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文雅[北京外國語大學, 北京 100089]
《騎兵軍》:歷史的真實與敘述的真實
⊙盧文雅[北京外國語大學, 北京100089]
“真實”是巴別爾的文本特征之一。在他享譽世界的短篇小說集《騎兵軍》中,蘇波戰(zhàn)爭戰(zhàn)場內(nèi)外的殘酷圖景被不加遮掩地推至讀者眼前,毫無偏見的寫實口吻甚至令人難以摸清作者的真實立場。他力求客觀、真實地描摹出百分之百的現(xiàn)實,這里既有歷史的真實,又有敘述的真實。歷史的真實,即作者在多大程度上對歷史事實進行了復現(xiàn),而敘述的真實指的則是作者借助什么樣的敘述手段實現(xiàn)了文本的自然化和真實感。巴別爾的筆觸如同歷史本身一樣冷酷無情。然而,戰(zhàn)爭倫理與人性倫理的沖突,猶太情結與哥薩克情結的糾纏,時時刻刻都在沖擊著巴別爾的內(nèi)心,并在其小說的字里行間發(fā)出清晰的回聲。
《騎兵軍》 真實現(xiàn)實主義敘述
1920年6月,蘇波戰(zhàn)爭爆發(fā),布瓊尼統(tǒng)帥的紅軍第一騎兵軍同波蘭軍隊進行了歐洲歷史上最后一次大規(guī)模的、空前慘烈的騎兵會戰(zhàn)。就在這個令波蘭人聞風喪膽的哥薩克騎兵軍中,一個名叫柳托夫的戴眼鏡的猶太青年懷著一腔英雄抱負隨軍轉戰(zhàn)南北,目睹了戰(zhàn)爭的殘忍和人性的復雜,也目睹了哥薩克的惡與美。這就是小說《騎兵軍》所講述的基本內(nèi)容。
《騎兵軍》的成書歷程印證了小說的歷史真實性。這部著作由三十四篇短篇小說構成,寫作歷時三年。它們起先零散發(fā)表在《紅色處女地》《列夫》等雜志上,1924年結集出版,定名《騎兵軍》。之后,巴別爾又發(fā)表了《千里馬》和《接吻》兩個短篇,并將前者納入了《騎兵軍》的版本之中,它也與《我的第一只鵝》和《一匹馬的故事》形成了情節(jié)上的互文。實際上,巴別爾這部戰(zhàn)爭奇書的寫就,經(jīng)歷了現(xiàn)實素材向藝術作品轉化的三個階段。
第一騎兵軍遠征波蘭期間,巴別爾化名基里爾·瓦西里耶維奇·柳托夫來軍隊報道。他一邊參戰(zhàn),一邊為《紅色騎兵軍》《第六騎兵師軍事通訊員》等報刊撰寫戰(zhàn)事報道,歌頌戰(zhàn)士的英勇,痛斥敵人的殘暴。這些官樣文章顯然有違巴別爾的內(nèi)心,但卻迎合了騎兵軍軍官的口味。在小說《騎兵軍》中這樣的句式依然存在,只是它們已不再屬于作者的聲音,而是成為了作為旁觀者的作者對他人話語的記錄:“‘戰(zhàn)士們!’團長普加喬夫站在墓穴邊上,雙眼望著死者,說,‘戰(zhàn)士們!’團長取立正姿勢,雙手貼著褲縫,渾身打顫地說,‘我們現(xiàn)在安葬帕薩·特隆諾夫,他是全世界的英雄,我們向帕薩致以最后的敬禮……’說罷,普加喬夫抬起由于熬夜而發(fā)紅的眼睛,仰望長空,大聲痛悼第一騎兵軍的陣亡將士,贊美這支用歷史的鐵錘在未來世紀的鐵砧上捶打的光榮的方隊?!贝藭r,痛悼騎兵連長特隆諾夫的任務交給了騎兵團團長,作者不承擔任何抒情的義務。戰(zhàn)事報道中對騎兵軍的美化,進入小說后成為另一種別樣的歷史真實。
巴別爾寫騎兵軍,不僅為官方寫,也為自己寫。戰(zhàn)爭期間的所見所感,包括行軍跋涉的經(jīng)歷,包括對蘇軍和敵軍的評價,他都毫無隱瞞地寫進了日記中,只有這種體裁能夠容他一吐心聲。戰(zhàn)事報刊上對英雄主義的大肆贊揚,在這里卻被搶劫、酗酒、奸淫等種種不堪場面所一一取代。暴行成為布瓊尼騎兵軍的關鍵詞,甚至蓋過了英雄主義的光芒。在日后的小說中,正是對暴行的描繪抵消著哥薩克那“青春的鐵和花”的價值。由于日記的私密性和自由性,這些文字所透露的歷史真實性幾乎不容置疑。
