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文獻(xiàn)“軟五”考辨

趙家棟

內(nèi)容摘要：“軟五”當(dāng)讀為“栭梧”：“軟”是“輭”的俗字，“輭（音ruǎn）”又換讀為“輭（音ěr）”，而“輭（音ěr）”又是“栭”之音借。“五”為“梧”音借?！皷椤薄拔唷狈謩e指斗拱上的方木和支撐斜柱。

關(guān)鍵詞：敦煌文獻(xiàn)；軟五

中圖分類號(hào)：G256.1 文獻(xiàn)標(biāo)識(shí)碼：A 文章編號(hào)：1000-4106（2016）03-0080-04

Abstract： The word Ruanwu（軟五） should be read as erwu（栭梧）： ruan（軟） is the popular form of ruan

（輭，pronounced ruǎn in Chinese pinyin）， which is the isomorphic replacement of er （輭， pronounced ěr in

Chinese pinyin）， which in turn is the borrowed pronunciation of er（栭）. Wu（五） is the borrowed pronunciation of wu（梧）. Er（栭） and wu（梧） refer to the square timber and inclining columns of brackets.

Keywords： Dunhuang manuscripts； ruanwu（軟五）

關(guān)于敦煌文獻(xiàn)中疑難字詞的考釋，前輩學(xué)者已經(jīng)取得了巨大成績。但由于敦煌寫卷的文本特性，仍有一些字詞方面的問題尚未得到圓滿的解決。筆者不揣淺陋，運(yùn)用傳統(tǒng)訓(xùn)詁理論和漢字俗字知識(shí)，對(duì)敦煌文獻(xiàn)中的“軟五”一詞作嘗試性的延證考釋，以就教于方家。

“軟五”一詞，目前可知在敦煌文獻(xiàn)中出現(xiàn)三次，其中兩次出現(xiàn)在P.2603卷《贊普滿偈》序言和第八首中，另一次出現(xiàn)在P.3302V卷上梁文中，引例如下：

（1）P.2603《贊普滿偈》序言：

再莊嚴(yán)普滿塔六層囊網(wǎng)，別置兩層板舍，抽換構(gòu)欄，及內(nèi)外泥飾赤白軟五等，都計(jì)料錢一千五百貫文。

（2）P.2603《贊普滿偈》第八首：

修后經(jīng)今幾歲華，惡風(fēng)狂雨莫能遮。構(gòu)欄總落朱膠色，枓栱全消軟五花。近日轉(zhuǎn)加添破碎，是人無不起傷嗟。講開敢望裝（莊）嚴(yán)就，全仗梁園百萬家。

（3）P.3302V《維大唐長興元年癸巳歲二十四日河西都僧統(tǒng)和尚依宕泉靈跡之地建龕一所上梁文》：

兒郎偉！鳳樓更多巧妙，李都尉繩墨難過。□截木無弆者，方圓結(jié)角藤蘿。栱（斗）皇迴軟五，欑梁用柱極多。

P.2603《贊普滿偈》兩例中“軟五”，諸家錄文和釋義皆有分歧，莫衷一是。陳祚龍將P.2603《贊普滿偈》中的“軟五”錄作“軟亙”，并云“軟亙”為“刷畫斗栱之莊飾”[1]。任半塘雖指出“亙”字原卷字形作“五”，但錄文仍據(jù)陳氏，并認(rèn)為：“‘軟為細(xì)，‘亙乃為繩，二字指細(xì)繩花紋，尚待證?！盵2]黃征認(rèn)為“軟五”指丹青顏料，“軟”者狀顏料調(diào)和后之質(zhì)感，“五”者泛稱顏料色彩之?dāng)?shù)（習(xí)稱“五色”，即青、赤、黃、白、黑）[3]。徐俊《輯考》錄作“軟五”，然未作釋義[4]。P.3302V卷中的“軟五”，黃征、吳偉《敦煌愿文集》錄文亦作“軟五”[5]。

今稽核原卷，P.2603卷兩例“軟五”之“五”，字形分別作“”“”，而同卷《贊普滿偈》第五首之“五”，原卷字形作“”，彼此非常相似；P.3302V卷中的“軟五”之“五”字，原卷字形作“”，非常清晰。故上揭三例皆錄作“軟五”為是。再看“軟五”的釋義，陳氏、任氏皆將“軟五”讀為“軟亙”，錄文不確，釋義的正確性自然也就無從談起。黃氏認(rèn)為“軟五”指丹青顏料，初看似大義端然，然認(rèn)為“五”泛稱顏料色彩之?dāng)?shù)則理據(jù)不足，如果這樣理解，那么上揭第一例中的“五”與“赤白”豈不是語意重復(fù)，黃氏也未能從文字訓(xùn)詁上作進(jìn)一步的詳實(shí)考證，結(jié)論難以令人信服。

