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助的父母們

葉傾城

朋友的困境難以啟齒，連轉(zhuǎn)述，我都要思量很久，尋找較雅馴的字眼。

總之，就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八歲的女兒，在網(wǎng)絡(luò)上尋找什么，又偷偷摸摸，背著家人，做一些奇怪的動作，自己咯咯笑。目睹若干次之后，他終于鼓起勇氣，問女兒在干什么。女兒一驚，像被戳穿了似的忸怩不安，假裝若無其事：“沒什么呀。”仰起清白的小臉，眼神不敢看他。

我起初沒當(dāng)回事兒，還笑道：“是尊家的遺傳吧?！?/p>

不料他鄭重地向我袒露隱私：“但我不喜歡那個，我喜歡的是ABCDE，不包括那個?！?/p>

他的態(tài)度讓我也鄭重起來：“你打算怎么辦？”

他無限郁悶：“不知道。”

這是病抑或不是？是先天的基因還是后天的影響？天地良心，他堅信自己給孩子的，是最健康不過的環(huán)境。這是一時的好奇還是——我就直說了吧——終生的癖好？女兒是否會因此有一條格外崎嶇的道路？一念及此，他痛得必須彎下身去。

問我，是他以為我懂得。我懂得他為人父母的無奈，卻給不了他想要的答案：搜索腦內(nèi)每個知識庫，完全沒有沾邊的。我想建議他求助育兒專家——又一轉(zhuǎn)念：我有一些熟人亦已轉(zhuǎn)型成為育兒專家，他們的熱情不容置疑，我卻深知他們毫無專業(yè)背景，有些推理、論斷與行事，更接近怪力亂神更不像科學(xué)。育兒這事兒，像大煉鋼鐵，沒有章法的熱情，只會帶來更大的禍患。

到最后，還是回到起初的那個問題：他打算怎么辦？他能怎么辦？而也許，做什么都沒有區(qū)別了。

這不是第一次，我憬悟到身為父母的無助。

我自己少年時，有很多怪異舉動，有些我忘了。一次去參加中學(xué)同學(xué)會，一個男生戲謔地?fù)沃伪程⑻?、跳……不止，對我說：“你再來做一下?！蔽也拍Ｄ：浧饋恚菏堑模艺麄€中學(xué)階段，經(jīng)常有一種突沖而擊的力量讓我必須發(fā)足狂奔或者跳動不已。經(jīng)常，在課間的操場上，力量爆發(fā)，我中了邪似的狂奔起來——幾十米后，當(dāng)我風(fēng)一般經(jīng)過一堆詫異的臉，我才意識到自己在干嘛，尷尬地停下來。

還有些，我記得。比如：我吃了很多年的紙。平白無故地，團一張紙在嘴里嚼來嚼去，往往要到它已嚼得稀爛，我才醒悟過來——啊，不對勁呀，吐掉吐掉。我起意要戒，無數(shù)次，像后來我打算減肥一樣，賭咒發(fā)誓，都沒有用。那時年頭早，廢紙亦不易得，我吃報紙，滿嘴都是濃重的油墨味道;傳真紙是苦的，不能吃;衛(wèi)生紙入嘴就化為渣和糊，吐都吐不清爽;我的最愛就是A4白紙——這像個瘋子的胡言亂語，少年時候的我，是瘋子嗎？

這些行為，在青春的荷爾蒙耗盡后，漸漸消失。

到這個年紀(jì)，我的問題是：如果，我是我自己的父母，我發(fā)現(xiàn)孩子有這么多不對勁，我該怎么辦？我看不到孩子的未來，我不能預(yù)測她長大后會怎么樣，我并不知道這些行為會永不再現(xiàn)，我必然急得上躥下跳，心急火燎要解決，但——誰能幫助我？誰能提供給我相關(guān)的資訊？

也許我會帶孩子去查個微量元素：不是聽說異食癥就是缺什么什么嗎？可能買一堆鈣鐵鉀鈉給孩子吃：多多益善，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會沒頭蒼蠅似的去掛兒科號——我還真的就自己的童年，問過幾位兒科專家，結(jié)果他們告訴我，所謂兒科，其實是“兒內(nèi)科”，我這個，可能需要去兒童精神科。哪里有兒童精神科？我小的時候，國內(nèi)哪里都沒有?，F(xiàn)在嘛，要去精神衛(wèi)生中心，也就是——民間俗稱的精神病院。我會帶孩子去那里嗎？我想：不會。