但是《騎兵軍》并不僅僅是巴別爾對私人日記的藝術改造,更不是關于波蘭戰(zhàn)役中第一騎兵軍的編年史。它是將歷史的片段連綴起來的一段段想象的文字,卻又異常真實可感,閃電流水般的行文中處處可以聽到馬刀的響動和子彈的轟鳴,可以看見遍體鱗傷的大地和絢爛無比的風景,可以嗅到漫山遍野的血腥和尸臭。如果說戰(zhàn)事報道與私人日記作為紀實文獻從兩個截然不同的角度反映了歷史的真實,那么小說作為一種特殊的藝術形式則用敘述的真實鞏固了這種歷史的真實。
為了準確地再現(xiàn)歷史現(xiàn)實原貌,巴別爾是怎樣編織他的敘述藝術花毯的呢?
首先,《騎兵軍》的敘述包含了大量的細節(jié)真實。細節(jié)真實一向被自然主義者奉為圭臬,有著強烈自然主義傾向的《騎兵軍》也不例外。在這部小說集里,巴別爾的筆仿佛一把刻度精準的尺子,將每一個細節(jié)都分厘不差地丈量出來。同時,他把語言的思想贅物滌盡剔凈,只留下純粹的細節(jié)形式,因而小說中關于細節(jié)描繪的每句話、每個詞都可謂“足金足兩”。這種精雕細琢又干脆凝練的筆法極大地激發(fā)了讀者視覺、聽覺、嗅覺、觸覺等官能的想象力。細節(jié)的真實涉及到小說中所截取的生活片段的方方面面:時空的準確無誤,物什的巨細無遺,形貌的傳神寫照,景色的細致入微……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翻閱第一篇小說,我們便發(fā)現(xiàn)整個故事的時空脈絡十分清晰。其實作者對時空交代的執(zhí)著貫穿了全書。時空因素常與景物描寫相互融合,使讀者如臨其境。此類例子不勝枚舉,例如《潘·阿波廖克》中:“我至今記得,夏晨的寂靜猶如蜘蛛網(wǎng)蔓延于明亮、挺立的四壁間。一道筆直的陽光直射圣像畫的臺座。只見點點亮閃閃的塵埃飛舞于光柱之中?!庇秩纭独取分校骸斑h處,白色的天主教堂像芥麥田那樣閃著光。炮車的輪子隆隆地碾過街角……那顆怯懦的星星在橙黃色的碎霞中燃燒,寧靜,禮拜六的寧靜,籠罩在日托米爾猶太區(qū)歪歪倒倒的屋頂上?!?/p>
巴別爾陳列起具體物件來也不厭其煩。很容易令人想起《拉比之子》中關于垂死的紅軍戰(zhàn)士、昔日的拉比之子伊里亞的描寫,他那破成兩截的背囊里的東西散落了一地:“這是些五花八門、互不搭界的東西,有鼓動員的委任書和猶太詩人的紀念像,有列寧的金屬浮雕頭像和織在沒有光澤的綢緞上的邁蒙尼德繡像,而且兩人的像并在一起。第六次黨代會的決議匯編中夾有一綹女人的發(fā)絲,而在黨的傳單的頁邊密密麻麻、歪歪曲曲地寫滿了猶太古詩?!币晾飦喌倪@些“遺物”,展示了包括敘述者在內(nèi)的猶太紅軍在文化身份上的深刻的矛盾性。《騎兵軍》中的細節(jié)形式絕不能說是沒有意味的。
值得一提的還有關于暴力和死亡的細節(jié)描寫。有研究指出,三十四篇小說中出現(xiàn)的重要死亡事件有十二次之多,一帶而過的死亡以及暴力的描寫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如:“他的喉嚨給切開了,臉砍成了兩半,大胡子上沾滿了血污,藏青色的,沉得像塊鉛?!薄八亩亲咏o開了膛,腸子掉到了膝蓋上,連心臟的跳動都能看見?!薄八麄兗娂娞衔覀兞熊嚨奶ぐ澹衷跇屚械拿驮蚁?,紛紛仰天倒下去。他們哼哧著,撓著癢癢,跌倒下去,一聲不響”……這樣精確洗練,又這樣冷靜殘忍,讀來能不讓人感到驚異嗎?然而面對令讀者倍感悚然的場景,敘述者卻無動于衷。這又涉及到了敘述真實的另一個方面——敘述的客觀性。
