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郝倩[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山西臨汾041004]
追隨別樣的魏晉風度
——應璩作品簡析
⊙ 郝倩[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山西臨汾041004]
應璩作為曹魏文學家之一,具有不可忽視的獨特意義??疾炱湟簧H遇,可以看出應璩儒道風雅并存的思想、積極為民的為官之道、詼諧自我解嘲的態(tài)度和珍視自然之美的情懷。應璩在處世方面呈現出一種不同于全力入仕和佯狂避世的風格,構成他別樣的魏晉風度。
應璩 人生際遇 別樣風度
魏晉時期是中國文學歷史上的一段繁榮期,期間完成了文學的自覺,也涌現出了諸如三曹、七子、竹林七賢等一系列在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作家。應璩作為眾多作家中的一員,雖然未能引起足夠的重視,仍具有不可忽視的獨特意義。
1.生平
應璩(190—252),字休璉,汝南南頓(今河南項城縣)人,三國曹魏時期文學家,建安七子中應之弟。他生于漢獻帝初平元年,卒于魏齊王曹芳嘉平四年。在《三國志》卷二十一《魏書·王粲傳》注中,裴松之曾引《文章敘錄》說:“璩字休璉,博學好屬文,善為書記。文、明帝世,歷官散騎常侍。齊王即位,稍遷侍中、大將軍長史。曹爽秉政,多違法度,璩為詩以諷焉。其言雖頗諧和,多切時要,世共傳之?!雹?/p>
2.歷史上對應璩的評價
對于應璩的作品,歷來評價不一。上面提到他“博學好屬文,善為書記”,強調他在書信文寫作方面很擅長。的確,應璩書信文成就很高,獨樹一幟。劉勰在《文心雕龍·書記》中說“休璉好書,留意詞翰”②,張溥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應德璉、應休璉集》題辭中亦稱“休璉書最多,俱秀絕時表”③,都給予了應璩書信文很高的評價。這與《昭明文選》大量選錄其書信作品的審美取向是一致的。
應璩詩歌也有較高成就,尤以《百一詩》著稱。鍾嶸在《詩品》中將應璩列為中品,稱其詩“善為古語,指事殷勤,雅意深篤,得詩人激刺之旨?!雹軇③脑凇段男牡颀垺っ髟姟菲性u價道:“若乃應璩《百一》,獨立不懼,辭譎義貞,亦魏之遺直也?!雹堇畛洹逗擦终摗氛f:“應休璉五言詩百數十篇,以風規(guī)治道,蓋有詩人之旨焉?!雹?/p>
可以看出,應璩在歷代評論家心目中還是有一定地位的。但由于其作品大都散佚,時至今日,應璩的價值不能得到恰如其分的認識,不免令人嘆惋。但我們仍能夠沿著他現存作品里的線索,慢慢追隨那已遠逝的、別樣的魏晉風度。
(一)應璩的人生際遇
應璩歷仕魏文帝、明帝、少帝三朝,其文學生命橫跨建安、正始兩個時期。正因如此,他自身也經歷了從建安到正始這兩個截然不同的歷史年代間的一系列變故。應璩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建安年間度過。漢末,應璩飽嘗了流離之苦、兵禍之災,故在作品中充分體現出心系蒼生、悲天憫人的情懷,表達自己渴望建功立業(yè)、匡時救世的理想。前者如“喪側食不飽,酒肉紛狼藉”,后者如“丈夫要雄戟,更來宿紫庭。今者宅四海,誰復有不”。這同所有建安詩人慷慨悲涼的“建安風骨”是相一致的。曹操于鄴城建都后,政治環(huán)境得以改善,文化環(huán)境也較為明朗。在曹氏父子重視文學,將文學看作是“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的大環(huán)境下,作為以文致仕的應氏家族成員,應璩也同當時所有文人一樣,得到了嶄露頭角、抒發(fā)抱負的機會。
應璩的主要創(chuàng)作期在曹魏后期。他輔佐明帝曹睿,任少帝曹芳大將軍長史職務,仕途上似為得志,實際也經歷過隳官而去的波折。同時,應璩的物質生活也頗清苦,“谷糴驚踴,告求周鄰;日獲數斗,猶復無薪,可以熟之”。
