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繆[麗水學院,浙江 麗水 32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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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死夜:從現(xiàn)世通往黃昏的異世界——怪談視角下的《夢十夜》之第四夜
⊙陳繆[麗水學院,浙江麗水323000]
摘要:夏目漱石在《夢十夜》第四夜中描繪了一個充滿詭異風格的夢。結合文章發(fā)表在日本中元節(jié)的時間背景,這一夜在情節(jié)和細節(jié)設定上又較其他幾夜更凸顯怪談風格。例如,“那邊”、河、柳樹和蛇等意象,揭示了“死亡”這一文章主題,其中黃昏、河、柳樹都隱含了怪談中人間和異世界的分界魔性,聯(lián)系日語數(shù)字“四”和“死”的發(fā)音相諧,漱石所要展現(xiàn)的怪談是個死亡氛圍濃厚,但同時又是不安夾雜期待的故事。
關鍵詞:《夢十夜》怪談黃昏異世界文字游戲
《夢十夜》是夏目漱石于1908年7月25日至8月5日期間在《朝日新聞》上連載的一部短篇小說集,以夢為表現(xiàn)形式由獨立的十篇短文組成,風格神秘而又瑰麗,是漱石文學生涯中少有的幻想風格濃厚的作品。
相較其他幾夜,圍繞第四夜的研究并不多。在現(xiàn)有研究中,日本學界對第四夜主題的解讀一般從實存主義和佛教的輪回思想兩個角度展開,前者的觀點認為第四夜影射了“漱石的陰暗面”,例如“對青春期未能圓滿達成戀情而做的祈愿之夢”“孩童純潔的靈魂受到背叛的傷害”“被背叛的期待感”及“對這個時代無法充分發(fā)揮超自然力的失望之情”等負面情感,后者傾向于將其解讀為“回歸胎內(nèi)”“回歸的虛無感”等與佛教輪回思想有關的內(nèi)容。另外,國內(nèi)有學者從社會學角度將其解讀為漱石對日本近代化提出的強烈愿望和抱有的執(zhí)著信念。可以說,這些從各種角度切入的研究為我們解讀第四夜提供了很好的借鑒和啟示。
事實上,分析了《夢十夜》的發(fā)表時間和整體故事風格,就會發(fā)現(xiàn)這部小說集和日本怪談相當接近,而第四夜在情節(jié)和細節(jié)設定上又較其他幾夜更凸顯怪談風格。據(jù)此,本文將通過第四夜中時間設定的分析,結合文中具有代表性意象的闡釋,試分析其作為怪談的趣味性和其所包含的深層次主題。
故事梗概:老爺爺坐在屋子角落里,邊喝酒邊和老板娘進行禪問答式的一問一答,而后來到柳樹下,對在那里的小孩說要表演手巾變蛇的把戲。他捻手巾、吹笛子、繞圈,卻不見手巾變成蛇。最后老爺爺唱著歌筆直地向河里走去,直到不見蹤影。
在時間設置上,第一夜的月光、第二夜的座燈、第三夜的“我”和小鬼的對話,都清晰地點出夜晚這個時間點,特別是第三夜,通過細節(jié)和心理描寫營造出處于深夜恐怖怪談的緊張氛圍。而在第四夜里,漱石沒有設置上述可以明確提示故事發(fā)生的時間背景物,相較模糊,轉而通過老爺爺之口和環(huán)境氛圍描寫從側面交代了故事發(fā)生的時間。首先,文中只有一處明確的時間線索,即后半段老爺爺變戲法時的唱詞——“深くなる、夜になる、真直になる”(就要變深了,就要天黑了,就要變成筆直一條路),從“なる”這個將來時態(tài)可知,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并不在黑夜,而是接近天黑的黃昏時分。其次,在環(huán)境氛圍的描寫上,漱石運用了具有明顯特色的詞匯從視覺上給予讀者黃昏印象?!俺藳鲇玫拈L凳閃爍著黑光”“那張臉通紅通紅了,而且滿面紅光”“只有一大把白胡須才看得出這是一個老人”“下身穿一條淺黃色細筒褲,上身是一件淺黃色半截袖上衣,只有布襪是黃色的”“老爺子微笑著從腰上拿下淺黃色的布手巾”,涉及顏色詞的句子中一共出現(xiàn)了黑、紅、白、淺黃、黃等五種顏色,除了黑色被用在描述乘涼用的長凳外,剩余四類顏色均用在老爺爺?shù)娜宋锩鑼懮希渲幸渣S色系最多,整體呈現(xiàn)出昏黃的氛圍。這和以黑暗為基調(diào)的第三夜形成了對比。最后,納涼長凳、獨自吃小菜喝酒的老爺爺、沙沙作響的蘆葦叢等具象,在感官上無形地為讀者營造出黃昏時刻的氛圍,從側面加深了黃昏的印象。模糊的時間設置,視覺上的昏黃氛圍,加上富有夏天特色的道具,第四夜的黃昏氛圍呼之欲出。那么,第四夜的時間設置成黃昏有什么含義呢?