小說中,巴別爾退至幕后,而將柳托夫作為戴了面具的“我”推到臺前。這副面具刻上了巴別爾真實面孔的特征:一個隨哥薩克騎兵軍同赴波蘭戰(zhàn)線的猶太知識分子的面孔。小說作者與敘述者在主體意識上發(fā)生了明顯的交融,然而兩者又絕非同一。巴別爾無時無刻不在制造著他與第一人稱敘述者柳托夫之間的距離。他賦予了后者敘述的權利,卻保留了評論的權利。在開篇《泅渡茲勃魯契河》中,留宿猶太人家中的“我”半夜被噩夢驚醒,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和“喉嚨給切開、臉砍成兩半”的男主人的尸體睡在一起,可死去的猶太人的女兒卻說:“我這就給您的地鋪挪個角落,省得您踢著我爹……”在《多爾古紹夫之死》中,騎兵軍遭遇失利,身負重傷的士兵多爾古紹夫不愿成為波蘭人的俘虜,要求“我”開槍打死他?!拔摇辈蝗绦南率?,排長阿弗尼卡卻在接過他的證件后很干脆地朝“肚子開了膛,腸子掉到膝蓋上”的多爾古紹夫嘴上開了一槍。之后,“我”沒有抒發(fā)內(nèi)心的震撼,阿弗尼卡卻恨不能殺死“我”這個“可憐弟兄就像貓可憐耗子”的“四眼狗”。在《小城別列斯捷奇科》中,我目睹了哥薩克屠殺的場面:“在我窗前,有幾名哥薩克正以間諜罪處死一名白發(fā)蒼蒼的猶太老人。那老人突然尖叫一聲,掙脫了開來。說時遲,那時快,機槍隊的一名鬈發(fā)的小伙子揪過老頭的腦袋,夾到胳肢窩里。猶太老頭不再吱聲,兩條腿劈了開來。鬈毛用右手抽出匕首,輕手輕腳地殺死了老頭,不讓血濺出來?!笨墒歉缢_克拐過街角走掉后,我卻泰然地“跟在他們身后,開始觀光別列斯捷奇科的市容”。敘述者目睹了太多的死亡和暴力,而他總能用紀實報道般的中立語調講述出來,不夾雜任何評論干預。這還不夠冷漠嗎?難怪美國作家厄普代克稱巴別爾是“不眨眼的目擊者”,也難怪當代學者江弱水直呼“天地不仁巴別爾”。
當然,柳托夫不是唯一的講述人。收發(fā)室男孩庫爾丘科夫、出身牧童的紅軍將領巴甫利欽科、政委康金、戰(zhàn)士巴爾馬紹夫……他們也分別以書信、傳略、講故事等形式講述著自己的經(jīng)歷。這種超敘述的確是一種“自然化”的好方法。名篇《鹽》是巴爾馬紹夫給《紅色騎兵軍》編輯部寫的一封信,信中講述了自己殺死女背袋販子的經(jīng)過。在他看來,殺死她是正義之舉、高尚之舉,因為她是投機者,是階級敵人,是“把我們推入泥潭,使河水倒流,使俄羅斯死尸遍地”的叛徒。作者將巴爾馬紹夫的信件以直接引語的形式原封不動地置于自己的作品中,全文幾乎都是以這位哥薩克士兵的腔調和態(tài)度來敘述的,作者的聲音被壓至最低。如此一來,讀者面前的巴爾馬紹夫形象便顯得尤為真實和客觀。
細節(jié)的真實與敘述的客觀化,使這部小說的敘述呈現(xiàn)出紀實文獻式的真實感。
作為歷史的清醒的旁觀者和忠實的敘述者,在冷冰冰的文字之下,巴別爾本人的態(tài)度始終中立而又曖昧。很難說清他到底站在哪一個陣營里。身為文明而軟弱的猶太人,他卻一直向往著哥薩克戰(zhàn)士的英勇和狂野,而目睹了哥薩克騎兵——這群“有紀律的野獸”的暴行,他又無法掩飾自己對猶太同胞的惻隱之心。他渴望擺脫傳統(tǒng)猶太宗教思想的束縛,幻想能夠成為自由豪放、神話般驍勇強悍的哥薩克隊伍中的一員。在他的意識中,揮舞戰(zhàn)刀、威風凜凜地騎在馬背上橫穿猶太人區(qū)的哥薩克是原始生命力的象征。由此,巴別爾全然忘記了哥薩克是猶太民族不共戴天的敵人,他不顧生命危險和家人的強烈反對,毅然決然地站到了從少年起就極度向往的哥薩克騎兵中間。同時,他和那個時代很多猶太知識分子一樣,參加革命意味著對自己家族的背叛,也像那個時代很多革命者一樣,他不但不能真正離開自己的家園,而且總是不斷回到它身邊,正如他曾向俄國朋友沃隆斯基說過的:“你很幸運,幾個世紀前,你的先輩還披著獸毛到處亂跑,而我卻常常感到我祖先數(shù)千年古老文化的重壓,喘不過氣來。”
