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浩樂[暨南大學,廣州 51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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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明燈》:瘋子的“熄燈”與“放火”
⊙蕭浩樂[暨南大學,廣州510630]
摘要:《長明燈》中的“瘋子”,長期被學界認為是“反封建的戰(zhàn)士”,其實不符合文本原意和魯迅的創(chuàng)作動機。細讀文本,“瘋子”的“熄燈”與“放火”,并非是反抗舊文明及革命性的改造,反而是形式主義和激進主義的非理性舉動。實質上,《長明燈》反映了魯迅關于文化變革與社會改造的強烈憂患意識。
關鍵詞:魯迅長明燈瘋子反封建
《狂人日記》中的“狂人”與《長明燈》中的“瘋子”,是兩個長期被魯迅研究界拿來比較的文學形象。一方面是因為他們性格都乖僻古怪,狂狷偏執(zhí),言行舉止非常人能理解;另一方面,也是更關鍵的,二者都是某個群體的組成細胞,卻有意或無意地站在群體的對立面,被視為異端分子。一貫認為魯迅是反封建斗士的學者,順理成章地把“狂人”與“瘋子”這兩個文學形象,都理解為“抗擊封建社會,襲擊舊文明的戰(zhàn)士”,進而樹立并鞏固魯迅在啟蒙思想界不可撼動的先驅地位。首先,能否把“狂人”理解成反封建“戰(zhàn)士”?這個論題已經逐漸引起許多具有懷疑精神的學者的注意。宋劍華教授在《〈狂人日記〉:“狂人”的覺醒與魯迅的絕望》一文中提醒我們:“《狂人日記》是一篇思想啟蒙的反諷之作,同時也是一篇振聾發(fā)聵的警世之作;魯迅是以‘自喻’和‘他喻’的敘事策略,使‘狂人’吶喊同‘五四’啟蒙發(fā)生了直接關系,進而深刻地反映了魯迅本人對于文化歷史變革的強烈憂患意識?!雹僖虼?,不能把“狂人”理解成反封建“戰(zhàn)士”或啟蒙精英,應該全面聯(lián)系魯迅對待新文化運動以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審慎態(tài)度,來理解“狂人”的象征意義。至于《長明燈》中的“瘋子”,能否理解為反封建“戰(zhàn)士”,而對其所謂“不懼斗爭的堅韌精神”大加推崇呢?以下有兩個問題值得我們反思。
有學者認為“瘋子”是洞察傳統(tǒng)文化落后腐朽的“先覺者”,是精神界之“戰(zhàn)士”,他提出“熄燈”則是對庸眾的宣戰(zhàn),乃至對傳統(tǒng)文化的宣戰(zhàn)。②可是值得懷疑的是,“瘋子”真的洞察傳統(tǒng)文化之糟粕了嗎?首先,小說并沒有交代“瘋子”是知識分子。倘若魯迅有意要“瘋子”擔當啟蒙精英,那么大可賦予他文化人的身份,以此表明“瘋子”的所作所為是緣于知識和理性的啟蒙??蓪嶋H上,“瘋子”長期以來在吉光屯備受批評和奚落,無論是在外人還是在親人的眼中,“瘋子”都一無是處乏善可陳,更不用說在認知水平上比其他人高明。既然沒有證據表明“瘋子”洞察傳統(tǒng)文化之糟粕,不是“先覺者”,又何來反封建“戰(zhàn)士”說?我們不能把“瘋子”提出的“熄燈”看作是他反抗舊文化的首舉。
其次,小說正面描寫到“瘋子”要“熄燈”的最初和最直接的緣由??v觀瘋子前后兩次提出“熄燈”的經過——前者是初入社廟見到鬼神塑像而受了驚嚇,后者是目睹賽會上祭拜鬼神的種種情景而受到刺激——皆因他畏懼鬼神的心理作祟。應該說,“瘋子”要吹熄長明燈,畏懼鬼神是最直接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并非出自啟蒙理性。面對眾人的阻撓,“瘋子”這樣闡釋自己要吹熄長明燈的理由:
就因為那一盞燈必須吹熄。你看,三頭六臂的藍臉,三只眼睛,長帽,半個的頭,牛頭和豬牙齒,都應該吹熄……吹熄。吹熄,我們就不會有蝗蟲,不會有豬嘴瘟……。③