我們?cè)跓o法獲得“軟五”詞義確詁的情況下，不妨多考慮一下敦煌寫卷的特點(diǎn)，寫卷在用字方面多俗字和訛變字，語音上多俗音俗讀。又上揭三例，“軟五”一詞皆與“斗拱”“勾欄”有關(guān)聯(lián)，這為我們提供了解決問題的思路。我們認(rèn)為上揭三例中“軟五”似當(dāng)讀為“栭梧”，“栭”“梧”分別指斗拱上的方木和支撐斜柱，下面試作考辨。

首先，將“軟五”讀為“栭梧”，從字形和語音上都能解釋得通。我們知道表柔軟義的“軟”字，是“輭”的俗字。而“輭”又可指喪車，可寫作“輀”和“轜”。《釋名·釋喪制》：“輿棺之車曰輀。輀，耳也，懸于左右前后銅魚搖絞之屬?！盵6]《文選·潘岳〈寡婦賦〉》：“龍轜儼其星駕兮，飛旐翩以啟路。”李善注：“轜，《說文》：‘喪車也?！盵7]《漢書·王莽傳下》：“百官竊言‘此似軟車，非仙物也?！鳖亷煿抛ⅲ骸拜壾?，載喪車，音而?！盵8]文獻(xiàn)中常見作為聲符構(gòu)件的“而”“耎”“需”混用現(xiàn)象，如愞和懦。“耎”俗書常寫作“”，《玉篇·尸部》：“，儒兗切。弱也?；?yàn)槁X?！盵9]故“輭”俗體可作“”，進(jìn)而經(jīng)過行草寫體楷定作“軟”，這樣就產(chǎn)生“輭”的俗體“軟”。上揭三例中的“軟五”之“軟”正是“輭”的俗體，但它記錄的不是表柔軟的“輭（音ruǎn）”，而是表喪車義的“輭（音ěr）”。而“輭（音ěr）”又是“栭”之音借，“輭”“栭”，《廣韻》皆音“如之切”，音同相借。從“栭”到“軟”其字形訛變途徑為：

栭←音借←輀←異體←輭（音ěr）←換讀←輭（音ruǎn）←俗體←軟

敦煌文獻(xiàn)中就有“軟”讀為“栭”之例，Дx.02822《雜集時(shí)用要字·農(nóng)田部弟六》：“壤地、茭萡、渠河、漢、澆灌、夫草、子稅、鎌刀、大斧、地軟、梯梜?！秉S皓云：“‘地軟疑為‘地坎之訛，‘地軟為地木耳，是一種植物?！盵10]今謂黃說“地軟”為地木耳，是。然疑“地軟”為“地坎”之訛則無據(jù)?！暗剀洝币伯?dāng)讀為“地栭”，理由同上。“地栭”即“地耳”，“栭”指枯木上所生的菌類植物，即木耳?！抖Y記·內(nèi)則》：“芝栭菱椇，棗栗榛柿。”孔穎達(dá)疏引王肅曰：“無華而實(shí)者名栭，皆芝屬也?！盵11]方以智《物理小識(shí)·飲食類·菌栭》：“凡木耳曰栭?！盵12]

“軟五”之“五”乃是“梧”之借。五，《廣韻》“疑古切”，疑母上聲姥韻；梧，《廣韻》“五乎切”，疑母平聲模韻。聲同而韻僅有平上之別，俗音中“五”“梧”當(dāng)相同或相近。敦煌道經(jīng)中有見五、吾通借之例，葉貴良《敦煌道經(jīng)寫本與詞匯研究》“音近而誤”例下“吾”字條指出，S.1605《太上洞玄靈寶真一勸戒法輪妙經(jīng)》“罪滿結(jié)竟，死魂充責(zé)三徒吾苦之中”中“三徒吾苦”即為“三途五苦”[13]，而梧、吾《廣韻》皆為“五乎切”，故“五”“梧”可得通借。