在小說中,作者對哥薩克力量的崇拜和對猶太民族命運的悲憫都隱藏于柳托夫冰冷的敘述中,兩種情結、兩個聲音相互纏繞又相互對峙,始終沒有分出勝負。不過,我們還是能夠隱隱感覺到,巴別爾在戰(zhàn)爭與人性的交鋒中對于后者有所傾斜,只是這種傾斜太過隱晦,因而淹沒在冷漠而真實的語言之中。在權威的歷史話語中,革命即正義,而戰(zhàn)爭和暴力則承擔起了對重建被踐踏的正義的渴望。人性在戰(zhàn)爭面前的潰敗和毀滅,不僅通過柳托夫之口被揭示出來,而且還通過許許多多小說人物的視角被展現(xiàn)了出來。作者對戰(zhàn)爭和人性的敘述是多維度的,他也提醒讀者應從多個視角審視已然發(fā)生的一切。除了柳托夫的視角,還有基大利的視角,巴爾馬紹夫的視角,赫列勃尼科夫的視角、潘·阿波廖克的視角、親眼看著父親被殺死的女兒的視角等等。當然,還有讀者自己的視角。巴別爾的筆觸越是冷酷無情,便越能激起我們想要窺見作者內(nèi)心、看清歷史真相的欲望。作者的內(nèi)心或許永遠難解,但歷史的真相卻可以探尋。
20世紀的俄羅斯經(jīng)歷了太沉重、太復雜的歲月,如果說當局者迷,那么歷史的距離則會使真相變得清晰起來。巴別爾的文本為讀者提供了一個認識歷史的平臺,使后人能夠穿過歷史的層層迷霧去分辨其中的是非曲直。這個文本真實得震撼,真實得尖銳,真實得令人不安。它包含了作者本人以及那個時代、那場戰(zhàn)爭里所有人——包括肆意殺掠的哥薩克士兵和受盡凌辱的猶太人的疑惑不解或者理所當然。它超出了歷史文獻也超出了戰(zhàn)爭文學的框架,它比歷史文獻更真實,比戰(zhàn)爭文學更富有美感和情懷。
《騎兵軍》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正如本書的中文譯者戴驄所言,巴別爾以最嚴格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描繪戰(zhàn)爭中的士兵,不但寫他們把獻身革命事業(yè)作為一切的前提,而且淋漓盡致地刻畫了人性的一面,而這種人性有時是被殘酷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扭曲了的、使之病態(tài)化了的,并雜以抒情的筆觸,描寫他們在長年累月饑腸轆轆的行軍途中,對幸福、和平與愛情的渴望。筆者想要補充的是,巴別爾的現(xiàn)實主義指向的不僅是哥薩克士兵,還有猶太人和波蘭人,甚至整個戰(zhàn)爭、整個歷史。他真實地記載了一個偉大而復雜的時代,他堪稱是那段歷史最誠實的目擊者和記錄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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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盧文雅,北京外國語大學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俄羅斯文學。
編輯:曹曉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