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筆下的“落英”詩辨

陳正賢

王安石與歐陽修（或為蘇軾）關(guān)于菊花落與不落的爭辯，是一樁古代作家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遺聞軼事。在人們眼中，這次爭辯事情雖小，卻說明了一個重要的道理，即正確的認(rèn)識來源于生活實踐，由此它常作為一個事例被引進(jìn)中小學(xué)寫作課堂以及一些寫作輔導(dǎo)書。事實上，這件遺聞軼事并不像人們所理解的那樣簡單，早在宋代，文人學(xué)士們就對“落英”提出了種種不同的解釋，有過持續(xù)時間不短、參與人數(shù)不少的筆墨論辯。

最早記述這件事的是宋人蔡絛的《西清詩話》，其文如下：

歐陽文忠公嘉祐中見王文公詩：“黃昏風(fēng)雨暝園林，殘菊飄零滿地金?！毙υ唬骸鞍倩ūM落，獨菊枝上枯耳?！币驊蛟唬骸扒锘ú槐却夯?，為報詩人仔細(xì)吟。”公聞之，怒曰：“是定不知《楚辭》云‘夕餐秋菊之落英。歐陽公不學(xué)之過也?！蔽娜讼噍p，信自古如此。

《西清詩話》所記涉及的雙方是王安石與歐陽修，但在曾慥的《高齋詩話》中，這則軼事涉及的另一方，歐陽修變成了蘇軾。曾慥在詩話的“荊公詩言殘菊飄零”條說：

荊公詩：“黃昏風(fēng)雨暝園林，殘菊飄零滿地金?！弊诱鞍显疲骸扒镉⒉槐却夯?，說與詩人子細(xì)看?！鄙w為菊無落英故也。荊公云：“蘇子瞻讀《楚詞》不熟耳?！庇枰灾^屈平“餐秋菊之落英”，大概言花衰謝之意，若“飄零滿地金”則過矣。東坡既以落英為非，則屈原豈亦謬誤乎？

胡仔對上述兩人的記載表示懷疑，他在查考了歐陽修與蘇軾的詩文集后說：“秋英不比春花落，為報詩人子細(xì)看。”此是兩句詩，余于《六一居士全集》及《東坡前后集》，遍尋并無之，不知《西清》《高齋》何從得此二句詩，互有譏議，亦疑其不審也。（《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四）

在胡仔看來，這樁詩壇軼事無據(jù)可查，或系他人偽托，不足憑信。其實，這則詩壇軼事，在后人的記載中，除了歐與蘇有異外，詩作的文字也頗有些不同，筆者以為這是流傳過程中必然會出現(xiàn)的一種現(xiàn)象。胡仔所言歐陽修或蘇軾的兩句續(xù)詩在兩人的詩文集中“遍尋并無之”，并不能說明就沒有這回事。歐或蘇的續(xù)詩不是一個完整的作品，又多少帶有一時取笑玩鬧的性質(zhì)，不收入作品集是不足為奇的。檢宋代詩話，除《西清》《高齋》外，吳可的《藏海詩話》也載有此事，其他詩話性質(zhì)的筆記雜說記載此事的也有。因此，在沒有其他可靠證據(jù)的情況下，僅憑兩人文集不載此詩是不能作否定之論的。

不過就文學(xué)創(chuàng)作來說，這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究竟應(yīng)該怎樣看待王與歐（蘇）的“落英”之爭，因為它與詩學(xué)不無關(guān)涉。正因為這一點，這則詩壇軼事便常為其后的宋人所提及，議論的話題是屈原《離騷》中的“落英”應(yīng)作何解，怎樣來理解屈賦“落英”句的詩意以及王詩用事襲意是否合理等等。

吳曾在《能改齋漫錄》卷三中說：

蔡絳《西清詩話》，記荊公有“黃菊飄零滿地金”之句，而文忠公非之，荊公以文忠不讀《楚辭》之過也。以予觀之，“夕餐秋菊之落英”，非零落之“落”。落者，始也。故筑室始成謂之落成?！稜栄拧吩唬骸皞m、落、權(quán)、輿，始也?！?/p>

