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
現(xiàn)在的人們把那種用一根細繩牽引著放飛的玩具叫風箏,可在我童年的時候,上海人都叫它鷂子。
擁有一只鷂子是一件非常榮耀的事情,它代表了你在玩伴中的地位,還體現(xiàn)了你的家境優(yōu)劣狀況。總之,誰要是舉著一只鷂子從家門前的場地上飛奔而過,不用片刻,他的身后就會跟著一大群追隨者。
那時,我舉著鷂子出去玩時,口袋里多半裝著炒熟的花生或蠶豆。鷂子升上天空時,我總是沉著氣、繃著臉,手里的繩圈骨碌碌地轉。鷂子越飛越高,飛得越來越平穩(wěn),我的手不用那么緊張地控制力氣了,于是表情里帶了一些散漫、油滑,那便是我的成就感。嚴肅和冷峻只是前奏,勝券在握時,我便可以調皮一些了,甚至有時間和別人說話,伸一只手從口袋里掏花生或者蠶豆來吃。那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口袋里的花生或者蠶豆只剩下一半了。因為手里牽著繩索,那只黃蝴蝶還在天上飛,我便寬宏大量地不去追究花生、蠶豆的去處。擁有一只可以飛上天的鷂子,讓我成了一個不計較得失、不糾纏蠅頭小利、大度的孩子。
有鷂子的孩子便擁有被尊崇的權利。事實上,我始終沒有注意到,在我舉著鷂子奔向開闊地的時候,口袋里的花生或蠶豆已經撒落一路。自然有跟隨在后面的孩子會撿起來吃。有的人擁有自己的快樂,也有人把別人丟棄的快樂撿起來,得到了快樂的一條邊、一個角,于是也擁有了快樂。
那個年代,天空大部分時候是藍色的,與現(xiàn)在不一樣,更加清澈透明。那時候,藍色的天空里如果出現(xiàn)一只黃色的蝴蝶鷂子,那可真是耀眼,那可真是牛,牽著細繩的孩子不驕傲才怪呢!有鷂子的地方,便有著強大的吸引力。而放鷂子的人,亦喜歡有人跟在身后觀摩他的身手。若沒有人觀看,那他的樂趣只剩了小半,無非是放繩子、扯繩子、收繩子,那只高高在上的鷂子,與他只是一線維系,快樂與他之間,也就只是那細細的一線牽連了。若是有人看,那他就不僅僅是放鷂子了,他是受到矚目的表演者,他領受的是羨慕、贊賞或者挑剔的目光。
后來,我在旅游大學念書,同室一位山東濰坊的女孩說紙鳶就是風箏。那也是一只飛翔的鳥,且給人更高更遠的想象,我從那以后便喜歡上了“紙鳶”這個詞。有一種叫“鳶尾”的花,藍色,有著裙擺一樣的花瓣。那時候我就覺得,這紙鳶和鷂子是有著異曲同工的美妙之處的。
還記得在童年的某一個春節(jié),在上海的鄉(xiāng)下過年,我跟著大人走二十多里煤渣路,從小鎮(zhèn)到海邊的鄉(xiāng)下吃某一位表姐的喜酒。堅硬的煤渣路無盡延伸,似乎永遠也走不完。路邊的麥苗綠得暗淡委頓,油菜上蒙著一層灰白的暗霜。舉目眺望,人跡稀少的曠野里,任何生機都被壓抑著,單調而荒蠻。我的眼睛很快疲乏了,腿腳酸軟了,便開始吵鬧,即便大人哄騙著就要到了,一會兒就可以看到新娘子家送來的紅紅綠綠的新被子、新枕頭、新腳盆了,還可以吃到棗子、花生、紅雞蛋了,可我不肯再走半步了。母親哄了半天,差不多要發(fā)火了,父親忽然手指遠方喊著我的名字:“快看啊,鷂子,那邊有人在放鷂子!”
我便抬起頭,果然,遠處的天空里,一點斑斕的紅,或者紫,在風中搖擺不定地起飛。那方向,便是煤渣路的盡頭處。我站了起來,向著越來越清晰的那片絢麗走去。然后,我看到提著一袋蘭花豆的表哥,一根細細的繩索被他捏在手里,牽連著天上的蝴蝶。
表哥把我丟在一邊,一臉嚴肅地拉著繩索,他的動作和神情讓我知道,一個放飛風箏的孩子,其實放飛的是他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