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素描

◆ 原 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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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素描

◆ 原 野

雨　水

2016年雨水節(jié)氣在丙申年的正月十二，赤峰市區(qū)的氣溫-9℃～-6℃，西南風3-4級，濕度15%，晴轉(zhuǎn)多云。

原來想雨水這天會下一點雨，譬如地面見點濕就好了，但老天爺沒這么安排。隨即想到，凡事不可望文生義。姓王的人并不都能稱王，姓馬的人跑步可能不快，但不妨礙他們繼續(xù)姓王姓馬。雨水，是上天賜給節(jié)氣的一個命號，它的大名和小名都叫雨水。

對雨的稱謂，有雨、小雨、大雨。而更莊重，可與上天相配的稱謂叫雨水。雨水聽上去比雪花流暢，比谷雨水多。雨水節(jié)氣里能不能見到雨不是重點。這一天，柳樹樹冠的色澤與枝桿已有不同。樹冠在褐色枝桿的上端露出微黃。趨近看，什么都見不到，遠觀才分明。柳樹此刻比人更明白雨水到了，做出雨水節(jié)氣才有的樣子。人看不清柳樹到底是什么樣子，天卻看得清楚。好比說，人看草長得全一樣，羊全一樣，螞蟻全一樣，但它們各有各的樣，全不一樣。柳樹這么多情，怎么會在廿四個節(jié)氣里全一樣呢？

南風吹過來，如同要把寒冷吹回西伯利亞去。走路時，石子隨鞋滾出很遠。這些石子頭幾天還被凍在土里，現(xiàn)在隨著鞋的搬運到四處玩耍。這一天，所有人家的日歷上都印著兩個字：雨水。那么，北方人一冬沒見過的春雨在日歷里成串下起來。雨先在日歷里降落，然后落在土地上。

頭幾天，地面下了一場雪。雪花沒看出比以往更白，但更黏。這場雪踩上去在鞋上粘一大片，不堅實，不吱吱響。它們落在柳樹龜裂的樹皮上，像趴上一片白蝴蝶。雪花們在空中拉緊了手才落地，如團體操。雪落地到不了一個時辰就化了，這已是七九第二天，雪呆不住了。無情的人啪啪亂走，置辦年貨，把纏綿的雪踩稀爛，雪也不愿呆了。我還在懷念那場雪，它就是提前來到的雨水，是上天對應(yīng)這個節(jié)氣送來的禮物。我覺得遇到這種情況，各單位應(yīng)該組織人員迎接，表達一下感謝的意思。

雨水節(jié)氣，人做一做生產(chǎn)的事情都好，比如生小孩。肚子里無孩的人可以到屋外放放風箏，老天以為你在向它行注目禮。雨水了，卻見不到小鳥飛。正月初一還有不少鞭炮，鳥兒都躲起來了。但這僅僅是初一的城區(qū)。在廣闊的田野和山區(qū)，鳥兒刺破清冷的空氣，把啼鳴留在河岸的灌木里。鳥兒不管雨水這一天下不下雨，它感覺出天地出現(xiàn)了一個變化，時光的指針朝春天又近了一格。小鳥看到樹冠的亂發(fā)蓬松，這是睡醒之后的發(fā)型，可以比原來容納更多的鳥。樹尤其滿意鳥兒如箭一般從自己頭發(fā)里飛出，眨眼間不見蹤影，不知什么時候又飛了回來。樹覺得這會顯出樹的神奇，它把鳥射得比大炮還遠。樹遺憾自己邁不開步，但有鳥兒這樣飛出飛入，也就沒什么遺憾了。

我見過雨水在雨水的節(jié)氣落下來，不緊不慢，很莊重。在我老家，雨水節(jié)氣下雨將是新年第一場雨。它們?nèi)缛妰x仗隊一樣，雖未作戰(zhàn)卻顯示作戰(zhàn)部隊的軍威。雨水的雨不大，既然春雨貴如油，就下不了太大，此油是灌溉油，每一滴對泥土都是一個信用。

雨水的雨不是油，是水晶絲，比柳絲長而透明。在雨水的雨里，傳出了泥土的腥氣。干燥的土房子與土墻在春雨里露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氣息，有家味。雨落在晾干的莊稼秸稈上，噼里啪啦，好像翻東西。落在玻璃上的雨帶泥，一小片春風被雨收容落在了玻璃上，如土色的小梅花。今年雨水沒落雨，看天氣預(yù)報，明天出現(xiàn)雨或雪。雨水來了就不走了，在大地住一個春天、一個夏天、一個秋天，它們在土里呆不夠。

草木的預(yù)言

古希臘底比斯城邦的盲人先知提瑞薩斯，做出許多預(yù)言。時間太久，人們忘記了拿現(xiàn)實與他的那些預(yù)言相對照，沒驗證他說得準不準。然而該發(fā)生的事，不管有沒有人預(yù)言，全都發(fā)生了。

