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時璇
中國民族美術的再思考— 專訪楊先讓先生
文:時璇
編者注:楊先讓先生為著名畫家、學者,歷任人民美術出版社編輯和創(chuàng)作員、文化部研究室研究員、中央美術學院民間美術系主任、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版畫藝術委員會副主任、中國民間美術學會常務副會長。此次訪談主要圍繞“中國民族美術的再思考”這條線索,內(nèi)容涉及“民族美術”概念的闡釋、民族美術創(chuàng)作現(xiàn)狀、博物館及展覽對民族美術保護與傳播的功用、民族美術學科規(guī)劃與建設等方面。最后,楊先讓先生從自己的角度談了對中國民族美術事業(yè)的期望。
時:首先想請您談一下對“民族美術”這個概念的理解?
楊:我認為中國有56個民族,是多民族國家,語言不一樣、文字不一樣,而且文化發(fā)展的歷史很長,最后又融合在一個大家庭里,所以中國有民族學院、民族大學、民族美術,都是基于這么一種條件。所以我認為總體上來談,我們的“民族美術”大概就是“中國的美術”。
時:您理解的“民族美術”其實就是“中國的美術”,但我們平時在中國講“中國的美術”,潛意識里往往以漢族的美術為主體,談“民族美術”是不是更多要考慮少數(shù)民族美術的題材和創(chuàng)作?
楊:應該是,在這個意義上確實要更偏重于少數(shù)民族。
受訪人:楊先讓(以下簡稱“楊”)采訪人:時璇(以下簡稱“時”)
時:您有沒有進行過涉獵民族美術題材或者元素的創(chuàng)作?
楊:我只是曾經(jīng)在自己的版畫中吸收了一點中國民間美術的元素,但大多只是實驗性的。在20世紀50年代,我背著畫箱去陜北畫油畫,那時候的人就像戲曲舞臺上出來的,梳那種頭發(fā),戴著銀器。沒結婚的姑娘都梳著大辮子,陜北姑娘用蘭花布包頭,小伙子用羊肚肚的手巾包頭??上В耶斈瓴]有開始研究民族、民間美術,對那些元素沒有特別的關注,那時候創(chuàng)作繪畫的主題主要是風景、人物形象。但幾十年過去,后來等我回憶起那些美好的形象,想再去專門考察,就很難再找到了。
鄉(xiāng)情 楊先讓 木版水印套色 1985年
舞獅 楊先讓 木版水印套色 1981年
北京的早晨 楊先讓 木版水印套色 1986年
時:您以前接觸過到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生活和工作的畫家嗎?
楊:在不同的時期接觸過一些,比如我有一個研究生到藏族地區(qū)扎根了,他叫韓書力,是北京人,但畢業(yè)后就到西藏工作,現(xiàn)在是西藏地區(qū)的著名畫家,在那里培養(yǎng)了一批有影響力的藏族畫家,我覺得他為中國的民族美術立了功勞。當然,藏族原有的美術本身就很廣泛,主要是宗教的和民族的。很多繪制唐卡的畫師都很厲害。其實唐卡可以被看作是一種工筆畫,但內(nèi)容是神話,風格很精到,應用的材料也跟中原地區(qū)不一樣,都是礦物質(zhì)?,F(xiàn)在的唐卡還是很了不得。
時:您當時編寫《黃河十四走》,走了中國的很多地方,有沒有接觸到少數(shù)民族的美術?
楊:有,比如土家族、藏族和蒙古族。南方的少數(shù)民族,比如苗族等等,我后來也接觸過。這些少數(shù)民族都有自己的神話,但應該很多被漢化了。從藝術的角度來看,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區(qū),如果可以堅持自己的傳統(tǒng),受到外來文化的影響就會比較弱。
時:從民間美術的角度來看是這樣嗎?
楊:對,中國有些民族的美術自身傳統(tǒng)的力量比較弱,不像純伊斯蘭民族或者東歐那些國家,他們堅持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很厲害。在中國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有不少很明顯已經(jīng)漢化的東西,甚至包括民俗方面。我以前研究過刺繡,乍一看有些民族的刺繡有點獨特的味道,但深入以考察,就發(fā)現(xiàn)更多的是融入了漢族文化的元素。
時:能否具體講一下,那是怎樣的一些元素呢?
