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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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思維方式角度談“李約瑟難題”
范銘望
摘要:李約瑟的巨著《中國之科學與文明》使中國人對科學與工藝方面的成就,以及對西方文明的影響大白于世,然而由于他對“科學”與“技術”的分際不清引發(fā)了學術界對“李約瑟難題”長久的討論。要回答這一難題,首先必須厘清“科學”與“技術”的不同內涵。論文還從思維方式的角度對“李約瑟難題”進行了討論和探索。
關鍵詞:“李約瑟難題”;科學;技術;思維方式
一
“李約瑟難題”一經提出,就吸引了學術界廣泛的關注和嘗試,尤其是中國學者,如任鴻雋(《說中國無科學之原因》)、梁啟超、蔣方震、馮友蘭(《why China has no Science-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History and Consequences of Chinese Philosophy》)、竺可楨(《為什么中國古代,沒有產生自然科學》)等等。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對于這個問題的回答對中國人來說尤為意義重大,近代中國的喪權辱國、內憂外患促使一大批中國的知識分子,以一種飽含希冀痛切的目光去審視這個并非純粹的理論問題,另一方面是因為“李約瑟難題”本身存在著局限,即沒有在理論上將“科學”與“技術”的概念加以嚴格區(qū)分,從而使得學術界對此問題難以獲得較為圓滿的答案。
“李約瑟難題”由李約瑟在他的《東西方的科學與社會》論文中提出,它是指這樣兩個問題:“為什么在公元前1世紀到公元15世紀,中國文明在獲取自然知識并將其應用于人類實踐需要方面要比西方文明有成效得多?”“為什么現代科學只在歐洲文明中發(fā)展,而未在中國(或印度)文明中成長?”在表述該問題時,李約瑟使用了“將自然科學應用于實際的人類需求”這樣有些含糊不清的表述,然而中國文明在公元前1世紀至公元15世紀處于領先地位的是應用型的工藝技術,中國文明在15世紀后的落后更多是科學理論層面。之前的“技術”與之后的“科學”,兩者是否具有直接的可比性?我認為,科學區(qū)別于技術的特征是不容忽視的?!翱茖W是相對于技藝(techne)的認知(episteme),它具有思辨性,它總是猜想新實體、新過程和新機制的存在,更不用說可能存在的新世界了”①,從一個更為淺顯的視角來看,“科學與如何描述、解釋和思考這個世界相關,而不是與如何使勞動更容易或如何控制自然相關”,但是,“技術發(fā)明幾乎總是缺乏哲學和形而上學的蘊涵,而這些蘊涵卻是科學研究的固有成分”。②與此相似的還有林毅夫對科學和技術的解釋:“技術是一種關于怎樣組織各種投入要素生產某種產品的知識”③,“科學是對自然現象的一種系統(tǒng)性的知識”。④
因而,“李約瑟難題”將“科學”與“技術”兩個不同的概念混為一談。中國文明在15世紀之前的技術領先和之后的科學落后兩者之間并不存在直接的反差,也就是說,中華文明在早期的技術領先,并不必然暗含了中華文明在科學上同樣領先的前提。我們完全可以假設,中華文明在科學上的落后是由來已久的,只是基于某種原因,中華文明的技術在早期處于優(yōu)勢地位。由此,我們似乎更應將“李約瑟難題”分而論之,即:
1、工藝技術層面:中國文明為何在早期獲得了技術上的領先;
2、科學理論層面:中國文明的科學是否如其工藝技術一般,曾領先于西方文明或阿拉伯文明;以及近代科學為何沒有在中國出現。
二
中國文明在早期技術領域的優(yōu)勢地位自不待言,其中原因卻值得玩味。我贊同席文對于早期技術與科學之間的關系的論斷——即早期技術的成敗,并不取決于它是否有效地運用了科學提供的知識,這意味著,早期技術的獲得,并不基于科學的抽象理論基礎,也非來源于科學理論的理性指導,它實質上是一種以經驗為導向的試錯過程:“在18世紀中葉工業(yè)革命以前,不管是在中國或是西方世界,新技術的發(fā)明一般來自于直接從事生產的工匠或是農民在生產過程中偶然的偏離常規(guī)方式的試錯的結果,”⑤而我們假設試錯發(fā)現新技術的概率是一定的,則人口規(guī)模龐大的古代中國在新技術的發(fā)現方面就有了其他地區(qū)所無可比擬的優(yōu)勢;另外,中國古代官員的流動,農書的印發(fā)與產品和勞動力的自由市場流通等先進的社會經濟制度則間接加速了新技術的擴散。由此,中國文明在一個相對長的歷史跨度內維持著自身在技術上的優(yōu)勢地位。
這種“試錯概率”理論需要回應一個最為直接的質疑――為何試錯在17、18世紀之后無法再讓中國文明保持其傳統(tǒng)優(yōu)勢。對此,林毅夫教授也給了頗為完滿的回答,“這種以經驗為基礎的技術發(fā)明方式,隨著技術水平的不斷提高,技術發(fā)明的空間將會越來越小,技術創(chuàng)新和經濟發(fā)展的速度不可避免地終將趨于停滯”。⑥到了17、18世紀,技術發(fā)展的瓶頸已不是經驗性的試錯所能突破,必須經由基礎科學的努力,在理性認知的層面加深對于自然界的認識,以科學理論為指導去拓展新技術發(fā)展的空間,而中國的科學沒能在17、18世紀達到此種水平。
按照此種進路,分析自然地進入了第二個問題,即中國文明的科學理論在整個歷史進程中的發(fā)展及地位,或者說為中國的科學為什么沒能在17、18世紀達到某種水平,以突破經驗試錯所無法突破的瓶頸。
首先,根據胡弗的觀點,“中國的科學自大約11世紀以來不僅落后于西方,而且落后于阿拉伯”⑦。在書中,胡弗細致地考察了中國在近代科學的傳統(tǒng)核心研究領域——天文學、幾何學、三角學、物理學、光學和數學,認為中國并未在這些領域取得領先于西方或阿拉伯文明的成就。因此我們可以認為,中國科學的落后是一以貫之的歷史進程。然而,又是什么導致了中國科學的落后呢?