在春天，人們會看到許多預(yù)言。我在蒲河岸邊走，見到一棵柳樹同其他柳樹一樣還沒有返青。但這棵樹有一枝柳條青了，樹皮比其他柳枝更鼓脹。它與未青的柳枝一起在微風里晃動，顯得惹眼，仿佛一盒白火柴中躺著一根綠火柴。它的枝條往南岸搖動，如同指路。不用問，蒲河南岸一定有事發(fā)生。

到南岸，沒發(fā)現(xiàn)這與地球其他地方有什么異樣。泥土、樹和草均平凡，也沒發(fā)現(xiàn)白狐貍在樹上坐著。往前走，見到一片好桃花。這是新栽的桃樹，四五十棵，樹干約有拇指粗，全都開花了。幼小的桃樹開花，如同早戀，但更像小孩奔跑。它的細細的枝上綴著更小的花蕾，都未開，但全打骨朵了。這些帶骨朵的桃枝在風里晃，像合唱隊員吟唱時那樣晃身子。這是什么意思？我想它們在驕傲吧？是的，它們每一棵樹都在驕傲。這些小桃樹有可能第一次開花或第一次在蒲河岸邊開花，喜不自勝，于風中搖晃得意。用陶淵明的話說，乃是“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陶淵明“并”字用得好。在桃花源這個好地方生活，黃發(fā)者與垂髫者都已很好，但陶淵明在他們的好之外，看出他們怡然自樂的好。這是兩樣好，所以“并”之。我的小桃樹的花朵都沒完全開放。對，你們是小孩，讓著大人點兒。讓他們先開。他們開著開著就開累了，就二線了。你們上陣適逢其時。這些小蓓蕾讓我想起了糖葫蘆。它們好像是拿樹枝在糖水里蘸的小蜜疙瘩，一串兒一串兒，數(shù)不過來。河北岸的柳枝預(yù)言得很準，如瞿秋白說“此地甚好”。

初春天的許多事情在冬末見不到，出現(xiàn)了就像一個預(yù)言。頭幾天，一只橙色的七星瓢蟲趴在我家北窗臺上。它是怎樣來到的這里？是風吹來的嗎？風從樹上（樹離窗臺還有十幾米遠）把瓢蟲吹到了窗臺上？或者它們從一樓爬上了三樓的窗臺。瓢蟲安靜地——我不知用坐還是趴或蹲來形容瓢蟲此時的狀態(tài)——呆在那里。即使你想招待它，用小米或清水，它都不需要。過了一會兒，它還在那里，沒被風吹走，也沒去其他地方。它想預(yù)言什么呢？我埋怨自己沒有瓢蟲的腦筋，不然完全可以破解它的預(yù)言。第二天，瓢蟲沒了。我觀察它趴過或蹲過或坐過的窗臺，看留下什么字或跡象沒有，沒有。但我從這里往下看，一株桃樹（又是桃樹）露出棉絮般的花苞。明白了，瓢蟲預(yù)言這棵桃樹要開花了，就在我家北窗下面。我搬進這座新房子已有五個月，都不知窗下有桃樹，而且是兩棵，都是小桃樹。以后，辦什么事要上窗臺看一下，聽取瓢蟲的意見?？墒?，它好多天沒來了，到別人家預(yù)言桃花去了，我覺得它預(yù)言不過來。桃樹太多了。我覺得它不如改行預(yù)言股票之漲落，這個事時髦。

在西方的傳說里，預(yù)言者多是盲人，眼睛看不到的人心里清晰?，F(xiàn)代物理學(xué)認為時間可能也是不存在的。未來發(fā)生的事情或許為某些秉賦異常者察覺，即被他（它）提前看到了。他（它）并不能改變這些事，只是看到。按物理學(xué)的解釋，說提前看到也不對。既然沒有時間，事物就沒有先后。我以為那些先知先覺者都是不幸的，一則沒人相信他（它）的預(yù)言。多數(shù)人只相信時間，把時間跟事實綁在一起，所以不相信有人能看到未來的事。二則，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如果是好事，人們認為跟預(yù)言者無關(guān)。

有人對未來之事具有預(yù)先的覺知，但不會提前說出來。他們知道，必然發(fā)生的事一定會發(fā)生，說有何益？不如來說一說春天。田野上的電線上站著一排鳥兒。我走近，看到三只鳥兒站在一起，另一只單獨站在一邊。這情景的預(yù)言是什么？圍繞松樹的土壩露出新鮮的黃泥預(yù)言什么？迎春花的花蕊全都向下預(yù)言什么？喜鵲在枝頭拍翅，仿佛要拍掉它翅上沾的面粉。野菜比青草先出來是方便那些踏青者撅著屁股來挖嗎？開白花的桃樹和開粉花的桃樹站在一起是因為什么？春雨不再滲入地面，地面潮黑是在預(yù)言什么？春天已經(jīng)切實來到，在土里雨里花里鳥和蟲里，我都學(xué)會了預(yù)言。