楊:比如像福、祿、壽及生殖崇拜的一些圖像符號等等。
時:只是借鑒了漢民族美術的圖案?還是連同觀念也大量吸收?
楊:首先是圖案,當然也一定包括某些觀念。我們?nèi)シ治錾贁?shù)民族的吉祥符號,會發(fā)現(xiàn)漢族的符號元素進入其中,有一定經(jīng)驗之后,一看就明顯知道不是他們本民族原有的東西。我曾經(jīng)接觸到土家族,明顯是這樣。因為我們是沿著黃河走,接觸到的蒙古族美術不算多,但是偶爾能看到他們古代留下來的一些東西,就會發(fā)現(xiàn),從很早開始就有明顯漢化的成分。南方的一些少數(shù)民族相對來說比較堅持自己的東西,堅持使用本民族的圖案,雖然漢化、甚至明顯漢化的痕跡也有,但總的來說很厲害。比如,苗族的刺繡,身上穿的衣服都繡著自己民族的符號,當然是越早的時候越純正,越接近當代現(xiàn)在越融合外邊的東西,這也是很自然的。
時:您接觸過哪些少數(shù)民族畫家的創(chuàng)作兼具本民族和漢化的特征?
楊:我在美國的時候認識了尼瑪澤仁,他是藏族畫家。我們在一起辦過展覽,還一起參加美國人組織的活動。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藏族美術的特定并不是特別鮮明,但是他同時也有自己的堅持。他早年是一個唐卡畫師,但是在四川美術學院里受過現(xiàn)代教育,現(xiàn)在創(chuàng)作現(xiàn)實題材。他的畫里有一些新的東西,但也是反映藏族的生活和歷史。
奔騰齊進 韓書力 2008年
時:他的創(chuàng)作是在技法上還是題材上更多地體現(xiàn)出藏族特點?
楊:恐怕更多的是在題材上,在技法上他從學院里學了很多東西。尼瑪澤仁也特別欣賞我的學生韓書力,知道我是他的老師后還給我獻哈達。
時:他跟韓書力先生直接學習過嗎?
楊:沒有直接學過,但他們互相認識。尼瑪澤仁從韓書力的作品中吸了一些元素,后來也吸收了西方的一些東西。
青海藏族龍鼓舞場面 1988年
青海藏族龍鼓舞道具 1988年
時:您覺得中國的民族美術在世界范圍內(nèi)傳播,應該通過什么樣的方式來呈現(xiàn)?
楊:我在國外辦過講座,介紹中國的繪畫。中國繪畫不是油畫,主要看筆墨,所以我認為要讓西方人真正認識中國民族美術的主體,說不定還需要一百年,我的意思是需要很長時間。因為這里有一個人家學不學你的問題。你是一個弱國,人家不想學你,反而是你派留學生到我這來學,比如胡適等等。我們學西方曾經(jīng)是如饑似渴的,20世紀20-30年代到西方留學的那批人真是學到家了,因為我們特別想吸收人家的長處。相反,人家并覺得需要吸收你的東西,因為你的國力不強,人家對你文化恐怕就不太愿意深入了解。
時:現(xiàn)在的情況呢?
楊:中國的國力在增強,形勢也在慢慢轉變,西方逐漸有很多留學生到中國來了。我記得我在中央美術學院工作的時候,外國留學生想在中國學習美術就只能到中央美術學院,其他美術院校大概是不能接收留學生的,這是文化部的決定。20世紀50-60年代,其實中央美術學院也沒有幾個留學生。再往前數(shù),我上學的時候,簡直就是沒有留學生,只有幾個印度人,那是徐悲鴻在新中國成立以前教的學生,學國畫,后來都走了。我畢業(yè)前后沒有留學生,不過50年代末期有幾個東歐的學生,但還沒有蘇聯(lián)的。
時:他們當時在中國學習關注的都是傳統(tǒng)的筆墨,還是也關注到了“民族”和“民間”的美術?
