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娘

景柱

姥娘，豫東話就是外婆。

我的姥娘，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式外婆。她的一生，就是一部中國近現(xiàn)代史。

三寸金蓮

1984年初夏，我正在蘭考一中備戰(zhàn)高考。家中捎來急信，在固陽鎮(zhèn)醫(yī)院病重的姥娘想我了，我明白是她老人家的大限到了。

當天趕到醫(yī)院，姥娘已是彌留之際，她的那雙小腳，依然裹得整潔。那是她展示自己一生的自信，一直到死。

姥娘91歲辭世，在那個苦難歲月可謂天壽。

算起來，她出生于1893年，也就是清光緒十九年，屬蛇，和毛澤東同年出生。姥娘的一生，歷經(jīng)清朝、民國和新中國三個時代。

她出生5年后的1898年發(fā)生了戊戌變法，19年后的1912年清朝滅亡，而后進入民國時代，姥娘56歲時新中國成立。

姥娘出生的年代，對女人道德審美的重點之一，是看雙腳大小，腳越小越美。

姥娘從小父母雙亡，靠奶奶養(yǎng)大成人。6歲開始自己裹腳，為了不讓腳長大，裹好之后還長年用石頭壓腳。

姥娘出嫁時，曾因三寸金蓮而名揚鄉(xiāng)里，這成了她一生的驕傲，也是她一生的自信之源。關(guān)于這一段“勵志”故事，姥娘生前給我至少講了幾十遍。

我當時很是不解，中國為何興此陋俗？害人自殘后，還讓人樂此不疲！

直到高中讀了魯迅的《狂人日記》，我才在其中找到了答案——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綁票

