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祁拉旦(1993-),男,藏族,北方民族大學(xué)古代文學(xué)碩士研究生。
天下雨了, 那么清,又那么輕,恰似你不經(jīng)意闖進我的夢。
恍惚中,昨天的云飄走了,只有云的影子還倒映在心上。而昨天前的無數(shù)個昨天都成了虛無一片,明天的明天也同昨天一樣。噓……讓心停下來,被滴答滴答的雨聲包圍著,這是另一番安靜。我還記得,上一次聽雨,是在九年以前了,那是一個夏季,我躺在牧場的帳篷里,風(fēng)吹著雨,雨斜著向我的帳篷發(fā)起攻擊,我在門口倒掛了一件破舊的羊皮襖用來抵御,可還是不可避免地飛來細(xì)碎的雨沫。大半夜,皮襖被雨滴抖落了好幾次,最后一次,我被雨打醒后就索性不再睡了。一個人,靠著很不平整的泥口土墻,裹著皮襖遐思,所想的也不過是神奇的人生罷了。故事的開端是這樣的,天地本沒有,世界也沒有,一切都是混沌,一切都是虛無。而人類如一道閃電破空而出,照亮了世界。我們一直在延續(xù)著故事,故事沒有結(jié)尾。故事是上帝的虛構(gòu)還是自己的自覺?人身在故事之中,說什么都是無力的,因為跳不出的故事使任何理性和真理都成了故事的附屬品。在太陽剝開虛無的空間時,人的感覺也綿延在空間里,像是游離在世間的實體幽靈一般。時間像是測量生命的尺子,緩緩劃過生命的槳,只留下一道波紋,幾個符號。肉體的游離形成空間,精神的漂移形成時間。時空的交織正源于肉體與靈魂的一元復(fù)合。時間的無邊正是精神的無限,空間的延展正是肉體的眼睛的范圍的擴大。人,就是時空里的自己的傳說。人們只傾聽和訴說自己古老的故事,從前,在哪個地方等時空的常用詞被他們使用著。我們無法理解故事的背后還有什么,也許,人本就是故事本身,人把以及寫進歷史,本身也就是故事。我們的歷史把自己編輯在故事里,于是,人們從故事里得知自己是誰。啪啪的雨聲,入耳,不斷地重復(fù)著,無數(shù)地錯落的節(jié)奏仿佛印證了當(dāng)時的心情。
那時的聽雨,一半是迷茫,一半是無聊。九年后的今天,我走出了牧場,走出了大山,我又安靜下來了。聽一聽窗外的傾訴,或者是一位遠(yuǎn)道而來的、久違的客人的低吟淺唱。
古人聽雨,聽出了不同人生階段的感受。我還達(dá)不到那種境界。不過,雨來了,她懷著孤寂抑或是無意,游蕩在我的窗前,而且已經(jīng)敲響了緊閉著的窗,我不應(yīng)該拒絕這樣真誠的客人。對于這樣的客人,春末的夜雨,面對面或者是走在其中,都是不好的,最好的迎接方法就是躺下來,細(xì)細(xì)聆聽。周圍一定要安靜,心里也要安靜,最好略帶一絲憂傷,就這樣,慢慢閉上眼,屋里燈光昏黃。
雨帶著它的心情走進你,聽,她彌亂的心落下來,沒有痛苦,只有灰色的暗淡。你看不到她的憔悴,看不到她的憂傷,只有錯亂才是她的真實的面孔。這個節(jié)奏,不可把握,無法演奏,每一個腳印都可能是深淵,每一滴淚水都會流出去。作為一滴雨,她一旦落下,一切都無可爭議了,沒辦法,萬有引力,你必須落下,必須承受這段過程。
雨水,一滴滴的雨水,凝聚為自身,形成自身,天然的如此?;涞穆吨?,由水凝聚而成,一旦落下,就是它的一生,落下的過程,歡樂也罷,痛苦也罷。順應(yīng)這個萬有引力也罷,不順應(yīng)也罷,這些都沒用。是雨,注定要落下。落下,注定會消弭自身,匯入溪流,過夜而映照周圍的事物和天上的月光,次日的升溫它便香消玉殞了。想來是溫度主宰了露珠的一生。而人大概也是如此吧。只是人是自由的,是有認(rèn)知和情感的。人的自由的肉體和靈魂譜寫了人生的故事和傳說。
常常感覺,雨像極了人。不知目的地聚合而成,莫名其妙地來到世界,最后不知所以地離開。她還要在她所遇到的事物上面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作為一生的呼喊和印記。
有時候,還覺得雨水很強大,任你多少個萬年的古建筑和高山,都經(jīng)不起雨水的洗刷,最后帶著殘缺和面目全非迎接夕陽的籠罩。個人也是如此,美好的記憶總是殘片,全部的過往充滿破爛。如果人是經(jīng)歷和記憶的交集,那每個人都是一個殘片,如同一片落下的樹葉,飄搖著不可定義的夢,飛向大地的懷抱。
有時候,很難說有什么意義和絕對的美好。一切的絕對終究都會化為一種自嘲。所以,我聽雨,不只是聽她的幽怨,更在聽她內(nèi)心深處的自嘲,一種可貴的自嘲,長久,動聽,里面沒有淚水,沒有愧疚,只有輕笑過的沉默。這沉默里,不斷滾動著一絲悔意,還有一層淺淺的放開。
我常常覺得雨水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懷,有種大山的情懷,就像藏在心底深處的隱私,被不經(jīng)意間翻出來,然后一下子回到了最初的場景。這樣,仿佛是雨水幫我濺起了被忽略的一段過去,因為匆忙或者根本無心,被我們丟掉的很多東西再次浮現(xiàn),我惋惜,我感嘆,可惜這些已經(jīng)通通沒用,這時候,雨聲又成了一種幽怨和嘆息,帶著攢夠的逝去,無情地落下。
雨水并非弱者,而是一個多情的人,她是一個感性的人,多愁善感,感情豐富,詩人氣質(zhì),諸如此類都可以是她的綽號。這里面沒有貶低,也沒有褒獎,而是一種呈現(xiàn),雨水不是宣泄,也不是高調(diào),而是向世界呈現(xiàn)自己。這是她的坦蕩和誠實,她的開闊和不遮掩。
虛無是為了迎接生命,生命是為了印證虛無。兩者都不是本體,也都不是結(jié)局。一切的稱呼和概念不過是人對于世界的自言自語,真正可靠的存在就在那虛無深處和生命深處。喜怒哀樂正如同死亡一樣,兩者一起奏響了宇宙中的傳說。生在這個偉大的星球上,大地是床,日月為燈,恍然一切都是詩意的。但詩意中還有著殺戮,爭奪,傷害。生命是什么呢?生命是一個自我延展的秘密和傳說。一切都在不可預(yù)知中上演著不可復(fù)制的精彩和不精彩。
愛雨,自我認(rèn)為,我還不夠格,我現(xiàn)在還只能夠聽見她,而且聽得似懂非懂,我想她不會怪我,因為我的真誠。
我很期望,等幾十年后,我離開人世時,下一場不大不小的雨,那樣,美好,安靜,實在是一種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