訪問剪紙藝人庫淑蘭 1988年
訪問皮影專家劉文泰 1988年(從左至右:陳開民、張繼光、楊先讓、楊陽、劉文泰)
第十一次沿黃河考察途中集體合影(從左至右:呂勝中、馮真、楊先讓、葉蕾蕾、孫勤、劉乃盛)
訪問剪紙藝人蘇蘭花 1988年(從左至右:馮真、耿默、楊陽、蘇蘭花、楊先讓)
楊:那個時候外國人來中國學習美術,就是學一點我們中國的版畫。我們版畫系還來過一個留學生學了一點美術史。我記得他們都不學油畫,因為那個時候中國的油畫很薄弱。當然,現(xiàn)在的留學生多起來了,而且全國各個美術院校恐怕都可以進留學生了。所以,國力強大特別重要,現(xiàn)在世界正是逐漸在對中國刮目相看,對中國的美術、中國民族和民間的美術也越來越有興趣。
時:您在國外參觀過的有關中國藝術的展覽中,包含“民間的”“民族的”“民俗的”內(nèi)容多嗎?
楊:這個看情況,從新奇的角度,西方人也在逐漸吸收中國民間美術的元素,他們慢慢感覺到中國的民間美術特別豐富。實際上,水墨山水對于西方人來說也不太好懂,因為那必須有了解中國哲學和文學的基礎。有時候,少數(shù)民族的題材的、民間的元素反倒比墨分五色之類的東西更好理解。
時:能不能談一下您擔任中央美術學院民間美術系系主任時的情況?
楊:我1983年到美國去看我爸爸,那時候我已經(jīng)在年畫連環(huán)畫系了。那都是跟民間美術有關的,但還不太明確,視野也不夠廣泛,只是兩個畫種而已。這兩個畫種先受到重視有特定的歷史原因。小人書曾經(jīng)在中國很受歡迎,年畫也是,年年都出新的。但沒想到后來民俗轉變得很快,貼年畫的不多了。你看現(xiàn)在誰還去買年畫、畫年畫?所以再去一味地強調(diào)這兩個畫種就不合時宜了。恰好在這個轉變期,我在美國一邊探親一邊訪問、訪學,也辦畫展,最主要也是通過各種直接接觸去了解一下西方美術的東西。我感覺到人家有一些藝術家,很注意吸收本土的、民間的東西。在這種觸動之下,再想到我們國家方方面面都在轉型,我就有一種迫切感,回國之后我就申請把年畫連環(huán)畫系改為民間美術系。我要在美術學院里建立一種大民間美術的概念,那就不僅是年畫、連環(huán)畫,還包括剪紙、皮影、刺繡等等各種中國民間的東西。提出這這想法以后,我仔細想想,我們對中國的民間美術其實并不很懂。我只是感性地覺得好,從理論上說它重要,但是真正的民間具體都有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一直在思考。因此我想來想去,就下決心親自帶人去民間考察。經(jīng)過分析,我認為黃河流域經(jīng)歷了十多個朝代,吸收了不少各種文化,最終集中到一起,很有代表性和典型性。所以我決定先沿著黃河走,先考察黃河流域的民間藝術。這個決定是正確的,我就這樣逐漸懂了中國民間藝術的來龍去脈,知道了其中有些什么東西,想好了該如何進行分類,比如平面的、立體的、色彩的等等。因為我是老師,所以主要是從美術學院教學這個角度,從審美的角度,而不是工藝的角度去看待它們。我們認為,學生們應當了解中國原始藝術的造型規(guī)律和民間藝術規(guī)則之間的傳承關系。民間有很多崇拜對象都是從原始藝術繼承得來的。同時,學生們應當了解民間的色彩的規(guī)律,那和文人畫、宮廷藝術或者西方美術都不一樣,它有自己的鮮明特點。當然,我們在民間美術系除了注重讓學生感受到民間的東西,也要教學生西方的素描、色彩,中國的工筆、書法。所以學生們最終都能在這些共同搭建的基礎之上進行創(chuàng)作。
在路易斯安那舉辦展覽“他山之石”的資料 1999年
“楊先讓版畫”展覽 在美國圣地亞哥舉辦 2008年
在美國國會圖書館舉辦講座的宣傳海報資料 2004年
時:呂勝中老師就是在這樣的教學體系里成長起來的嗎?
楊:當然,他就是我們民間美術系的學生。
時:您對呂勝中老師在中央美院創(chuàng)辦的實驗藝術系如何看?