其次，將“軟五”讀為“栭梧”，詁訓(xùn)材料有證，符合古代建筑學(xué)原理?！皷椤敝阜叫味棠??！墩f文·木部》：“栭，屋枅上標(biāo)也。從木而聲?！稜栄拧吩唬骸畺橹^之?！毙戾|系傳：“《爾雅》‘栭，即楶也?！盵14]段注：“標(biāo)，《靈光殿賦》《王命論》二注皆作梁。今按作標(biāo)為長。標(biāo)者，表也，高也。薛注《西京賦》曰：‘栭，斗也。張載注《靈光》曰：‘栭，方小木為之。栭在枅之上。枅者，柱上方木。斗又小于枅，亦方木也。然后乃抗梁焉，《靈光》‘層櫨曲枅之下曰：‘芝栭攢羅，《景?！贰m栭積重之下曰：‘櫼櫨各落，此可證栭與枅非一物。《釋宮》云‘栭謂之，合二事渾言之，許則析言之也。諸家襲《爾雅》者皆少分別?！盵15]楊樹達(dá)《積微居小學(xué)金石論叢·形聲字聲中有義略證》：“屋欂櫨謂之枅?！盵16]《爾雅》曰：“栭謂之楶。”郭璞注：“即櫨也。”[17]《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大構(gòu)駕，興宮室，延樓棧道，雞棲井干，標(biāo)枺欂櫨，以相支持?！备哒T注：“標(biāo)、枺，柱類?！盵18]漢揚(yáng)雄《法言·學(xué)行》：“吾未見好斧藻其德若斧藻其楶者也。”李軌注：“楶，櫨也?！盵19]《文選·班彪〈王命論〉》：“楶棁之材不荷棟梁之任?！睆堛娮ⅲ骸皷橹^之楶，梁上楹謂之棁，蓋小材也。”[20]敦煌文獻(xiàn)中“栭”字，又寫作“”，如S.5431《開蒙要訓(xùn)》：“構(gòu)椽柱，栿檁梁。”又訛為“”，如P.3054《開蒙要訓(xùn)》寫作“”。

又“五”讀為“梧”，指支撐屋梁的斜柱?！墩f文·木部》：“梧，梧桐木。從木吾聲。一名櫬?！贝肆x與文句無涉。《釋名·釋宮室》：“梧，在梁上兩頭相觸啎也?！盵6][409]《史記·項(xiàng)羽本紀(jì)》：“當(dāng)是時(shí)，諸將皆懾服，莫敢枝梧?！迸狍S集解引瓚曰：“小柱為枝，邪柱為梧，今屋梧邪柱是也?！盵21]《文選·司馬相如〈長門賦〉》：“羅豐茸之游樹兮，離樓梧而相撐?！崩钌谱⒁稘h書音義》臣瓚曰：“邪柱為梧?！盵7][272]《文選·何晏〈景福殿賦〉》：“桁梧復(fù)迭，勢(shì)合神離?！崩钌谱ⅲ骸拔?，柱也?！盵7][202]宋李誡《營造法式·大木作制度二·侏儒柱》：“斜柱，其名有五：一曰斜柱，二曰梧，三曰迕，四曰支撐，五曰叉手?！盵22]清蒲松齡《聊齋志異·鳳陽士人》：“士人縶蹇檐梧，乃即坐?！焙污笞ⅲ骸拔啵芮爸?。”[23] “梧”有“斜柱”義當(dāng)?shù)妹凇皢暋?。王引之《?jīng)義述聞》第二十二：“《釋宮室》曰：梧，在梁上兩頭相觸啎也?！堕L門賦》‘離樓梧而相撐薛瓚注《漢書·項(xiàng)籍傳》曰：小柱為枝，邪柱為梧。今屋梧，邪柱是也。《說文》：樘，邪柱也。樘與撐同。《魯靈光殿賦》‘枝牚杈枒而斜據(jù)，枝牚即屋梧，邪柱也。牚亦與撐同，枝牚猶言枝梧也。邪柱謂之枝牚，又謂之梧，義取相當(dāng)忤也。”[24]

