色,因此也可以斷定此件不是皇帝御用服飾,是宗室用蟒袍。
孔雀羽串珠彩繡云龍紋吉服袍的全身用串珠繡技法繡制五爪珍珠大龍九條,還分別在袖端﹑領(lǐng)等處用絲線繡制了正龍四條,龍紋之間裝飾繡有傳統(tǒng)吉祥圖案“八寶”﹑“三多”﹑“八吉祥”﹑“暗八仙”﹑“靈仙獻壽”﹑“洪福齊天”﹑“流火紋”﹑“五彩祥云”以及“海水江崖”等圖案,囊括了最美好的傳統(tǒng)吉祥寓意。
圖1:孔雀羽串珠彩繡云龍紋吉服袍
圖2:底料:藍色素五枚緞
圖3:海水紋
圖4:行龍紋
圖5:“靈仙獻壽”紋
圖6:底料與繡線
按清制,吉服的下幅和袖上臂繡有海水江崖,無論水紋高低,均稱為“立水”,而立水紋形式變化最多的是乾隆朝,這一時期的立水,往往一改之前康雍時期立水的規(guī)矩﹑嚴肅,而是在部分規(guī)矩水紋的基礎(chǔ)上,將水紋演變成波濤,波濤間飾以雜寶﹑花卉﹑蝙蝠﹑山石,體現(xiàn)出端莊中追求靈動,尊貴中彰顯華麗的審美取向。而乾隆以后各朝,立水的表現(xiàn)則略顯呆板,尤其是晚清,多數(shù)立水幾乎只是作為清代吉服的一個符號存在,失去了清中期以前的華美靈動的活力和彰顯個性的審美意趣。此件成衣于乾隆盛世,下幅的“海水江崖”紋飾幾乎是整個身長的三分之一,海水的設(shè)計突出了層次感﹑立體感,使人更深的體會到“福山壽?!暴p“江山永固”的吉祥寓意。海水波紋中間飾花卉﹑蝙蝠﹑山石﹑祥云,給人吉祥﹑華麗﹑靈動且富有活力的感覺(圖3)。此件海水的暈色技法采用三暈過渡,由淺而深,使全袍色彩鮮麗又不失柔和,華美又不失雅致。
龍紋,是清輿服制度規(guī)定的吉服紋飾,此件的龍紋線條豪放流暢,龍姿呈標準的“三亭九似”狀,舒展自然(圖4),張揚著“唯我獨尊”的霸氣。在清代,宗室和百官服飾上的“龍紋”(蟒),不可因其等級低就可以變形或按臆想隨意為之,相反,端莊霸氣的龍紋更能體現(xiàn)穿著者對皇帝的景仰和崇拜。因此,筆者所見故宮院藏蟒袍上的龍紋,無一不是端莊﹑規(guī)整,霸氣十足。
此件在九條大龍間,裝飾的其他吉祥圖案,也都具備乾隆朝刺繡工藝的特點,以“靈仙獻壽”的仙鶴(圖5)為例,飛翔的形態(tài)婀娜多姿,背羽﹑尾羽﹑腿﹑喙﹑靈芝,無一茍且,雖只是方寸之間,但從設(shè)計到材質(zhì),從配色到針法都絲絲入扣,毫不敷衍。
此件吉服袍雖然設(shè)計了諸多吉祥圖案,但是并沒有象征皇權(quán)的十二章紋樣,從這個角度也證明了這是一件宗室用吉服袍。設(shè)計者在不僭越清代服飾制度的前提下,盡可能多的使用多種材質(zhì)﹑吉祥圖案和豐富的配色,一方面迎合乾隆朝追求新奇﹑多變的時尚,另一方面,用豐富的圖案傳達美好的吉祥祝福。
圖7:捻金銀線
圖8:龍抱柱線(緝線)
圖9:合色線
圖10:捻孔雀羽線
圖11:米珠
底料,是刺繡工藝的基礎(chǔ)材料,底料的致密與否,不僅決定著刺繡圖案針腳的細密程度,也決定著刺繡作品留存的時間長短。換言之,底料越致密,施針時針腳也可以細密(圖6),所繡紋飾附著力也就越強,反之,如果底料的經(jīng)緯稀疏,施針密了就掛不住針腳,施針稀疏作品就會粗糙。作為生活實用品的服飾,要有堅牢﹑耐磨的品質(zhì),所用繡線再細,也會比紡織的經(jīng)緯線粗,時間久了,稀疏的經(jīng)緯線承受不住繡線的重量,所繡花紋或者變形,或者從施針處斷裂開。因此一件好的刺繡作品,要從底料的選擇開始。