新　鳥

去年新栽的樹冒出小葉子，它們是從南方運來的大樹和小樹，能不能活就看它們自己的運氣了。每次看到樹林里的枯樹，我心里總有一些不安穩(wěn)。周圍的樹越綠，枝葉越茂盛，越顯出枯樹的可憐。但我住這個園區(qū)的樹都綠了，它們中間有兩三年和四五年前栽的樹。冬天看不出樹的生存狀況，它們像都死了，或全活著，這是說北方。人比樹優(yōu)勝之一是冬夏都能看出誰還活著呢。樹活著的方式很簡單——早春，在枝上發(fā)幾片綠葉就可以了，開花的樹開一開花。樹在夏天伸枝散葉，長出數(shù)不過來的葉子，葉子就像它下的蛋，下得越多越好。風一來，葉子嘩啦嘩啦響，哪一棵樹響動大，說明它們家日子過得好，樹與樹之間就是這樣攀比的。有特殊秉賦的樹，長葉不說，還結(jié)水果，這是對人間額外的饋贈。蘋果和沙果是一個語系的近親，梨跟蘋果五百年前也是一家。有的樹結(jié)出的果跟誰也沒親戚，香蕉、榴蓮、荔枝對蘋果來說都是外星人，但也能吃。人就認吃。對吃不了的東西，人想方設(shè)法從它身上剝奪點啥，不然不罷手。誰第一個從橡膠樹上割出了樹膠？他比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還狠。這個人腦子里想的事和別人不一樣，跟秦始皇的思維差不多。

樹冒芽了，我在園區(qū)里轉(zhuǎn)悠，看到冒芽的樹知道它活了。還有許多樹沒冒芽，但我相信它們沒死，只是沒冒芽。南方人比北方人更頑強，當年那么多上海知青下放到黑龍江，除了金訓(xùn)華等夭亡，其他人活得都挺好，因為他們有文化。樹也是這樣，沒什么不一樣。后來，每一天都有樹冒出新芽，這與我巡視或企盼都無關(guān)。我即使鉆進山洞里閉關(guān)打坐一個月，樹也會開花冒芽。

這些樹是新樹。對誰新呢？它們栽到這里之前已經(jīng)是樹。對園區(qū)或?qū)ξ艺f來，它們是新的嗎？樹在每一個春天都復(fù)生，都是一棵新樹。它們冒出嬰兒的芽。這一點比人真是幸運多了。我沒見到哪個人在春天比冬天年輕了十歲，他們和我依然固我，胳膊上永遠長不出簇新的綠芽。那一日，我忽然感到樹上嘰喳亂叫的鳥是新鳥，它們第一次見到春天。如紫銅一樣落滿塵土的桃樹開出粉紅的桃花，讓它們嘰喳亂叫。枯黃的草地冒出新綠讓它們驚嘆。我家的貓認為凡是會動的東西都有生命，無論紙片、風中的樹葉或者蟲子。因為會動，故有魂靈。新鳥也作如此觀。草動了，綠慢慢爬上草的頭頂?；◤臉涓衫镢@出來在風中顫抖。它們活了，只不過暫時還不會飛。新鳥兒禁不住大叫，這不是反天了嗎？它們奇怪人、墻壁和石頭為什么不大叫。鳥兒為了這件事又大叫起來。小鳥對世界保持新奇，它們的心一動，翅膀就自動打開，飛到哪里看一下。雨也是活物，雨水整齊地降下來，降在草地上，毫不猶豫，好像去年就來過這里。鳥兒對雨滴成千上萬地落地更覺得奇怪，它覺得地上可能盛不下這么多雨，而雨會砸到其他雨的頭上。沒等鳥兒看清，雨已落地并轉(zhuǎn)移到一個地方。雨對每一個地方都很熟悉，無論屋頂、墻、灌木或下水道都是它們的老家。鳥兒贊嘆沒有翅膀也會飛的雨，贊嘆青草和花朵。小鳥飛升天空，用雙翅給自己的歌聲打拍子，真是太有意思了。

新鳥愛著春天的每一個地方。它落在桃樹上，樹枝用搖晃表示歡迎，這是樹的禮節(jié)。鳥兒檢查枝上的花苞可不可以吃，看到花蕾從迸裂的枝頭鉆出來。那么，是不是樹皮不結(jié)實，泄露了這些花？還有更多的花被綁扎在樹干里，等待明年泄露。新鳥發(fā)現(xiàn)了自身的優(yōu)異——大地和天空都屬于它，貓與狗卻沒有這樣幸運。鳥兒在天空飛翔，在大地休息。貓狗奔跑和休息都在大地上，只能仰望，而不能在天空穿行。新鳥全力飛行，看到更多的桃花，多到它已經(jīng)不打算落下去觀察了，鳥兒看到春水載著樹的模糊倒影靜靜流淌，把這些樹影運到?jīng)]有樹的地方。春雨過后，新鳥又驚奇地大叫，沖刷一新的石子分明是一些寶石，這些檸檬黃的、赭紫的石子難道不是寶石嗎？沒人撿，也沒人贊嘆，這讓鳥兒嘰嘰喳喳。

發(fā)稿編輯/姬鴻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