吳曾認(rèn)為王安石錯解了《楚辭》“落英”之義，落英指的是始開之花，而不是飄零之花。孫奕在《履齋示兒編》卷一GA996中對此作了進(jìn)一步解說：

《楚辭》云“夕餐秋菊之落英”，謂始生之英可以當(dāng)夕糧也。“落”與“訪落”（《周頌》）及“章華臺成則落之”（昭公六年）之“落”同，蓋嗣王謀之于始，則曰“訪落”，宮室始成而祭，則曰“落成”，故菊英始生，亦曰“落英”，設(shè)或隕落，豈復(fù)可餐？況菊花獨干死于枝上而不墜，所謂“秋英不比春花落”，誠如六一居士之語，荊公胡不察此而反誚人為？

孫奕引《詩經(jīng)》《春秋》中的文句，認(rèn)為“落”有“始”義，王詩中的“落”也應(yīng)作“始”解，“落英”指的是“始生之英”，否則，已經(jīng)隕落之花，“豈復(fù)可餐”？費袞在《梁溪漫志》中也持相同看法，且征引更為充分，不僅有他證，還有當(dāng)事人東坡詩句的“自證”，他在該書卷六中說：

予按：《訪落》詩“訪予落止”，毛氏曰“落，始也”；《爾雅》“俶落、權(quán)輿，始也”。郭景純亦引“訪予落止”為注。然則《楚辭》之意，乃謂擷菊之始英者爾。東坡《戲章質(zhì)夫寄酒不至》詩云“漫繞東籬嗅落英”，其義亦然。

羅大經(jīng)則從古人語言多有正反同辭現(xiàn)象這一角度，舉例證明了“落”的初始義，他在《鶴林玉露》丙編卷一中說：

《楚辭》云：“餐秋菊之落英?！贬屨咴疲郝洌家?。如《詩·訪落》之落，謂初英也。古人言語多如此，故以亂為治，以臭為香，以擾為馴，以慊為足，以特為匹，以原為再，以落為萌。

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十七所引《梅墅續(xù)評》除引例證明“落”為“始”義外，還對王與歐或蘇之所以引起爭辯的原因作了推測：

余按楚詞“夕餐秋菊之落英”，“落”之為義，始也，初也，如《禮記》所謂“落成”之“落”也，蓋菊已花，雖枯不落，惟初英乃可餐。荊公賦“黃菊飄零滿地金”，固失之不知菊矣?！瓪W、蘇二公，非不知不熟楚詞者，特知屈原之心，不以“落英”為飄落之落耳。雖然，半山豈真不知不熟楚詞者歟！亦不過執(zhí)拗以遂非而已。

《梅墅續(xù)評》認(rèn)為，歐陽修或蘇軾為一代詩文大家，豈會不懂楚辭。他們既深知屈原的心志，也不會把“落英”之“落”當(dāng)成“飄落”之“落”；同樣，王安石也并非不熟悉《楚辭》，只是因為性格執(zhí)拗，使得他不能正視自己的錯誤，反而堅持和掩飾自己的錯誤罷了。

上述五人通過旁征博引，指出“落英”之“落”應(yīng)作“初、始”義解，否則既有悖于事理，也與詩意扦格不通。姚寬則從“落英”之“英”入手，對之作出了另一番解釋。他在《西溪叢語》卷下說：

《楚辭》云：“夕餐秋菊之落英。”王逸云：“英，華也。”《類編》云：“英，草榮而無實者?！焙鬂h馮衍賦云：“食玉芝之茂英?！毖杂⑷A之英。洪興祖補注《楚辭》云：“秋花無自落者。讀如‘我落其實，而取其華之落?！贝搜詾槭?。今秋花亦有落者，但菊蕊不落耳。若云“黃菊飄零滿地金”，即詩用《楚辭》之句。且《宋書·符瑞志》沈約云：“英，葉也。言食秋菊之葉?！睋?jù)《神農(nóng)本草》：“菊服之，輕身耐老。三月采葉?！薄队褫辗健吠踝訂獭白儼自瞿攴健保骸案示?，三月上寅采，名曰玉英?！笔怯⒅^之葉也。晉許詢詩云：“青松凝素體，秋菊落芳英。”