這件吉服袍的底料是藍色五枚緞,“五枚緞”的文字記載最早可見于南宋的“五絲”,實物多見于明代。清中期以前,宮廷服飾用面料還可見“五枚緞”,以后逐漸被七枚緞﹑八枚緞取代?!拔迕毒劇钡目椢锝M織是一根經(jīng)絲壓四枚緯絲,其經(jīng)線細而加弱捻,緯線稍粗,不加捻,織物表面呈現(xiàn)經(jīng)浮長線,富有光澤,手感挺括堅牢。我們從圖2中可見,放大80倍的底料織造均勻細密,經(jīng)緯清晰,是乾隆時期上好的紡織面料。而現(xiàn)在坊間所言“嫵媚緞”并非用傳統(tǒng)“五枚緞”的技法織造,而是用現(xiàn)代紡織機械織造的七枚緞﹑八枚緞,由于經(jīng)線壓的緯線多,絲質(zhì)光澤被更好的表現(xiàn)出來,因此頗受當今世人喜愛,但由于經(jīng)緯線交織點少于“五枚緞”,因此織物牢度不及“五枚緞”,手感柔軟,世人或稱為軟緞。至于“嫵媚緞”的名字,則是商家的商業(yè)技巧而已,不可與“五枚緞”混為一談。
我們從圖6可見,在40倍顯微鏡下,繡線雖然很細,但還是粗于底料的經(jīng)緯線,由于底料是用五枚緞,經(jīng)緯密度大,經(jīng)緯線交織點的縫隙極小,繡線穿過底料時,才容易和經(jīng)緯線咬合成一體,刺繡的圖案牢度隨之增強。
也正是由于選用了很好的底料,繡材的選取才有了較大的空間,此件的繡材還選用了絲線﹑捻金線﹑捻銀線﹑米珠﹑珊瑚米珠,并大量使用捻孔雀羽線,繡線品種之多,是傳世服飾文物中較為鮮見的。
繡線是刺繡藝術(shù)最重要的載體,設(shè)計者的理念是通過繡線表達的,即所謂“以針代筆,絲代墨色”,因此繡線是作品成功的重要因素。此件除刺繡用常見的無捻擘絲線外,還選用了捻金線﹑捻銀線﹑龍抱柱線﹑合色線﹑捻孔雀羽線等從不同的角度體現(xiàn)設(shè)計者追求新奇獨特的構(gòu)思。
捻金﹑銀線是將金銀制成箔后,切細絲,捻在絲線芯上,捻制時,不可將金銀細絲完全嚴密包裹住絲芯,要露出些許絲芯,否則捻好的線就會硬,需要彎曲時,線條會顯出生硬且不流暢(圖7),金銀線在表現(xiàn)龍髯和圖案構(gòu)邊時,有中國畫線描的藝術(shù)效果,同時金屬的光澤也張揚著皇家的豪華和霸氣。
圖12:珊瑚珠
圖13:平套針
圖14:套針
圖15:滾針
緝線又稱為“龍抱柱線”,是兩股絲線捻制而成,其中一股線加強捻,使之形成均勻的顆粒狀,用于表現(xiàn)龍鰭或是穿珠繡圖案的構(gòu)邊,可襯托出米珠的飽滿,加之絲光輝映,仿佛一粒粒比米珠更小的珠粒(圖8)。要把線捻得如此之均勻,顆粒飽滿,實屬不易,古代刺繡藝人的奇思妙想,手藝奇絕可見一斑。
合色線是將同色系一深一淺的兩股絲線加弱捻而成,用于表現(xiàn)暈色和顏色的過渡(圖9),一般合色線采用平針繡制即可達到暈色和諧的效果。
孔雀羽線,是將直徑0.3毫米左右的孔雀羽的羽小枝,捻在直徑0.2毫米左右絲線芯上而成,與捻金銀線一樣,捻制時不可將絲芯完全包住,以免捻好的線變硬(圖10)??兹赣鹁€捻制時既要捻得細而均勻,又要不傷及羽毛,難度非常大??兹赣鹗墙?jīng)年不退色的,它幽幽的藍綠色熒光來自于自然光與波長尺度相似微結(jié)構(gòu)的相互作用。筆者觀察此件吉服袍前身﹑后身及掩襟內(nèi)的顏色不一樣,并非孔雀羽褪色,而是由于曾經(jīng)的長年展覽使前身的羽毛部分脫落,變得稀疏,而露出的底料也褪色所致,由于掩襟在前襟的掩蓋之下,所以掩襟孔雀羽及底料顏色保留完美。