對此,林毅夫教授認為,可以歸結到一點,即中國古代科舉考試制度這一導向性極強的特殊激勵?!霸谇艾F代的中國,有好奇心的人因為科舉制度,沒有積極性去學習數學和可控制實驗,從而導致在數學與可控制實驗上的人力資本投資不足,科學革命就無法產生?!雹嗔纸淌诘慕忉屢匀肆Y本為中心,“官本位”與“學而優(yōu)則仕”的普遍理念使得在古代中國,仕途在任何意義上都是有才能抱負者的康莊大道;然而,由于科舉考試的內容被限縮在一定范圍(儒家經典和歷史),而這種考試又以帶有智力測驗性質的高級文字游戲為載體,最終使得中國有較高天賦的人都埋首故紙堆,專注于科舉應試。學習數學和可控實驗的激勵的缺乏使得中國不可能擁有充足且優(yōu)質的人力資本去推動近代科學革命。
應當說,以上觀點是邏值得稱道的,但我更傾向于把科舉制度視為解釋的一個因素而非根本原因??婆e制度畢竟是人為創(chuàng)立的一項制度,將溯因停留在這一層面似乎有些太過淺顯了;更重要的是,科舉制度出現之前中國文明已經歷了上千年的發(fā)展歷程,而相比于歐洲文明,中國文明在科舉產生之前同樣缺乏如古希臘文明一般的科學與理性精神,而此問題是科舉制度的解釋所難以涵蓋的。有觀點認為,現代科學革命實由古希臘數理科學傳統(tǒng)的復興所觸發(fā),“公元前3世紀的亞歷山大數理科學已經決定性地將西方與中國科學分別開來;從此再往前追溯,則可以見到,西方與中國科學的分野其實早在畢達哥拉斯—柏拉圖的數學與哲學傳統(tǒng)形成之際就已經決定,公元前5至4世紀間的新普羅米修斯革命是西方與中國科學的真正分水嶺?!雹?/p>
如果西方文明早在公元前就已經隱含了能觸發(fā)近代科學的基因,那出現在公元6世紀以后的中國科舉制度則不可能是中西文明走向殊途的根本緣由,這其中必然有更為原始、深刻的原因值得去發(fā)掘。
三
在《近代科學為什么誕生在西方》一書中,胡弗對上述問題用以下幾個角度論述了原因——法律制度與理念、行政體系、教育和考試體系、語言和國人的思維方式。
法律與政治方面,胡弗認為,在中世紀盛期,歐洲經歷了一場深刻的社會革命和智識革命,這場革命的意義在于,它重新定義了所有領域的社會組織的性質。由此,法律上自治的新團體出現了。胡弗認為此種變革對于科學革命的意義在于它促使了一塊沃土的產生,“中立空間——一個免于宗教和政治審查干擾的相對獨立的空間——開始嶄露頭角”⑩。胡弗對于中西文明在這一時期的比較是以“自治空間”為核心的,然而,考察同時期的中國,卻會發(fā)現自治空間毫無生發(fā)的跡象:無論是在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下,還是強調等級的法律文化中,抑或是在科舉考試引導下的功利教育體系里,自治空間都沒有產生的驅動力或是生存的空間。
對于上述現象,我認為其實質原因在于,中國古代的政治與法律有著對于“克己復禮”的內在強調,例如,中國文明的官方意識形態(tài)要求臣民按照君王的意愿遵循既定的孝道和謙恭要求,以維持帝國的安寧。儒家哲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思想被內化為個人的價值觀體系,而這種價值觀抑制了自主思想和行動的產生與發(fā)展。
四
胡弗最后論及了中國人的思維方式這一極具理論張力的問題,我認為,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是胡弗拓展得最不充分,然而卻是最深刻的方面。思維方式及民族心理結構作為一種貫穿始終的強大力量,一直站在諸如科舉制度、政治體制、法律理念等等具體因素的幕后,其所牽動的方方面面都能作為李約瑟難題的注腳。我認為,對于這一點的分析可以引申出兩個具體的方面:
1、關懷現世,不務“玄虛”的“實用理性”精神
2、脫離客觀自然,直面精神世界的知識論傾向
五
注解:
①托比·胡弗:《近代科學為什么誕生在西方》第二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99頁
②托比·胡弗:《近代科學為什么誕生在西方》第二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99頁
③林毅夫:《解讀中國經濟》,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756頁
④林毅夫:《解讀中國經濟》,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862頁
⑤林毅夫:《李約瑟之謎、韋伯疑問和中國的奇跡——自宋以來的長期經濟發(fā)展》,《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4期
⑥林毅夫:《解讀中國經濟》,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842頁
⑦托比·胡弗:《近代科學為什么誕生在西方》第二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30頁
⑧林毅夫:《解讀中國經濟》,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934頁
⑨陳方正:《繼承與叛逆:現代科學為何出現于西方》,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628頁
⑩托比·胡弗:《近代科學為什么誕生在西方》第二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