1938年深秋，我的母親出生后，日寇已經(jīng)全面侵華。

豫東成了淪陷區(qū)，鄉(xiāng)間除了橫行的鬼子，還有成群的土匪，千里餓殍，民不聊生。

姥娘辛苦好幾年攢了一袋芝麻，在院中晾曬時被土匪發(fā)現(xiàn)了。不幾天，她便被綁票了，土匪要求家人拿芝麻贖人。

在土匪窩里關(guān)押了十八天，姥娘終于攢下兩個餅子。當晚夜深人靜，看守打起盹來，姥娘用兩個餅子喂飽了門口的大黃狗，以防它亂叫，慢慢地爬出了土匪窩。

被關(guān)十八天，又冷又餓，雙腳又小，姥娘喪失了行走能力。她只能爬行，漫天野地，毫無方向，天亮前爬到了王玉堂村，終于遇到了救命恩人——李翰章。

對于這位救命恩人，姥娘每次講起總是感激不盡，并終身答謝。兒時的我隨她到王玉堂村謝恩，至今記憶猶新。

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救命之恩，終身報答。這是姥娘生前常掛在嘴上的老理。

徐營長

抗戰(zhàn)勝利后，以黃河為界，國共雙方在豫東地區(qū)南北“拉鋸”，反復攻占。

有一年，國軍駐固陽鎮(zhèn)（時為考城①縣城），八路軍駐徐堂村。徐堂村一個村子都姓徐，是姥娘的娘家，也是全家為避匪患的棲息之地。

村里駐了八路軍的一個營，營長姓徐。姥娘給我說：天下姓徐的是一家，徐堂村每家輪流安排徐營長吃飯。

有一天，姥娘喊徐營長吃飯，看見他用報紙蓋著臉睡覺了，姥娘感到大不吉利！徐營長醒后告訴姥娘：大姐，來不及吃飯了，部隊中午12點開拔到考城。

在豫東，只有人死后才用白紙蓋臉的，隊伍走后，姥娘忐忑不安。果不其然，第二天前線傳來噩耗，徐營長陣亡了。

姥娘為此哭了好幾天，一直請求部隊把徐營長葬在徐家老墳，但未能如愿。對于這個遺憾，姥娘嘮叨了很多年。

三棵棗樹

解放后，姥娘剛過了幾年太平日子，就趕上了大躍進。

1961年，我的父母還在甘南支邊平叛，父親每月工資38元，母親只有15元。

父母雖然也接濟姥娘一家，可是在一個全民大食堂的年代，姥爺還是被冠冕堂皇地餓死在了敬老院。

姥娘的七個兒女中，二舅最有文化，也最明事理，是姥娘的至愛，可是二舅1956年就到新疆支邊去了。

姥爺去世后，兒女也都已成家了，姥娘的全部心思，就寄托在了院里的三棵棗樹上。每年從春天棗樹開花，到深秋棗樹收果，姥娘總是終日守護著。

收棗后，成色好的直接曬干，成色差的切片曬干。到了冬天，大包小包地寄給二舅。

有幾年，我總是替姥娘重復寫著一個地址：新疆農(nóng)七師123團13連趙子亮（收）……

我后來理解，在那個交通和通信都極不發(fā)達的年代，紅棗就是母子情深，紅棗就是兒行千里母擔憂……

夙愿

姥娘的父親，是當年有名的鄉(xiāng)紳，在晚清義和團運動中死于非命，當時姥娘只有六七歲。

按老家的風俗，死于非命者六十年后夫妻方能合葬。等了六十年且經(jīng)濟上可行之時，姥娘已近八十高齡了。

那些年，姥娘總是說自己還有一件大事未辦，否則死后無法去見父母。終于，在我母親的操持下，姥娘完成了這個合葬父母的夙愿。

我記得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族人們多方尋找勘探，終于找到了姥娘父母的遺骨。

合葬那天，大冷的天，只有姥娘一人吊孝，她一身白衣，形單影孤，小腳搖搖晃晃，哭得一塌糊涂。我當時還是一個懵懂少年，僵硬地跟在她身后，一臉無奈，不知所措。

姥娘去世后，我總在思忖，那天她哭得如此悲痛，不是因為實現(xiàn)了夙愿，而是向父母哭訴自己一生的悲壯，更是哭訴那個萬惡的時代。

細細品來，只要中國封建文化不亡，無論帝王將相，還是尋常百姓，誰家的子孫后代，又能逃脫姥娘的人生境遇呢？

二大娘

姥娘一生命運多舛，但勤奮堅忍，總能渡難排險，逢兇化吉。

姥娘在徐堂村前后住了12年，成了遠近聞名的“老姑奶”。土改時期，全家又遷回婆家高寺村。

趁土改的幾年好光景，姥娘在村里率先蓋起了三間大瓦房。這在那個滿村都是茅草屋的時代，充分顯示了她驚人的持家才能。

后來，姥娘成了高寺村有名的“二大娘”。每當她搖搖晃晃，甩著三寸金蓮來到街頭，便立馬成為鄉(xiāng)親們的焦點。

鄰里之間，婆媳之間，鬧啥別扭或有啥不和，總由“二大娘”說事評理，姥娘儼然成了村里的“族長”和“判官”?，F(xiàn)如今，這個角色已由我八十歲的老母親接任了。

“文革”結(jié)束后，姥娘已經(jīng)壽登耄耋了，她人生的最后十年主要是打老式紙牌。

“文革”時期“破四舊”，不準打老式紙牌。高寺村的村支書叫趙子石，是個典型的老革命，他雖是姥娘的遠門侄子，但破起四舊來是不分遠近的。

當時，姥娘并不知道“文革”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每次和牌友們打牌，照樣先鎖屋門，再派孫兒在門外放哨，我便是當年的“哨兵”之一。

表哥趙玉章愛和姥娘開玩笑，有時為了讓姥娘休息一下，就在門外突然大喊：趙子石來了！

這時，屋內(nèi)的人就會神速而有序地藏好紙牌，做閑聊狀，頗似電影中開會的地下黨。

這個時期，外孫們總愛走姥娘家。她的大瓦房里吊了幾個條籃，姥娘名曰“氣死貓籃”。

兒女們孝敬她的禮物，她總是舍不得吃，在“氣死貓籃”里，從年頭放到年尾。

每當孫男娣女們?nèi)タ此?，或多或少，那里邊總有些好吃的。而這一幕，一直是我兒時的美好記憶。

姥娘去世時，徐堂村和高寺村，排門排②為“老姑奶”“二大娘”吊孝。當時，送葬的人排成幾里長龍。那一時盛況，也算是對她老人家的人生鑒定吧。

注：①考城——古地名，考城縣域包括今蘭考縣東部與民權(quán)縣北部以及周圍區(qū)域。

②排門排——豫東方言，挨家挨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