楊:我稍微了解一些他們的情況,但很少過去看。過年過節(jié)呂勝中會來看望我,但也不怎么談實驗藝術系的事??傮w上,我是很支持他的。實驗藝術系是一種有意義的嘗試,是他的事業(yè)。我認為他們不但要實驗,更要吃透中國民間和民族的文化元素。提到這個,我早一些的學生徐冰也是典型的代表。他雖然進行更現(xiàn)代的創(chuàng)作,但作品里有很多中國味道。我認為一定要進行新的創(chuàng)造,要像徐冰那樣,將中國的文化進行有效的消化吸收。
我想當年的學生大概是從我的教學里吸收了不少審美的、觀念的東西。但呂勝中在民間美術系恐怕從技術上學到的東西不是特別多,因為我們當年覺得民間美術系不應該過于側重工藝美術的技術傳授。當時我并不考慮太多的技術,主要考慮造型和形象方面,根據(jù)這樣的想法排了一個相當豐富的教學秩序?;貞浧疬@些就想到,從那時候起,我也見證了很多文化、美術財富的消失,這讓我一度非常著急。
時:這種現(xiàn)象很多嗎?
楊:太多了!我一直都在思考,究竟今天留下了什么樣的文化?法國人來勸過我們,應該要重視民族、民間的文化,在建設國家現(xiàn)代化的時候尤其需要這些。但我們走得太快,回過頭一看,很多民間的東西都沒了。但是也有值得欣慰的地方,中國畢竟還有專門的民族院校,有專門的民族美術教育和研究的機構,還能培養(yǎng)出兼具民族文化背景和現(xiàn)代文化思想的藝術家。
時:您覺得舉辦展覽或者是籌建專門的美術館、博物館,對保護、傳承民族文化,尤其是民族美術,是否有所幫助?
彳亍 呂勝中個展上世紀展出作品 2015年于今日美術館
猴子撈月 徐冰作品 收藏于美國華盛頓特區(qū)弗利爾美術館
楊:那一定是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美術館和博物館可以更多地幫助完成資料積累,只有這樣,我們的民族文化、民族美術才能更好地傳承下去。我在美國加州圣地亞哥人類學博物館舉辦過展覽,旁邊就是一個關于苗族服飾的專題展。這種展覽很有意思,應該有更多的力量來研究和展示這些民族文化。徐悲鴻先生曾在歐洲留學多年,美術館和博物館對他有著很深的影響。他專門強調(diào)過美術館的重要性。在20世紀30年代,徐悲鴻還曾經(jīng)帶著一批中國畫到歐洲舉辦展覽,同時展出中國的青銅器、陶器,還撰寫關于中國藝術的文章在歐洲發(fā)表。那些文章就不同于在國內(nèi)寫的東西,他的立足點很高。徐悲鴻非常知道博物館、美術館、藝術展覽的重要性,十分注重宣傳和推廣中國的民族文化。他還極力倡導在中國建設博物館、美術館,通過這樣一些途徑不斷推動,中國的民族文化才能得到繼承,中國的民族美術事業(yè)也才更有希望。
時:您講的這些令我很感動,我們應該真正以學術的態(tài)度去思考如何對中國民間、民族的文化進行保護和傳承、發(fā)揚。
楊:對,我一直都在呼吁這些,但是現(xiàn)在老了,力量也不夠了。我認為中國絕對應該建設一批專門的民間藝術博物館?,F(xiàn)在的美術館里雖然有一些這方面的藏品,但大多放在庫房里。一定要把這些民族、民間的藝術品重視起來、展示出來,同時要進行深入的研究。在此基礎上,才能更好地對中國的民族、民間文化和藝術進行宣傳和推廣。我的研究生喬曉光在做這方面的工作,文化界還有馮驥才也建立了一個學院,出版了一些民間美術作品,建設了專門的展廳,也招收學生。搞學術和培養(yǎng)人才都是很重要的。
時:您對中國的民族美術發(fā)展有什么樣的期望?
楊:民族美術對于整個中國美術事業(yè)來說非常重要,尤其是應該從圖像、視覺的角度加強研究和建設。中國民族的文化極其豐富,一定要把視野打開,充分地吸取營養(yǎng)。我們要在手段和形式上不斷創(chuàng)新,讓全世界的人都有機會通過更好的資源來了解中國的民族美術、了解中華文化。我認為民族大學應該建設專門的圖像研究中心,對“民族美術”這樣的概念進行多角度的、系統(tǒng)的梳理,對相關問題進行深入、持續(xù)的研究。
時:感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祝您身體健康!
楊:謝謝,祝你們的期刊越辦越好!
楊先讓先生為《中國民族美術》期刊現(xiàn)場題詞
楊先讓先生題詞“賀中國民族美術長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