從語源上講,日語中的黃昏(たそがれ,也寫作かわたれ)源自“誰(タ)そ彼(カレ)、誰か?彼は?”,即“是誰?是他嗎?”表示的是黃昏時分因看不清來人的面孔而問對方是誰之意。柳田國男曾就此從民俗學的角度解釋道:
令大家都意想不到的是,當我們還處在穿麻布時代的時候,身上的衣著比起現(xiàn)今更難以從外觀上加以區(qū)別。事實上直到近世,由于棉線變細,粘合布料的漿糊使用量變少,使得衣服也能夠服服帖帖地穿戴上身,因而人物輪廓的美丑才立顯,由此人與人之間即使有些距離也能區(qū)分出誰是誰。古代這些對傍晚心生畏懼的村人們,他們穿的衣服比現(xiàn)代人穿的要顯得臃腫些。因此,黃昏時遠處看到的人不管是誰看上去都像是認識的人一樣,直到聽著來人的腳步聲,相互打招呼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不認識的外鄉(xiāng)人。實際上,在黃昏時匆匆想要穿村莊而過的陌生人又是很多的。
村人們帶著幾乎和懼怕鬼怪一樣的不安迎來送往這些旅人,當然這在村里并不是常有的事。但是這份不安也漸漸變得單調(diào),日落時分逐漸變成村人們站在門口渴望旅人往來的時刻,而這個時間段也是小孩子們在外頭玩得起勁遲遲不肯回家,同時也是許多年輕人遙望天空發(fā)呆的時刻。如此一來,因為我們想要忘記恐懼這種感覺,反而使得黃昏的危險系數(shù)變大了。
黃昏時分日落西沉、光線變暗,在燈火尚不通明、衣著并不合體的古代村落,這種昏黃的氛圍伴隨著由模糊不清的視覺所引起的對未知的不安而被民眾畏懼,同時又產(chǎn)生了對未知的期待。怪談故事里的黃昏,正是基于這樣的民俗心理,配合由明向暗漸變所產(chǎn)生的獨特印象和美感,呈現(xiàn)出另一種魅力。
妖魔鬼怪最肆意妄為的時刻便是這黃昏時刻,魑魅魍魎、牛鬼蛇神皆在此時傾巢出動。正好此刻也是煙花巷里娼妓齊齊開門迎客時,到了下午三點、四點,現(xiàn)世也便成了妖魔鬼怪的世界了。
怪談里的黃昏被認為是告別白晝跨入魑魅魍魎、妖怪跋扈夜晚世界的分界點,因此,日本人給它起了“逢魔時”“大禍時”“おもあんどき”“がまがまとき”“めそめそじぶん”“もうもうどき”等別名。日本兵庫縣就流傳著一個訓誡——小孩子千萬不要在黃昏時玩捉迷藏,不然會被躲在路邊角落或是家里角落里的“隱婆”抓走。雖然黃昏時妖物出沒令人畏懼,但這個時間又被認為是可以接觸到妖怪、異世界等超自然力的特殊時刻,民眾在賦予其魔性的同時又萌生出期待來。
對黃昏的不安和期待,恰如故事中的“我”看著老爺爺變戲法時所產(chǎn)生的——“看起來有點可怕,又很有趣”的感受。事實上,這種不安夾雜期待的情緒感受貫穿了整個第四夜。例如,老爺爺一大把白胡須卻無一絲皺紋——“我”好奇他的年齡;老爺爺和老板娘充滿禪意的問答——“我”跟在老爺爺身后來到柳樹下;老爺爺奇妙的裝扮、故弄玄虛的表演——“我”看著老爺爺給孩子們玩手巾變蛇的把戲;老爺爺唱著歌筆直地步入河中——“我”期待著老爺爺變出蛇而等候在蘆葦叢旁。老爺爺?shù)耐饷?、話語和行為無不表現(xiàn)出其超出常人、非人類的一面,作為不安的誘因引發(fā)了“我”的好奇心,另一方面又激發(fā)出“我”的期待感。
由此看來,漱石模糊時間的寫作手法,契合了故事整體不安和期待的基調(diào),一如黃昏背后所體現(xiàn)的詞匯學和民俗學意義一般,昏暗無法看清所以不安卻又期待;二如怪談里的“逢魔時”,作為現(xiàn)世和異世界的分界點,具備超自然的魔力。單就氛圍營造效果來看,相比第三夜黑夜“黑”的沉重和恐怖,第四夜的黃昏更加突顯了蕭索、哀愁,甚至詭異的氛圍。
那么,第四夜黃昏里的異世界指向何處呢?