姚寬的這段話通過征引有關(guān)材料，指出“落英”之“英”既可以指花，又可以指葉。他認(rèn)為，楚辭中“落英”之“落”，如洪興祖所言，應(yīng)是他動詞，而不是自動詞，即指“摘落”，而不是“飄落”。至于王安石“黃菊飄零滿地金”之句，作者認(rèn)為它襲用了屈賦的句意，句中的“英”指的是葉而不是花。

對姚寬的上述說法，吳仁杰在《離騷草木疏》中辯駁說：菊葉固可食，然按《本草》，采葉在三月。今云秋菊，則非食葉之時矣。著花在八九月，落英云者，謂始華之時，故沈存中云：“采藥用花者，取花初敷時?！?/p>

吳的說法頗為在理，他抓住時序節(jié)令這一點，堅持認(rèn)為《離騷》中的“落英”應(yīng)作始開之花解。史正志在《菊譜·后序》中對上述“落英”之爭，給出了另一種說法，他說：菊之開也，既黃白深淺不同，而花有落者有不落者。蓋花瓣結(jié)密者不落，盛開之后淺黃者轉(zhuǎn)白，而白色者漸轉(zhuǎn)紅，枯于枝上；花瓣扶疏者多落，盛開之后，漸覺離披，遇風(fēng)而撼之，則飄散滿地矣。

他認(rèn)為：歐王二公，文章擅一世，而左右佩紉彼此相笑，豈非于草木之名猶有未盡識之，而不知有落有不落者耶？

作為一個“老圃”，史正志覺得造成歐王之爭的原因，在于兩人都沒有“多識草木之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即不知道菊花有落與不落兩種。史正志這段話的意思是，歐王兩人都說得沒有錯，但又都了解得不全面，以致于各執(zhí)一端，相互譏誚。

朱翌對“落英”的理解，不再就辭論辭，也不再拘執(zhí)于落與不落之理，而是將它放到一個更大的語境中來考察，持“不以辭害意”論。陳鵠在《西塘集耆舊續(xù)聞》卷一引他的話說：

……楚詞雖有“落英”之語，特寓意“朝夕”二字，言吞陰陽之精蕊，動以香凈自潤澤爾。所謂“落英”者，非飄零滿地之謂也。夫百卉皆雕落，獨菊花枝上枯，雖童孺莫不知之。荊公作事，動輒引經(jīng)為證，故新法之行，亦取合于周官之書，其大概類此爾。

朱翌認(rèn)為，“百卉皆雕落，獨菊花枝上枯”，是連小孩也知道的事，由此可知楚辭所言“落英”并非實指飄零的菊花。所謂“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只是寄托了屈原要吞食自然陰陽之“精蕊”，并以其香凈來潤澤自身，即以美好的事物來砥礪自己的節(jié)操。如果將虛設(shè)的“落英”坐實為“飄零的菊花”，既有悖事理，也不合屈辭本意。他批評王安石譏嘲歐陽修不讀楚辭，是不知以為知的“強(qiáng)辯”。朱翌的解讀方法是可取的，但他由此及彼批評王安石做事“動輒引經(jīng)為證”，其變法之舉也“取合于周官之書”，顯然有將學(xué)術(shù)批評政治化之嫌。

王楙與樓鑰兩人對“落英”的解讀另辟蹊徑，采用了一種與上述諸人完全不同的思路，他們聯(lián)系屈原的人生遭際，提出了“落英”是“反物理以為言”的見解，且認(rèn)為歐陽修批評王安石的著眼點也正在于此。他們認(rèn)為“落英”就是通常意義上的落花，作者之所以要這樣寫，與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有關(guān)。王楙在《野客叢書》卷一中說：

士有不遇，則托文見志，往往反物理以為言，以見造化之不可測也。屈原《離騷》曰：“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痹w借此以自諭。謂木蘭仰上而生，本無墜露，而有墜露；秋菊就枝而殞，本無落英，而有落英，物理之變則然。吾憔悴放浪于楚澤之間，固其宜也。異時賈誼過湘，作賦吊原，有“鏌铘為鈍”之語。張平子《思玄賦》有“珍蕭艾于重笥兮，謂蕙芷之不香”，此意正與二公同，皆所以自傷也。古人托物之意，大率如此。本朝王荊公用殘菊飄零事，蓋祖此意。歐公以詩譏之。荊公聞之，以為歐九不學(xué)之過，后人遂謂歐公之誤，而不知歐公意蓋有在。歐公學(xué)博一世，楚詞之事，顯然耳目之所接者，豈不知之。其所以為是言者，蓋深譏荊公用落英事耳。以謂荊公得時行道，自三代以下未見其比。落英反理之諭，似不應(yīng)用，故曰：“秋英不比春花落，為報詩人子細(xì)看?！鄙w欲荊公自觀物理，而反之于正耳。

