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鄉(xiāng)情更怯
——重讀張棗詩歌《祖國》

⊙侯芊慧［湖北大學文學院， 武漢　430000］

近鄉(xiāng)情更怯
——重讀張棗詩歌《祖國》

⊙侯芊慧［湖北大學文學院， 武漢430000］

張棗的《祖國》以曲折婉轉的語言表達形式，將久別故鄉(xiāng)的游子歸返故鄉(xiāng)時復雜的情緒真實表達出來，深刻代表了一部分久居海外的華人回到祖國卻近鄉(xiāng)情更怯的五味陳雜心情。

張棗 《祖國》 家鄉(xiāng)

《祖國》是張棗寫于1996年的作品，反映了自己在回到家鄉(xiāng)長沙過年的火車途中，對故鄉(xiāng)，對祖國，一種油然而生的近鄉(xiāng)情更怯的復雜情緒，這種復雜情緒一方面有張棗對自己久居國外遠離家鄉(xiāng)的自省，也有長時間與祖國故鄉(xiāng)分離帶來的疏離和陌生情緒。

已經夜半了，南方陰冷之香叫你

抱頭跪下來，幽藍滲透的空車廂停下

等信號，而新年還差幾分鐘才送你到站。

詩歌是以第二人稱敘述方式展開的述說，“你”暗指作者自己，是內在的“我”，整首詩歌則是敘述者的“我”與內在的“我”的對話。“已經夜半了”表明“你”在夜半時刻內心的焦急等待?！澳戏疥幚渲恪憋@示“你”此時身處的環(huán)境是南方的冬天，陰冷的南方正好符合張棗家鄉(xiāng)湖南長沙的氣候特征，“香”可以理解為“鄉(xiāng)”的諧音，是后面“叫你”的主語，同時張棗選用“香”代替“鄉(xiāng)”一方面是采取隱晦的手法表達“你”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之情，另一方面也反映“你”內心的羞澀和怯意。

“抱頭跪下來”是接上一行“鄉(xiāng)”叫“你”所做的行為，“抱頭跪下來”是一種嚴厲的懲罰方式，一般是對犯了錯的人采取的命令，夾雜著“你”內心對遠離家鄉(xiāng)、久未歸國的自責和認錯意識?！坝乃{滲透的空車廂”反映此時“你”是獨自一人，“幽藍滲透”凸顯了孤寂的氛圍。

“等信號”表明接下來火車突然停下的原因，后面“你”的一系列行為都是發(fā)生在火車停下來等信號的過程中?！靶履辍薄斑€差幾分鐘”為詩歌提供了一個準確的時間背景，是發(fā)生在新年的前幾分鐘里，“你”是為了回家過年才出現(xiàn)在火車上。前三段詩歌的敘述將事件發(fā)生的原因、時間、地點以及人物通通表明，為后面“你”乘坐火車的過程中產生的一系列情感變化提供了背景。

梅樹上你瞥見一窩燈火，嘰嘰喳喳的，

家與家之間，正用酒杯擺設多少個

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圓圈。

“梅樹”是張棗詩歌常出現(xiàn)的典型意象，在他的代表作《鏡中》里，有這樣一句詩“只要一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梅”字形同于“悔”，“梅樹”的出現(xiàn)意味著“你”內心想起了令人后悔的事情，而從《祖國》這首詩的情景來看，令人后悔的事則是指遠走異國他鄉(xiāng)。同時梅樹是冬季的代表植物，也是中國古詩常有的意象，張棗選用梅花的意象也符合他慣用的詩歌化古手法?！捌骋姟敝械摹捌场弊钟玫檬志哂屑记?，從表面上來看，“瞥”這個行動符合“你”被要求“抱頭跪下”時的狀態(tài)，深層次來講，“瞥”的行為體現(xiàn)出了“你”內心的膽怯，是靠近家鄉(xiāng)時一種畏懼而又陌生的心理，以至于觀察家鄉(xiāng)事物都只能是輕輕一瞥，不敢大大方方四處環(huán)視。“一窩燈火”指的是遠方燈火通明的屋舍從樹上看過去，正好形同鳥窩那般，閃爍在樹上?！皣\嘰喳喳”一語雙關，既指樹上的鳥窩里的叫聲，也暗指對遠方熱鬧屋舍一片歡聲笑語的想象?！凹遗c家之間，正用酒杯擺設多少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圓圈?！边@里是指“你”想象的新年家庭之間把酒言歡的熱鬧場景，到了過新年時候，遠離家鄉(xiāng)的小家庭才會匯聚在一起，“環(huán)環(huán)相扣”正是說明了家與家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圓圈”則正符合團圓之意。