應璩晚年時,司馬懿篡權奪勢的行徑甚囂塵上。正始十年爆發(fā)高平陵事變,曹爽、何晏等人均被誅滅,實際政權落入司馬氏手中。他們實行高壓統治,殘殺異己,使得“魏晉名士少有全者”。
面對這種局勢,應璩選擇了適時地遠離政治斗爭的漩渦,回歸到田野鄉(xiāng)間安度余年?!度龂尽の褐尽ぶ旖ㄆ絺鳌?/p>
中有記載:“(朱建平)謂應璩曰:
‘君六十二,位為常伯,而當有厄,先此一年,當獨見一白狗,而旁人不見也’……璩六十一為侍中,直省內,見白狗,問之眾人,悉無見者。于是數聚會,并急游觀田里,飲宴自娛,過期一年,六十三卒。”
荒誕的白狗之說使得身為曹魏舊臣的他能夠避身遠害,不受司馬政權的牽制和迫害。這一方面得益于應璩先前與曹爽、何晏等浮華之人界限分明,因此能不被牽連其中,另一方面就是應璩自己的處世原則。生于仕宦家族的他對篡權的司馬氏極為不齒,根本不可能甘心受任于其下。所以他選擇“急游觀田里”“飲宴自娛”,在政治侵襲不到的純凈空間里度過最后的歲月。
(二)應璩的處世之道
考察應璩的人生際遇,可以看出他面對政治等大事的處世智慧。這是應璩留給后人永不會消逝的珍寶。
1.儒道風雅并存的思想。應璩的思想由于經歷了正始玄風的浸染,在原本建安盛世積極入世的儒家思想基礎上,加入了清玄的道家思想,有了玄道的影子。他曾在《與劉文達書》中寫道:“仆頃倦游談之事,欲修無為之術,不能與足下齊鑣騁轡、爭千里之表也?!笨梢姡瑧呈怯幸庀虻澜痰那逍o為思想靠攏的。這使得應璩從思想上區(qū)別于其他活躍于建安早期的文人,既有著建功立業(yè)的志向和關心民生疾苦的胸懷,還同時向往老莊的清靜無為。
應璩的玄道思想由于具有復雜的過渡性,是較為平和沖淡的,不似當時玄學名士那樣狂熱。對于某些名士過分于放誕的表現,應璩持批評態(tài)度?!杜c崔玄書》中他就表達了這種看法:“豈有亂首抗巾,以入都城,衣不在體,而以適人乎?昔戴叔鸞箕坐見邊文禮,此皆衰世之慢行也?!睂⑿剷r放任的“衣不在體”看作衰世之慢行加以批評,可見,應璩思想仍以中庸的儒家為主。
2.積極為民的為官之道。不論應璩如何看待為官之事,他在任時都是積極地盡其所能,關注現實并為民謀利的。這從《百一詩》諷諫為主的性質就能窺其一二,現摘出其中一首。
室廣致凝陰,臺高來積陽。奈何季世人,侈靡在宮墻。飾巧無窮極,土木被朱光。征求傾四海,雅意猶未康。
這首詩作于青龍三年(235),當時魏明帝曹睿大修宮館,使得被調集來修筑宮殿的百姓們無暇務農,錯失農時。當時一些大臣們紛紛進諫,高堂隆就曾上書:“廣開宮室,高為臺榭,以妨民務,此害農之甚者也?!彼€告誡明帝“不夙夜敬止,允恭恤民,而乃自暇自逸,惟宮臺是侈是飾,必有顛覆危亡之禍”⑦。上述應詩所表達的同高堂隆之意是一致的,他們都對魏明帝大興土木、罔顧民生疾苦的行為予以了批評和勸誡。
應璩不僅諫在位者,他對地方官員也有建議。
在《與廣川長岑文瑜書》中,應璩對解決當地炎旱問題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彼時草木焦黃、沙礫橫飛,人們筑土龍、泥人等求雨,歷經數旬仍無成效,而情形已是“處涼臺而有郁蒸之煩,浴寒水而有灼爛之慘”般刻不容緩。應璩明確地告訴岑文瑜“勸教之術,非致雨之備”,婉勸他學習夏禹、殷湯等古代圣賢,躬自暴露,以感動上蒼求得降雨,拋卻個人利益為一方百姓謀福祉。
雖在今看來,信中的思想仍然無法避免地帶有些許封建色彩,但應璩關心黎民蒼生、體恤民生疾苦的入世情懷和他儒家的仁義觀念都已在信中展露無遺。
3.詼諧自我解嘲的態(tài)度。張影潔在其論文《〈百一詩〉與應璩的詼諧》中說道:所謂“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詩歌在古代文學傳統中占據的位置實在重要,詩人創(chuàng)作的時候也不免秉持嚴肅、莊重的藝術態(tài)度,很少能以“游戲”的心態(tài)進行創(chuàng)作。漢魏以來,應璩的《百一詩》是少有的兼具“嚴肅”與“詼諧”的作品。⑧