清宮繡品所用米珠,專指一種用于服飾或裝飾的細小珍珠,顆粒大小隨設(shè)計而定,此件米珠最小的直徑不足1毫米,大的不超過2毫米,將其放大40倍可見粒粒圓潤飽滿(圖11)。通身繡龍及其它圖案所用的米珠數(shù)以萬計,要做到粒粒如一,毫無差池,其工之難,可想而知。何況每一粒都要打孔,穿針引線,釘繡在底料上,真可謂:“此技只應(yīng)天上有”。
珊瑚米珠一般是隨原料原形的,不甚圓潤(圖12),但像此件這般全身選用的珊瑚米珠色彩一致,沒有雜色,也非常不易,因為珊瑚材質(zhì)的天成,決定了在一支珊瑚上顏色也不可能完全一致,選用數(shù)萬粒如此細小的珠粒,做到色彩一致,也非一日之工。
此件吉服袍是清代乾隆朝蘇繡最為杰出作品之一。各種針法窮其巧變,將栩栩如生的龍紋﹑花卉﹑吉祥圖案立體的展現(xiàn)出來,至今為止無人超越。
平套針(圖13)巧用五色絲線,著力表現(xiàn)的是海水江崖紋飾及其間飾的花卉﹑吉祥物。施三藍色絲,由淺入深表現(xiàn)出海水的層次,施五彩色絲﹑米珠,表現(xiàn)花卉﹑吉祥物的立體感。套針(圖14)表現(xiàn)花瓣的色彩變化。而合色線雖是施以平針(圖9),但由于合色的獨特效果起到了暈色的作用。滾針(圖15)是用于勾勒線條的,這里的滾針不僅針腳勻密,每一線條之間距也相等,頗有中國畫線描的意趣。網(wǎng)針(圖16)是在底料上平針繡好底色后,用色絲勾勒圖案,傳統(tǒng)網(wǎng)針可以變化出十余種勾勒圖案,要求打底的平針不僅要平齊細薄,還要很好的遮蓋底料的顏色,以表現(xiàn)出色彩的層次。打籽針(圖17)講究的是籽粒飽滿圓潤,均勻一致,暈色時每一粒籽的顏色都可不同,蘇繡打籽的手法有十余種,不同的圖案打不同的籽,表現(xiàn)的光澤不同,凸浮感也不同。斜纏針(圖18)用于表現(xiàn)稍寬些的邊,比如暗八仙中的扇子邊,如果用滾針勾勒,會略顯單薄,沒有層次感,用斜纏針,會給人寫實的感覺。
因為此件繡材的豐富,釘線繡被大量運用,穿珠﹑金銀線﹑緝線﹑孔雀羽都是釘繡的,甚至扇子面等處也是釘繡的。釘線繡是另取針線,將繡材釘在所需的圖案上,可使繡材凸浮在底料表面,有較強的立體感。穿珠繡的針法有兩種,一是將米珠穿成串釘繡,另一是一粒一釘,要根據(jù)圖案部位需要決定怎樣釘繡。釘繡金銀線時,捻金銀線并不穿過底料,而是盤在所需圖案上,然后將這些金銀線線釘在底料上,所以又有“盤金繡”一名。緝線繡表現(xiàn)的是龍的鰭,角﹑髯﹑口﹑尾以及多處圖案的構(gòu)邊(圖19),釘繡時要按照鰭﹑角﹑髯﹑口﹑尾等處的紋理運絲,根據(jù)圖案設(shè)計的要求選取粗細合適,色彩相宜的線材,才能達到用緝線表現(xiàn)立體感的目的。孔雀羽線并不像絲線﹑捻金銀線﹑緝線一樣順滑,而是絨狀的,羽小枝上孔雀綠的絨毛不規(guī)則張揚著,捻成繡線絨毛也是無序的,經(jīng)釘繡,絨毛很好的遮蓋了底料原有的顏色,給人的感覺仿佛底料就是孔雀綠色,這就是舉世罕見的“鋪翠”工藝,達到了巧奪天工的境界,代表著清代刺繡技藝達到了較高的水平。
圖:16網(wǎng)繡
圖17:打籽
圖18:斜纏針