你跳進郊野，泥濘在腳下叫你的綽號，

你連聲答應著，呵氣像一件件破陶器。

“你跳進郊野”，“你”從暫停的火車上跳了下來，進入田野，田野的出現(xiàn)意味著慢慢踏入了故鄉(xiāng)的土地?！澳酀粼谀_下叫你的綽號”，這里把“泥濘”擬人化，在腳下叫著“你”的外號，外號一般都是童年時代小伙伴相互玩耍取的名稱，是屬于童年的產物，“泥濘”的叫喚喚起了“你”對童年時光的回憶?！澳氵B聲答應著”，“連聲”體現(xiàn)了“你”想要急切回答“泥濘”呼喊的心情，“呵氣像一件件破陶器”，這里把呵出來的氣體比喻成了破陶器，“陶器”同樣是張棗在詩歌中常用的化古手法，使用古典意象。

夜，漏著雪片，你眼睛不知該如何

看。真的空無一人嗎？

“夜，漏著雪片”，詩人選用“漏”這個字，而不是“飄”“灑”等帶有浪漫色彩的動詞，表明“你”對下雪這件事并不是欣賞的態(tài)度，而是帶有些許悲傷?！把┢闭f明此時的雪下得很大，成片落下，在張棗的散文《枯坐》中曾寫過“住在德國，生活是枯燥的，尤其到了冬末，靜雪覆路，室內映著虛白的光，人會萌生‘紅泥小火爐……可飲一杯否？’的懷想”，雪片的出現(xiàn)是對“你”內心孤獨與寂寞感的暗示，在冬天，尤其是下雪的時候，內心越發(fā)感到孤獨。“你眼睛不知該如何看”顯示此時“你”在孤身一人的環(huán)境中有著不知歸處的迷茫。“真的空無一人嗎？”是“你”的自我安慰，明明深知四周只有“你”一人，卻仍然抱有期待地問一句，“真的空無一人嗎？”同時體現(xiàn)出一種悵然若失感。

冷像一匹

銳亮的緞子被忍了十年的四周抖了出來，

傾瀉在田埂上命令你喝它。

這句詩十分有特點，是張棗在詩歌修辭表達上的特色，選用跳躍性較強的一系列詞語，用非常規(guī)語法搭配起來，使這些看似毫無關系的意象表現(xiàn)出與情景相融的效果，給人耳目一新的視覺和情感體驗。從正常語序上分析，整句詩的基本結構是“冷”命令“你”喝掉它，這種命令語氣傳達出一種緊張、威嚴和刻不容緩的效果，體現(xiàn)“你”與四周環(huán)境的緊張和疏離。詩句里面的“緞子”是化古手法，“十年”正好是詩人張棗從出國到歸來的時間。從現(xiàn)代漢語語法上理解這句詩是病句，但張棗選用這樣一種陌生化隱喻的表達，卻給讀者打開了一個新的想象空間和感知空間，是內部世界與外部世界的重新組合。這種表達效果就如同眼前看到一匹本是卷成一束的綢緞突然被打開，滾落鋪蓋到地上，而那原本包裹起來的銳亮瞬間刺眼起來，如同“你”內心的冷意突然被釋放刺骨穿心的感受，如冬天喝冰水一般，迅速滲透整個骨子里。這種語言表現(xiàn)手法，是張棗在整首詩歌中的亮點，極具特色，將“你”與四周的緊張、疏離感深刻體現(xiàn)出來，也給讀者帶來不一般的體驗。

突然，第一朵焰火

砰上了天，像美人兒

對你說好吧。

“突然”預示著一種轉折，是“你”與“四周環(huán)境”由前面緊張氣氛到緩和的變化，上段詩中，四周環(huán)境對于“你”來說是冰冷的，這里突然砰出的煙花迅速以火的姿態(tài)帶來了溫暖。“第一朵焰火砰上了天，像美人兒”，這里將天空中的煙花比擬成了美人，“焰火”的出現(xiàn)也是與上文“冷”的對比?！懊廊藘骸钡某霈F(xiàn)透露出溫暖的氣氛，“美人兒”說的“好吧”是一種作罷的語氣，“好吧”同時也可以理解成是對“你”的問候。這段詩透露出的溫暖氣氛與上文的冰冷形成反差。