王楙認(rèn)為，詩人之所以要“反物理以為言”，是“士有不遇”而“托文見志”的一種表現(xiàn)。具體地說就是通過“反物理以為言”來寄寓自身遭遇的不幸，“以見造化之不可測”和“自傷”。他舉賈誼《吊屈原賦》“鏌铘為鈍（鏌铘劍不鋒利）”和張衡《思玄賦》“蕙芷不香（蕙蘭與白芷不香）”來證明自己的觀點，認(rèn)為屈賦“夕餐秋菊之落英”正與上述兩賦“反物理以為言”相類。樓鑰在《攻媿集》卷七五“跋陳君彥直楚薌圖”中也持相同看法，他說：

靈均自以為與懷王不能復(fù)合矣，每切切致此意，木蘭仰生而欲飲其墜露，菊花不謝而欲餐其落英，有此理乎？正如薜荔在陸而欲采于水中，芙蓉在水而欲搴于木末，皆此意也。

樓鑰的這一說法得到錢鐘書先生的稱賞，認(rèn)為其“心良苦而說甚巧”（《管錐編·楚辭洪興祖補注二》）。王楙還認(rèn)為，歐陽修之所以譏誚王安石，并非王詩用錯了事，而是王安石此時正受神宗重用，“得時行道，自三代以下未見其比”，因此不應(yīng)該用“落英反理之諭”，于是便有了“秋英不比春花落，為報詩人子細(xì)看”之句。這兩句看似譏誚的詩，實意卻在勸導(dǎo)王安石“自觀物理，而反之于正”。

宋人的“落英”詩辯頗有一種百家爭鳴的味道，以意逆志，新見迭出，發(fā)人之思，但很難說哪一種更切合作者本意。詩詞的解讀與欣賞，弄懂語詞典故的含義是基礎(chǔ)，但弄懂語詞典故的含義并非一件易事，語詞典故的多義性以及作者在使用時的內(nèi)心指向常常會使讀者產(chǎn)生誤解。同時，詩句的意義又并非組合成詩句的語詞意義的簡單疊加，弄懂了語詞典故的含義，也仍然不能保證準(zhǔn)確無誤地把握全句乃至全詩的含義，尤其是深層含義或題外之旨，因此還必須聯(lián)系詩作的“語境”，知人論世。即或這樣，由于解讀者本身的種種因素，如觀念、閱歷、主張、方法乃至政見等等影響，也會對同一個作品讀出不同結(jié)果。正如清人胡式鈺在《竇存·詩竇》中所說的那樣：“人之讀陶詩者，譬猶群飲江海，各充其量而止。學(xué)識不同，則所獲亦異，勿執(zhí)一說耳。”

“詩無達(dá)詁”是古人詩歌解讀的經(jīng)驗之談，宋人對王安石“落英”詩的多種不同解釋，是典型的一例。在今人看來，上述有關(guān)現(xiàn)象或可用閱讀接受中的“作者未必然，讀者未必不然”來調(diào)和，但在宋人，他們所要抉發(fā)的是王詩的“正解”，而不是作者的“未必然”。

《南京師大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副主編、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陸林先生因病醫(yī)治無效，于2016年3月9日16時15分與世長辭，享年60歲。

陸林先生在古典戲曲理論和文獻(xiàn)研究、明清文學(xué)史實和實證研究、明清文言小說整理研究、金圣嘆研究等方面，都做出了重要貢獻(xiàn)，是享譽全國的古代文學(xué)研究專家。陸林先生輯校整理的《金圣嘆全集》于2008年由鳳凰出版社出版，受到了學(xué)界的一致好評。

陸林先生的逝世，使我們失去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師長，一位溫良厚善的朋友，但其風(fēng)范與著作將長留人間，霑溉學(xué)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