有一種觀點是：孩子是沒有錯的，錯的都是父母。

還有一種說法是：前半生，我們被父母毀了;后半生，我們又被孩子毀了。

但我總想說：父母也是從孩子過來的，不是生來就會做父母。父母與孩子同齡，是從喂奶、換尿布、洗澡，從孩子的第一聲哭、第一顆牙，一點點學(xué)會如何愛一個人，照顧一個人。所以，在孩子最需要父母的早期，每位父母都是新手上路、一竅不通。

也許應(yīng)該培訓(xùn)上崗？強制準(zhǔn)父母上個育兒本科。但只怕文字背得滾瓜爛熟、習(xí)題全對，也是紙上談兵。就像駕校滿分一次通過，第一次上路也膽戰(zhàn)心驚，第一年往往會扣滿十二分。高科技時代了，我有個設(shè)想：不如用3D打印機打印一批模擬寶寶，給準(zhǔn)父母們實習(xí)機會，先練手個三年五年？可是，模擬寶寶可以質(zhì)檢，有先天缺陷的就不發(fā)貨了，真實寶寶做不到。

我有個朋友，披頭散發(fā)向我訴苦，她在海外，刷刷刷生了三個孩子。前兩個孩子，她在微博微信上自信地寫了大量的育兒文：如何培養(yǎng)孩子的自信、如何鼓勵孩子交友、如何讓孩子不哭……但這一切，在第三個孩子來到的時候，全部破產(chǎn)。

小嬰兒總是皺著眉，警覺地看向全世界，包括親媽。三個月時，餓了，大哭，她母乳送到，小嬰兒梗著脖子拒絕，哭得更悲愴了：你怎么不能在我剛開始餓的時候就出現(xiàn)，一定要我告訴你，你才知道？你不愛我。四個月加輔食，小嬰兒一定要看到她先嘗一口才肯賞臉張嘴;半歲時，她離開，小嬰兒嚎啕大哭;她如期趕回，小嬰兒更哭得要背過氣去，不僅不撲入她懷抱，還推她打她：走開走開，你走了就別再回來……兒科醫(yī)生無動于衷地說：嬰兒本來就有一型是難養(yǎng)性，你這個孩子更極端一些，大概在嬰兒中占1-5%的樣子。也許，長大就好了。

該怎么教育，怎么對待？她說她翻爛了所有書籍，里面只說“要耐心”。她的吐槽：“這和多喝水有什么區(qū)別？”

也許過幾十年，在這個孩子長大后，新的育兒理論會出現(xiàn)，救束手無策的母親們于水火。但我的女友沒法穿越到那個時代，她只能精疲力竭地盡力——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做到最好，因為她不懂、她能力有限、她有智識與時代的局限性。

她有錯嗎？大概她的錯，就是生早了若干年。

偶像合該黃昏，每一位父母都要從神壇上被拽下來。我反對“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的說法，我也不接受“所有錯皆屬父母”的指責(zé)。

我同情孩子們的脆弱：當(dāng)他們在生命的早期，彷徨無助，得不到正確的指引。但我也不能不原諒父母們的無助：當(dāng)他們走在人生的幽谷，既要養(yǎng)育孩子的身體，又要料理孩子的靈魂。而靈魂是那么幽深隱黑的事物，即使親為父母，也難以進(jìn)入無法觸及。愛不能化為理解，理解絲毫不能緩解無能為力的痛楚。有一種絕望是，當(dāng)他們看向孩子的眼睛：我該怎么辦？孩子如天上的神祗，只給出暗示不給答案。于是他們左試試、右試試，搞不好就越做越錯。

唯一的慶幸是：絕大部分孩子都會健康長大，長大到能抱怨父母的年紀(jì)：“如果當(dāng)年我媽不逼我學(xué)理科……”“如果那時我媽懂一點生理衛(wèi)生常識……”

我先認(rèn)為敬：我也抱怨過，也自然而然地說過：“你們呀，一點都不懂兒童心理學(xué)?！薄麄儜{什么應(yīng)該懂？在他們的時代，全社會都不懂呀。所以，如果若干年后，我的孩子抱怨我，是我活該。

那不寬恕人的，也不配得到人的寬恕。

（蘇衣摘自“大家” （德）埃·奧·卜勞恩/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