有學者解讀:“熄燈”“就不會有蝗蟲,不會有豬嘴瘟”表面上是“瘋子”對庸眾苦口婆心的規(guī)勸,實質上反映出“瘋子”洞察長明燈所象征的傳統(tǒng)文化是落后、腐朽和災難的根源,以顯示“瘋子”非同尋常的見識和道破真相的膽識。然而,這番話前部分提到的“三頭六臂的藍臉”“三只眼睛”“長帽”“半個的頭”“牛頭和豬牙齒”,則往往被忽略。前部分,其描述細致入微,實乃“瘋子”內心恐懼的話語投射,正印證了前文中“瘋子”受鬼神塑像驚嚇而“發(fā)瘋”的情節(jié)。對比之下,“熄燈”“就不會有蝗蟲,不會有豬嘴瘟”則更像是無中生有、口是心非的托詞。
更何況,“熄燈”“就不會有蝗蟲,不會有豬嘴瘟”這樣的理由,主觀臆斷,缺乏事實依據,且充滿迂腐迷信的色彩。試問一個洞察傳統(tǒng)文化受啟蒙思想影響的“戰(zhàn)士”,怎么會說出這種荒唐的話?如果說“瘋子”有意以一己之力抗衡整個吉光屯,有意打破其封建迷信的文化傳統(tǒng),那么首先應該拿出一套有說服力的理論作為武器,進能獲取其他人的支持,退也尚能站穩(wěn)陣腳。然而事實并非如此,這恰恰說明“瘋子”行事魯莽、胸無點墨、思想落后,無論心中所想還是口中所說,都缺乏見識毫無信服力。試想魯迅會讓這樣迂腐無知的“瘋子”擔任反封建的“戰(zhàn)士”,來宣揚改革先驅的反抗意識和斗爭精神嗎?
最后,我們看魯迅刻畫的“瘋子”:他明明知道長明燈吹熄以后,“那些東西”還在,但是這么辦“容易些”,他只好“先來這么辦”,他“只能姑且這么辦”,這便是他執(zhí)意要親自吹熄長明燈的信念支撐。再看“瘋子”第一回“發(fā)瘋”,屯民們設計用棉被把長明燈圍住,“瘋子”以為長明燈真的已經熄滅,于是便“全好了”“許多年不再提起什么來”。由此看來,“瘋子”的行動綱領是:首先長明燈必須熄滅;其次燈熄滅以后,一切就“全好了”,不需要再努力爭取其他的事情。按照這樣的邏輯推敲,“把長明燈吹熄”便是“瘋子”叛逆之舉的全部內容,只要燈滅了,他就會偃旗息鼓別無他求。這根本就是一場稀里糊涂的鬧劇。瘋子前后變化,說明他對于“為何一定要吹熄長明燈”“長明燈熄滅以后還要做什么”等問題,根本就沒有想明白,思維相當幼稚可笑。如果反封建“戰(zhàn)士”只是簡單地把社廟正殿之燈吹熄就宣布凱旋,如此“反封建”就顯得草率:準備不充分、行動太膚淺、建設不足而破壞有余,單純給老百姓帶來燈熄后的“黑暗”罷了。以魯迅的學識以及對傳統(tǒng)文化的深刻理解,斷不會認為只需“熄燈”就可以把傳統(tǒng)文化之糟粕一網打盡,“瘋子”的叛逆之舉并不能體現魯迅本人的啟蒙思想。
魯迅在寫完《長明燈》不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說道:
最初的革命是排滿,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國民改革自己的壞根性,于是便不肯了。所以此后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否則,無論是專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雖換,貨色照舊,全不行的。④
1) 對安全要素的設計和生態(tài)意義的考慮不足,多數未能做到瀕水景觀環(huán)境的藝術、技術與安全因素三者的有機統(tǒng)一[14];
魯迅深知要改造中國社會,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堕L明燈》中的吉光屯是魯迅筆下虛構的微型社會,其迷信落后的當地風氣反映出舊中國封建文化土壤中畸形成長的社會生態(tài)。在這里,迷信傳統(tǒng)根深蒂固,已經滲透到日常出行、婚喪嫁娶、生老病死、飲食起居等方方面面。屯民們懼怕神明報應,平日說話行事諸多禁忌,思想封閉守舊,文化停滯不前。在這個陳腐愚昧的昏暗生態(tài)中,偏偏在社廟正殿上安置了一盞長明燈,那是封建社會時期君權與神權的產物,然而更要緊的是,屯民們心中還都點燃了另一盞“長明燈”,那象征著封建社會殘留的精神文化,長期盤踞在人們心坎里,造成吉光屯居民愚昧迷信、落后無知、精神麻木。這種情況下,要想改變吉光屯的社會生態(tài),僅僅把有形的長明燈吹熄是遠遠不夠的,更重要的是把人們內心中無形的“長明燈”吹熄,把封建文化的病源連根拔起。顯然,相比之下,前者更“容易些”,然而終究是治標不治本?!隘傋印眻?zhí)意并且只求吹熄社廟正殿上的長明燈,倘若非要將此舉看作是反封建、求變革,那么也是非常表面膚淺的,此舉根本無法體現魯迅意圖“改革國民性”的文人意識。照直說,魯迅塑造“瘋子”這個胡鬧的叛逆者,正是要諷刺當今一些所謂的改革者,身陷形式主義的泥潭,所作所為只是在僵化的改革框架中小修小補,未能看透并撼動國民劣根性的病源所在。
