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形記

李若琳

“當(dāng)坎普站在舞臺正中央，接過年度最佳暢銷書作者獎杯的時候，他覺得這輩子已經(jīng)無憾了，那么多年的辛苦和堅持終于有了報償。身后的大屏幕上是他被放大無數(shù)倍的照片，那張照片是他為頒獎典禮精挑細(xì)選出來的。他就坐在沙發(fā)上，頭朝向另一側(cè)，側(cè)臉的輪廓和身體的弧度在夕陽下結(jié)為一體。他特地去掉了眼鏡，以免破壞整個畫面的和諧，可臉上一絲皺紋卻因此暴露出來?？财张e著獎杯，回頭看了看自己，這才覺得有些得不償失。他老了，起碼他自己是這么想的。眼看就要踏入四十歲，莽撞執(zhí)拗是年輕的標(biāo)簽，現(xiàn)在他可沒那個資本。那些出了名的暢銷小說都是他三十剛出頭的時候?qū)懙?，他還可以用熱血去試探整個世界?？财湛傉f，暢銷小說是需要熱情和勇敢的，這一類小說流著新鮮的血。

坎普緊緊握住獎杯的手漬出了汗，他帶著些顫抖結(jié)果主持人遞來的麥克，感謝這些年以來支持鼓勵他的所有人。尤其是他的老朋友喬，在他寫作事業(yè)剛剛起步的時候給予了他巨大的幫助?？财疹D了頓，宣布他決定從此封筆。坎普明白他已不再年輕，完成這樣洋溢著青春熾熱的故事看似不可能。他決定帶著家人去旅行，走遍這個國家的每一寸土地。”

坎普是這本書里最有優(yōu)越感的一個，家庭和諧、成功人士、生活富裕，誰都想要這樣的生活，他過得很滿足。這本書剛剛被拆封的時候，坎普的第一遍人生用心驚膽戰(zhàn)四個字來形容再合適不過，數(shù)不清命運上下坡讓他性格憂慮，甚至總是郁郁寡歡，以至于差點得了抑郁癥。不過命運沒和他開玩笑，當(dāng)他捧起獎杯的那一刻，他才意識到或許正是那些坎坷才讓他足以走到人生巔峰。他自己樂在其中，人生不能再精彩了，他想。一旦故事書放回到書架上，人生停止，坎普總是會一陣落寞。他不知道怎么消解這落寞的情緒，這段日子他的話突然間特別多，跟別人聊天的開頭總是“我拿獎那會兒……”，然后亂七八糟講一堆。他的時間大都在聊天說話，似乎是在為自己的人生洋洋得意。而在他滔滔不絕之時，他總能聞到來自于讀書人指尖的一股煙味兒。

抽煙！坎普拿右手使勁拍了一下左手。抽煙他只見過幾次，食指和中指間的煙卷漸漸變短，飄出煙圈。他當(dāng)即向朋友借了支煙，也學(xué)著讀者們的樣子，對著濾嘴而使勁吸了一口。可小說里的坎普可是個不煙不酒的男人，這第一次抽煙可把他給嗆壞了，一連咳嗽了一整天。

即使是精裝版的書籍也逃不過手指的千萬遍撫摸，可故事里的人還是那么年輕。坎普的頭發(fā)依舊是令人羨慕的烏黑卷曲，以至于總是被誤認(rèn)為是混血兒。他和他的朋友們重復(fù)著表演自己的人生歷程，按著作者鋪成的軌道不停走，走成一個圓圈。每一圈同樣的征程都逼迫他不停審視自己的人生，發(fā)現(xiàn)光芒，找到漏洞?？伤麩o法做出彌補，新的一程還是可以看到路過的斑駁的鴻溝，停留在原處。他路過它們，認(rèn)識它們，熟悉卻不能改變。

他下意識地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拿火柴點燃，奇怪的是，坎普這次并沒有咳嗽。

“坎普老兄”喬并排坐在他旁邊，“怎么開始抽煙了？”

“沒意思，太沒趣兒了?！?/p>

喬微微瞪大了眼睛：“沒趣兒？成功沒趣兒那什么有趣兒？”

“我過夠了！我什么都知道！”坎普把煙頭一腳跺扁，“確定未來會成功，知道自己會做什么，閉著眼都知道妻子長什么樣，有什么意義？”

“你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p>

坎普搖了搖頭，沉默了一會兒。他又點了一支煙，是他平時不舍得抽的高級煙，小聲說：“喬，我想出去?！?/p>

“你瘋了！”

坎普示意朋友小點聲，四下看了看才說：“現(xiàn)在的生活才真是折磨我。你知道，我開始旅行，這該死的旅行從來沒開始過。你聽說過日本的富士山么？照片上畫的可好看了！山頂上永遠(yuǎn)蓋著積雪，有時候看起來還會跟鉆石一樣發(fā)光呢！你知道嗎，那可是火山，活的！活的！山下還有湖，成片的花。還有那個叫尼亞加拉瀑布的地兒，那么寬的瀑布，在瀑布的望塔里看一定是氣勢磅礴的……”他閉上眼使勁想象他所描述的景，得到的還是一張張平面圖而已。

他和老朋友喬聊天聊到很晚，在一點兒煙草和啤酒的作用下，坎普睡著了，等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竟然出現(xiàn)在一間屋子的沙發(fā)上，書桌上擺著自己的那本書。

“竟然成真了？我終于……”

新鮮的空氣！舒服的日光！他在城市里徘徊，覺得一切都美妙極了。高樓林立，車水馬龍。街邊各種商店、電影院、咖啡廳……現(xiàn)實世界的生活是多么的豐富多彩！他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感受城市的多姿多彩。就這樣，他一個人走了一整天。他甚至不愿意去睡覺，仿佛這樣就是浪費。這可是唯一一次活著的機(jī)會！他不停暗示自己。連著好幾天，他一直都這樣漫無目的地徘徊在街上。然而，每當(dāng)他看到一個又一個大型商場里透出的亮光時，他卻猶豫不決。這么多選擇，究竟要去做什么呢？漸漸的，坎普越來越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每天都只是穿過大大小小的街，從不敢推開任意一家商店的門。他甚至都已經(jīng)忘了自己要去旅行這件事，連富士山的平面圖他也都記不得了，他心里只有迷茫和猶豫。

坎普走到公園里，他覺得又累又渴，便來到一個空著的長凳上坐下休息。在他的右邊不遠(yuǎn)處，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在安靜地讀書。坎普仔細(xì)一看，那就是寫他自己的那本。忽然，他眼睛一酸，掉出一滴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