您幾歲了?——忘記了;
您家住在哪里?——在肚臍眼里;
您是要去哪里?——到那邊去;
直走嗎?——(無回答,筆直出門)
從老板娘和老爺爺?shù)囊粏栆淮鹂傻弥豪蠣敔攺摹岸悄氀劾铩眮?,我們可以將其理解為“子宮”,即來自“生命的起點”。到那邊去,那邊指的是哪里?老爺爺出店門筆直去往的“那邊”最后到的是河里面,即使“水漸漸漫到腰,漲到胸直到不見身影”,老爺爺也再沒從河里出來,而“我”卻一直等在沙沙作響的蘆葦叢旁。原文“あっちへ行くよ”(到那邊去)中的“あっち”,在日語中除表示具體方位的那邊外,民間俗指冥界。而老爺爺所趟的河在此處可理解為民間信仰和佛教文化中的三途川,是此岸和彼岸、生與死的分界。也就是說老爺爺去往的異世界是鬼魂居住的陰間冥府,是死后的世界。從“子宮”到“冥府”,從人生的起始到生命的終結,漱石借用空間上的轉換抽象地表達出時間流轉的概念。
再回到文本中,第四夜里突顯“死亡”氣息的意象還有柳樹與蛇。
一是柳樹。全文柳樹一共出現(xiàn)了三次,分別是老板娘第三次問老爺爺時,老爺爺嘆出的氣穿過柳樹;“我”跟在老爺爺身后來到柳樹下;老爺爺穿過柳樹走到一條小路上。作為線索之一的柳樹充當了路標,直指向“那邊”的世界。
民俗學里柳樹作為村和村之間的分界標志而被種在橋的一側或是村莊的出入口,并被認為是這個世界和異世界的分界標志,在日本各地也多迷信柳樹和人的老、病、死相關聯(lián)。因此,在幽靈或妖怪跋扈的傳說、民間故事中常常伴有柳樹的形象。例如,日本人從古至今、耳熟能詳?shù)摹傲拧惫终?。?jù)古籍《奇談類抄》記載,在常陸國鹿島上有樹齡超千年的柳樹,它有時變成美女魅惑人間,有時又變成老婆婆和路過的行人打招呼。另有《繪本百物語》,引用《廬全茶話》《契情買談》中“金陵的柳樹誘惑人間”“島原的柳樹化身嫖客”等故事來告誡人們不可小看柳樹。
二是老爺爺?shù)摹吧摺?。老爺爺變蛇的把戲吸引了“我”的好奇心,“蛇”對于孩童的“我”便是最大的誘惑和期待所在。“因為我想看蛇,所以跟著老爺爺身后追到了小路上?!鄙踔猎诶蠣敔敳饺胨兄钡讲灰娚碛?,“我”還想著他會上岸,會變出蛇給“我”看而一個人久久地等待著,但是,老爺爺終歸是沒有再上岸,而“我”最終也沒有看到蛇。在此過程中,這條蛇串起了“我”的情感體驗,好奇、害怕和期待相互摻雜。
自然界中的蛇因其冰冷的眼神、獨特的爬行方式、成長過程中的蛻皮和毒性使人聯(lián)想起“死亡和再生”,是一種魔性的生物,在被人畏懼的同時也被人們所敬仰。又因常出沒于地底,使人將其和奔赴地下冥界的死者及死人靈魂的化身聯(lián)系在一起。在西方社會,蛇最出名的形象莫過于誘惑夏娃偷吃禁果,而老爺爺要表演變蛇的把戲又不禁讓人聯(lián)系起印度傳統(tǒng)的“耍蛇”表演。夾雜東西方不同文化意象的蛇,以及最后表演的失敗,預示著這條蛇并不簡單。鑒于此話題超出本文討論范圍,不再詳述。
故事里的柳樹下有三四個小孩在玩耍,而且還是在黃昏時分。漱石如此安排這些小孩打破黃昏時不要在外面玩耍的禁忌,并且讓他們在故事后半段悄無聲息地不見了蹤影,無疑加深了劇情的詭異程度。