“放火”這個說法,起初是“瘋子”情急之下的失言,后來竟取代“熄燈”演變成新的行動標語,乃至被關押后仍不忘掛在嘴邊,成為一句充滿憤恨的“宣言”。有學者認為這是“瘋子”的“戰(zhàn)斗宣言”,火燒社廟是“徹底摧毀宗法制”、解放“桎梏已久的人性”,是“革命性的改造”,也是“魯迅放棄思想啟蒙而走向社會革命的一個前兆”。⑤乍看之下,言之鑿鑿,這種說法似乎與魯迅以筆為武器抨擊傳統(tǒng)文化的文人形象輝映相通。然而回歸文本,“放火”究竟是何象征意義?魯迅又是如何看待“放火”這樣的行為的?
面對闊亭激將式的阻撓,“瘋子”突然說出“放火”,嚇得旁人四處散開?!隘傋印痹炔]有放火的打算,是不堪眾口阻撓之下臨時做出的“決定”。當他決心放火之時,“似乎并不留心別的事”了,“只閃爍著狂熱的眼光”,眼神到處搜查,“仿佛想要尋火種”。倘若“放火”真的是“解放人性”的“社會革命”,那么“放火者”——吉光屯的“瘋子”,就應該提前策劃,并且表現得果敢堅決、大義凜然,又怎么會是臨時做出決定、臨時尋找火種且“閃爍著狂熱的眼光”呢?到了故事的結尾,被關押在社廟西廂房的“瘋子”“一只手扳著木柵,一只手撕著木皮,其間有兩只眼睛閃閃地發(fā)亮”,一副行兇作惡的可怕模樣?!隘傋印钡摹胺呕稹?,從始至終,表現出一種突發(fā)性、狂熱性、難以遏制性??梢韵胂螅偃缢玫结尫?,帶給吉光屯的將會是一場災難,而非什么改造或變革。
魯迅在寫給曹聚仁的信中寫道:“只有損人而不利己的事,我是反對的,如強盜之放火是也?!雹薹呕鸨霍斞刚J為是損人不利己之事,是強盜之所為。
魯迅在《火》和《關于中國的兩三件事》中也描寫到放火者:
秦始皇放了一把火——燒了書沒有燒人;項羽入關又放了一把火——燒的是阿房宮不是民房(?——待考)?!_馬的一個什么皇帝卻放火燒百姓了;中世紀正教的僧侶就會把異教徒當柴火燒,間或還灌上油。這些都是一世之雄?,F代的希特拉就是活證人。⑦
燒掉房子的事,據宋人的筆記說,是開始于蒙古人的。因為他們住著帳篷,不知道住房子,所以就一路的放火。⑧
宗教禮儀方面,魯迅認為“中國也有火神?!请S意放火的莫名其妙的東西?!雹帷盎鹕衿兴_只管放火,不管點燈。凡是火著就有他的份。因此,大家把他供養(yǎng)起來,希望他少作惡。然而如果他不作惡,他還受得著供養(yǎng)么,你想?”⑩魯迅把隨意放火的火神視為惡神,民間對火神菩薩的敬畏與供奉,全因火神身懷放火的破壞力,民間社會敢怒不敢言,不愿惹禍上身,祈求安定多福,所以才立廟以香火侍奉。由此可見,“放火”是讓人忌憚的,實乃一種“作惡”,老百姓唯恐避之而不及,“放火者”則是破壞社會秩序的“惡人”,會被視為“邪祟”?!隘傋印迸c火神一樣,在人們眼中都是“放火者”。人們畏懼火神放火作惡,而把火神供奉在廟中;同理,吉光屯居民畏懼瘋子放火作惡,而把瘋子關押在社廟西廂房。僅從這點,可知“關押”并非是對覺醒的扼殺,而是對“放火”的遏制和懲罰。對待“放火者”,人們認為最妥當的做法是限制其活動自由——其活動范圍越小,造成的破壞也越小——這符合民間息事寧人、大事化小的社會心理。在吉光屯這種愚昧迷信的社會生態(tài)中,封建傳統(tǒng)文化乃是屯民們賴以生存的精神食糧。的確,落后的文化傳統(tǒng)致使屯民們精神麻木、迷信鬼神,但同時也帶給他們無與倫比的安寧、明亮、吉利、秩序。趨利避害的天性告誡他們要維護長明燈、維護社廟、維持現狀,吉光屯上下居民甘愿擔當長明燈和社廟堅貞不渝的衛(wèi)士。這種情況下,要給吉光屯帶來變革,最根本的是改造思想,而非放火破壞“生態(tài)”?!隘傋印睋P言要放火,要將整個社廟付諸一炬,破壞屯民一直維護的穩(wěn)定秩序,正是觸犯眾怒,要與整個吉光屯為敵,所以他最終難逃被關押的悲情結局,也是咎由自取。
辛亥革命推翻封建帝制,新文化運動顛覆傳統(tǒng)文化,這些釜底抽薪的創(chuàng)舉都沒有讓中國改天換地。正是在《長明燈》發(fā)表的1925年,封建軍閥擁兵自重,復古思潮勢頭正猛,社會改革取得的實績在逐漸消解。魯迅創(chuàng)作《長明燈》,勾畫了“瘋子放火”的形象,正是要警告那些急躁冒進的“改造者”,莫要陷入激進主義與民族虛無主義的深淵,施以放火式的破壞行為。