圖19:緝線繡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我國古代用鳥雀羽毛制作服裝的歷史可上溯到南北朝,歷代文獻也有記載,如《異物匯苑》:“唐安樂公主使尚方合百鳥毛織為裙,正視旁視各為一色,而百鳥之形狀皆見”;明代吳梅村詞云:“江南好,機杼奪天工,孔雀妝花云錦爛,冰蠶吐鳳霧綃空,新樣小團龍”;清葉夢珠《閱世編》:“今有孔雀毛織入緞內(nèi),名曰毛錦,華更華麗,……”,以及名著《紅樓夢》中晴雯夜補孔雀裘的詳細描述。文物實物可見的是定陵出土的明萬歷皇帝的“孔雀羽織金妝花紗龍袍料”﹑“黃無極靈芝紋地織金孔雀羽妝花四團龍緞袍料”﹑“紅如意云紋地織金孔雀妝花八團龍緞袍料”等,但是這些記載和實物反映的都是用孔雀羽線織造的衣料,而不是采用刺繡工藝裝飾出紋樣,雖然早有“鋪翠”這個工藝名詞,但是故宮藏“鋪翠”工藝可見的實物,僅此一件。極其罕見,極其珍貴。
孔雀羽串珠彩繡云龍紋吉服袍為清代用鋪翠工藝繡制的吉服袍僅存的珍品,是清代織繡工藝珍貴的實物資料,在織繡文物研究上占有重要地位,是也是深入研究清代冠服制度的重要史料。曾在故宮珍寶館長期陳列,并收入《中國美術(shù)全集·織繡》﹑《國寶》﹑《故宮文物大典》等故宮經(jīng)典圖錄。
殷安妮 原故宮宮廷部織繡組 副研究館員
Summary of Ji Fu Robe Embroidered with Peacock Feather and String of Beads with Clouds and Dragon Patterns
Yin Anne
Ji Fu robe embroidered with peacock feather and string of beads with clouds and dragon patterns, combined with the technique of Pu Cui (fabric background fully embroidered with peacock feather), string of beads embroidery and other hand embroidery techniques, is the only one that the Palace Museum collected. Though this robe was for imperial clan and princes which was the same as the Ji Fu robe of nine dragons and the twelve ornaments, its shape, techniques, materials and patterns showed unique characteristics. The robe's materials have been researched by the author and technological personnel via 3D video microscope system,which published Palace Museum Journal on April, 2009. This article focuses on the robe's shape, patterns and embroidery techniques.
Peacock Feather; String of Beads; Dragon Pattern; Ji Fu Robe
J18;J523
A
1674-7518(2016)01-002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