綜上,第四夜里的“那邊”、河、柳樹和蛇等意象,揭示了“死亡”這一文章主題,其中,黃昏、河、柳樹都具備現(xiàn)世和異世界的分界魔性,蛇作為線索之一串聯(lián)起兩個世界。結合《夢十夜》在《朝日新聞》上的連載日期——中元節(jié)——民間怪談盛行時期,再加上日本文化中四的日語發(fā)音“し”和死的發(fā)音“し”相諧,我們有理由相信漱石將“死亡”的主題安排到第四夜,多少潛藏了作者游戲文字的趣向,據(jù)此,第四夜便可解讀成“第死夜”。
單就怪談角度而言,第四夜之所以能令讀者產(chǎn)生恐懼感,很大程度是依托民眾對傳統(tǒng)民俗信仰和禁忌的畏懼,通過對禁忌的故意打破而產(chǎn)生緊張氛圍,尤其是黃昏、河、柳樹等具有分界意義意象的運用,為故事增添了詭異的異世界怪談氛圍。這和江戶末期到明治初期民間流行的以頹廢、陰森的敘述和描寫著稱的怪談不同。傳統(tǒng)怪談以煽動讀者恐懼感為目的,一般通過重復具體描寫,不由分說地將讀者帶到怪談發(fā)生的“場”中。由此,讀者親身感覺到一股毛骨悚然,進而產(chǎn)生一種生理上的不適,內(nèi)容上多見怨靈、復仇類主題。而漱石所考慮的是“創(chuàng)造一個能留下豐富想象的余地而不是官能感受上的恐懼”,例如他對時間的模糊描寫,對老爺爺結局的處理等等,他所要展現(xiàn)的怪談不單單是對不安的恐懼,還有對不安的期待。
但只把第四夜當作是漱石的中元節(jié)怪談故事顯然是又欠妥當?shù)?。在第四夜的一些細?jié)描寫上,如老爺爺——小孩的角色設定、老爺爺?shù)拇┲虬纭⒗蠣敔敽屠习迥飳υ捴械钠叽巍肮P直”以及老爺爺要為孩子們表演手巾變蛇把戲的行為,結合時代背景,從深層次含義的解讀上都可聯(lián)想到漱石對明治時期近代化過程中出現(xiàn)的問題的思考和擔憂。而文章最后“我”抱著期待等待在蘆葦叢旁,含蓄地提示了漱石所給出的答案。關于這一點許多學者已做過詳實的分析,簡言之,漱石雖對日本急功近利式的近代化感到不安,但扔抱有期待,而這份不安和期待就如第四夜的整體基調(diào)一樣,在不安中感受期待,在期待中體會不安。
當然,如果我們只把《夢十夜》,尤其第四夜當作是漱石假借夢的形式直接吐露內(nèi)心陰暗面或是負面情緒之作是稍顯片面的,同樣地,只從主題的深刻性著手而忽視其作為怪談的趣味性,亦會忽略了作者在細節(jié)處的巧妙安排以及其游戲文字的詼諧之處。故而,在第四夜的解讀上,有必要站在日本傳統(tǒng)文學、民俗習性的基礎上,結合近代文學的特點加以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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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繆,日語語言文學碩士,麗水學院助教,研究方向:日本文化。
編輯: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