有關“放火”是“革命性改造”的各種說法,其實都是部分學者所設定的主觀想象或附加意義,而與《長明燈》的文本原意相去甚遠。
“熄燈”與“放火”,前者冒犯神靈,后者毀壞秩序,不僅是對吉光屯這種封閉靜止的社會,而且對其他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的社會團體而言,都是絕對不允許的。更何況,提出“熄燈”與“放火”的,是一個神志不清的“瘋子”,則必然淪為一場鬧劇或悲劇。有學者認為“瘋子”的“熄燈”,是對抗舊文明之舉;“瘋子”的“放火”是革命性的改造。然而細讀文本,“瘋子”被推向反抗叛逆的偏執(zhí)之巔,又被拋入眾叛親離的冷漠之谷,足以見得魯迅塑造這一人物的價值取向,不是肯定其“熄燈”與“放火”,而是否定其“瘋”。與《狂人日記》相似,《長明燈》也是一篇思想啟蒙的反諷之作。魯迅以“瘋子熄燈”諷刺改革者形式主義之膚淺,又以“瘋子放火”諷刺改革者激進主義之魯莽,其實都深刻反映出魯迅本人對于文化變革與社會改造的強烈憂患意識。
“狂人”太“狂”,終究需要“病愈”并去“候補”;“瘋子”太“瘋”,最終淪為囚徒且生死難料;連各莊的“這種子孫”又太過“默默無聞”,慘遭打死,連所作所為都無人提及。魯迅一直在“尋找”并“愿意擔當”能夠使中國改頭換面的大能大才之人,然而卻只能刻畫一些“狂人”與“瘋子”,足見其精神困苦、心態(tài)絕望。
①宋劍華:《生命閱讀與神話解構》,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 年6月版,第6頁。
②余文博:《精神界之戰(zhàn)士對庸眾的宣戰(zhàn)——解讀魯迅小說〈長明燈〉》,《哈爾濱學院學報》2006年第3期。
③《魯迅全集(二)》,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62頁。
④《魯迅全集(十一)》,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70頁。
⑤陳緒石:《重論啟蒙視野下的〈長明燈〉》,《魯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11期。
⑥《魯迅全集(十二)》,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04頁。
⑦⑩《魯迅全集(四)》,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617頁,第617頁。
⑧⑨《魯迅全集(六)》,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8頁,第7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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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胡叔和.《長明燈》新論[J].安徽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5(1).
[3]魯迅.魯迅全集(二、四、六、十一、十二)[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4]余文博.精神界之戰(zhàn)士對庸眾的宣戰(zhàn)——解讀魯迅小說《長明燈》[J].哈爾濱學院學報,2006(3).
[5]陳緒石.重論啟蒙視野下的《長明燈》[J].魯迅研究月刊,2007(11).
[6]宋劍華.生命閱讀與神話解構[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
作者:蕭浩樂,暨南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輯:張晴E-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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