青春做伴，第二朵

更響。你呼嘯：“弟弟！弟弟！”——

天上的回響變幻著佼佼者的發(fā)型。

“青春做伴”是“你”對青春時代的回憶，“第二朵更響”體現(xiàn)詩中的氣氛，“你”與故鄉(xiāng)的關系更加溫暖和諧，連煙花都更加響亮?！澳恪焙艉俺隽恕暗艿埽〉艿?！”，張棗有個弟弟張波，他的詩歌《瞧，弟弟，這些空瓶子……》就是寫的弟弟張波，他們的感情十分要好，在其好友對張棗生前的回憶中，也常有弟弟張波的出現(xiàn)，這里“你”對弟弟的呼喊是“你”內心對親人由衷的思念和吶喊?！疤焐系幕仨憽笔恰澳恪苯泻啊暗艿堋钡幕匾簦@里將“回音”比喻成了“佼佼者的發(fā)型”，“佼佼者”是“你”頭腦中最思念的以及先想到的人物的樣子，而之所以出現(xiàn)的是他們的發(fā)型而不是臉，是因為“你”離開故鄉(xiāng)多年，對那些故人的回憶仍然是停留在青春時期，他們的臉“你”已不再記得，甚至在今天可能已經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但他們的發(fā)型仍然在“你”的腦海中記憶猶新。

這時火車頭也吼了幾聲，一綹蒸氣托出

幾只盤子和蘋果，飛著飛著猛撲地，

穿你而過，揮著手帕，像祖父沒說完的話。

這段詩同樣是張棗整首詩歌中的特色詩句，同上文的“冷像一匹……命令你喝它”一樣，跳躍性地將不同語義的詞語搭配起來，傳達出不同的視覺與感情效果?；疖囶^吼出的蒸氣是等待信號過后，重新發(fā)車的啟動狀態(tài)，連接不斷地噴出一綹一綹的蒸氣?！耙痪^”是古典用法，古代用來形容頭發(fā)一縷的樣子。整句詩里面具有跳躍性的一連串名詞：盤子、蘋果、手帕、祖父、沒說完的話。這些都是毫不關聯(lián)的詞語，但與同樣毫無關聯(lián)的動詞：吼、托出、飛著、猛撲、穿過、揮著聯(lián)系起來，就體現(xiàn)出打破物質世界與心理世界，重新組合形成一個新的空間的效果。通過騰騰蒸汽，“你”仿佛是看到遠方的故人迎接你的場景，他們手中托著各種裝滿蘋果等水果的盤子，然而卻猛撲過你，仿佛沒有看見你一般，揮著手帕等待親人。這里面“你”原本是滿心期待回到故鄉(xiāng)見到親人，但又如同空氣一般沒有存在感?！白娓笡]說完的話”，可以聯(lián)系起張棗1994年寫的《祖父》一詩，詩中寫到“他回到身邊一只缺口的碗里，用/鹽的滋味責怪我：寫，不及讀”，所以《祖國》里出現(xiàn)“祖父沒說完的話”其實是“你”對內心的責備。

你猜那是說：“回來啦，從小事做起吧?！?/p>

這句詩是上文祖父沒說完的話，“回來啦”無疑是對遠方“你”歸來的回應，但這種回應僅僅是一句“回來啦”不冷不熱的語氣，說明“你”在已經去世的祖父面前是帶有歉意的，是對遠離親人這一行為的悔意。祖父說的“從小事做起吧”可以聯(lián)系起《祖父》中，祖父責備“我”的話“寫，不及讀；讀，遠非做”。

乘警一驚，看見你野人般跳回車上來。

“乘警”的“驚”將“你”的思緒迅速拉回到現(xiàn)實中，“野人般”將“你”迅速跳回車上的行為比喻成野人，野人是來無影去無蹤，沒有家和歸宿的，這里“野人”的比喻，是將“你”與故鄉(xiāng)一系列情感的反復變化后，最后一種退縮狀態(tài)選擇的比喻，此時此刻的“你”退出自己對故鄉(xiāng)的想象，仍然是感覺像野人一樣無法融入故鄉(xiāng)。“你”跳回到車上，實際上是你內心對故鄉(xiāng)，對親人回憶情感的退縮，是在情到濃時突然縮回的膽怯與退后，也是“你”在對內心自我審視之后的退縮。

［1］張棗.張棗的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文中有關詩歌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作者：侯芊慧，湖北大學文學院2014級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輯：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