將“軟五”讀為“栭梧”，指斗拱上的方木和支撐斜柱，揆之前揭第（2）、（3）例，其義甚明，然第（1）例中“赤白栭梧”所指還是不夠明確，需要進(jìn)一步的解釋。

“赤白”本指赤土和白土，為古代工匠粉飾梁柱等木質(zhì)構(gòu)件的顏料。“赤土”即赭，《說文·赤部》：“赭，赤土也?！薄鞍淄痢奔磮祝痘哿找袅x》卷52引玄應(yīng)注《中阿含經(jīng)》卷1“堊灑”條：“烏各反，《蒼頡篇》云‘白土也?！盵25]《漢書·司馬相如傳》：“其土則丹青赭堊，雌黃白坿，錫碧金銀，眾色炫耀，照爛龍鱗?！鳖亷煿抛ⅲ弧棒?，今之赤土也。堊，今之白土也?！盵8][1856]白居易《修香山寺記》：“凡支壞、補(bǔ)缺、壘隤、覆漏、杇槾之功必精，赭堊之飾必良?！盵26]中國古代建筑工程中為了裝飾和保護(hù)木構(gòu)部分，常在建筑的某些部位繪制圖案，據(jù)宋《營造法式》記載，宋式建筑彩畫主要有五種類型，分別為“五彩遍裝彩畫”“碾玉裝彩畫”“青綠迭暈棱間裝彩畫”“解綠裝飾彩畫”以及“丹粉刷飾彩畫”。其中“丹粉刷飾彩畫”即“赤白彩畫”，這是因?yàn)樗棽十嬛饕褪怯贸嗤梁桶淄磷鳛樵希唧w來說以紅為主調(diào)，斗栱梁枋和柱子滿刷土朱，下棱畫白線，構(gòu)件底面通刷黃丹，然后表面通刷一道桐油，這是彩畫中最簡單的一種[27]。

敦煌文獻(xiàn)和傳世文獻(xiàn)都有關(guān)于“赤白”的記載。S.6829V《丙戌年（806）正月十一日已后緣修造破用斛斗布等歷》：“出白面三斗，付智英將窟取赤土食?！盤.3234V《癸卯年（943）正月一日已后凈土寺直歲沙彌廣進(jìn)面破》：“面兩碩壹斗，上赤白了日，造局席眾僧吃用?！盤.3032V《后晉時(shí)代凈土寺諸色入破例算會(huì)稿》：“面一石、粗面一石三斗、油九升、粟一石八斗五升臥酒，窟上講堂上赤白及眾僧食用?！庇帧八谒拇T玖斗臥酒，調(diào)灰泥及赤白等用?！盤.2846《甲寅年（954？）都僧政愿清等交割講下所施麥粟麻豆等破除見在歷》：“麻兩碩捌斗付二梁戶厭油回廊上赤白用。”傳世文獻(xiàn)亦有用例，唐韓愈《衢州徐偃王廟碑》：“梁桷赤白，陊剝不治。”以上“赤土”“赤白”指彩畫顏料，后又用“赤白”指繪制彩畫的行為。前揭第（1）例中“赤白栭梧”即為“用赤白顏料粉飾斗栱柱上方木和斜柱。又S.6829V《丙戌年（806）正月十一日已后緣修造破用斛斗布等歷》：“又出白面貳斗，入赤白處。油半升，赤白柱用?！逼渲小俺喟字谩敝赣贸喟最伭戏埏椫拥馁M(fèi)用。宋劉道醇撰《宋朝名畫評(píng)·屋木門第六》：“王士元，尤工畫屋木臺(tái)殿，而顯敞宏壯，信為神妙。嘗畫古時(shí)宮殿及綠珠墜樓圖二軸，其通博該備，時(shí)人稱絕。又能赤白及作松紋錦柱，愈見壯麗之勢(shì)?！盵28]從事赤白彩畫工藝的人，則稱為“赤白人”或“赤白匠”，S.6829V《丙戌年（806）正月十一日已后緣修造破用斛斗布等歷》：“同日出白面壹碩柒斗，供赤白人，從六月廿三至七月十四日，并修佛坐人等食。”Дx.02822《雜集時(shí)用要字·諸匠部弟七》：“金匠、銀匠、鐵匠、針匠、漆匠、鞘秋、秋轡、傘蓋、赤白、弓箭?！彼蝿⒌来甲端纬嬙u(píng)·屋木門第六》：“蔡潤，建康人，善畫舟船及江河水勢(shì)，隨李煜赴朝，籍為八作司赤白匠。”[28]

要之，我們?cè)诔浞挚紤]敦煌寫卷字形特點(diǎn)和俗音現(xiàn)象的情況下，借助訓(xùn)詁材料和古代建筑學(xué)相關(guān)知識(shí)的佐證，并結(jié)合文獻(xiàn)用例的語境推理，認(rèn)為“軟五”應(yīng)讀為“栭梧”，指斗拱上的方木和支撐斜柱。前揭3例中的“赤白軟五”意為用赤白顏料粉飾斗栱上方木和斜柱?！岸窎砣浳寤ā币鉃槎饭耙呀?jīng)破蔽不堪，其中方木和斜柱上的涂飾顏料都模糊不清了?！皷恚ǘ罚┗驶剀浳濉币鉃槎饭吧媳P曲環(huán)繞的方木和斜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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