詼諧作為應璩樂觀解嘲生活態(tài)度的一部分,在他的作品中表現了出來。
先看其《百一詩》中的自嘲詩:
詩中應璩將年老后的自己描述成一個丑陋粗鄙之人,落拓不修邊幅。酒醉之后酒巾幘掉落,禿頂的頭狀似壺瓢。這個形象與他留給我們風流倜儻的印象全然不同。身為舞文弄墨的文人士子,大概很少有人像應璩這樣“自毀形象”吧。略顯粗俗的文風,自我嘲笑的描述,個中辛酸先不予論斷,單就詩中所流露出的豁達與幽默,也當是應璩一個獨特的標簽了。
在《與侍郎曹長思書》中,應璩對自己懷才不遇的心境進行了剖露:“德非陳平,門無結駟之跡;學非揚雄,堂無好事之客;才劣仲舒,無下帷之思;家貧孟公,無置酒之樂?!睆牡滦?、學養(yǎng)、才華、家世四個方面與歷史名人作對比,謙遜又略帶落寞地講述自己的情況,對朋友“陳其苦懷”。能夠看出,在面對生活中不能改變的窘困時,應璩是坦然相對的。相比很多文人們自恃清高、不可一世的態(tài)度,這種敢于自嘲的生活態(tài)度,并非當時人人皆有的。
4.珍視自然之美的情懷。應璩珍視自然之美的情懷,也在其一系列清新如洗的景物描繪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達。
在給友人的書信《與滿公琰書》中,他寫下這樣令人備感清新的句子:“夫漳渠西有伯陽之館,北有曠野之望,高樹翳朝云,文禽蔽綠水,沙場夷敞,清風肅穆也?!币曇伴_闊的畫面里,蔥蘢的樹木掩映著白云,綠色的水面棲息著禽鳥,沙場平坦而開闊,且有陣陣清風拂面吹過,全然一番動人心弦的景色,令人心向往之。
《與從弟君苗君胄書》中,所描繪的美更加沁人心脾:“間者北游,喜歡無量,登芒濟河,曠若發(fā),風伯掃
途,雨師灑道,按轡清路,周望山野。亦既至止,酌彼春酒,接武茅茨,涼過大夏;扶寸肴修,味逾方丈。逍遙陂塘之上,吟詠菀柳之下;結春芳以崇佩,折若華以翳日。弋下高云之鳥,餌出深淵之魚。蒲且贊善,便稱妙,何其樂哉。”北游路上,作者拋開世俗繁雜盡情親近自然,一切感官都如同獲得新生,舒暢自如。土壤微微潮濕,涼風吹來陣陣清新,駐馬四望,周圍天地瞬間廣闊無垠。嘗過可口的佳肴,住過敞亮的房子,芳草編成飾物戴在身上,明媚的春光里,射下高空的飛鳥,釣起水中的游魚,滿載而歸。這樣的人間美景樂事,吟詠間便可醉人。
(三)別樣的風度
《魏晉風度二十講》一書中這樣定義魏晉風度——魏晉時代產生的一種人格精神與生活精神的統一體。依此考察,應璩獨特的魏晉風度已經得到了體現。
從風骨為主的曹魏過渡到玄學彌漫的兩晉,應璩將兩段時期的主導思想融為一體,在處世風格上呈現出一種不同于全力入仕和佯狂避世的第三種態(tài)度。
曹魏時期文人皆滿懷濟世豪情,力圖在盛世中貢獻出自己的光熱,從而名垂千古,得到自我滿足的同時光宗耀祖。他們作品中除去抒發(fā)宏韜偉略,還表現出深重的憂患意識。以建安七子中的王粲為例,其表現個人雄心和憂患的《登樓賦》就是表達自己在荊州不得劉表重用,渴望回歸北方中原故土一展身手的愿望。滯留荊州十余年,王粲的客居心理在失意不得用的心境下越演越烈,發(fā)出“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的感嘆。失意的現實與還歸的強烈意志使得他內心充滿無限的惆悵,“夜參半而不寐兮,悵盤桓以反側”。相比之下,應璩就冷靜很多:“下流不可處,君子慎厥初。名高不宿著,易用受侵誣。前者隳官去,有人適我閭。田家無所有,酌醴焚枯魚。問我何功德,三入承明廬?!边@樣的詩句顯示了應璩對于功名的淡泊,能夠隳官而去,安適于田家清貧的生活,僅將為官看作是一生中的功德之事,這種態(tài)度于浮華的魏晉中實屬不易。
兩晉時期由于政治環(huán)境的險惡,朝政危機四伏,使得有志之士們將原本打算有所作為的政壇看作了畏途。一種“由積極向消極,由進取向退避,由樂觀向悲觀”的態(tài)度籠罩了整個文化環(huán)境。竹林七賢退避世事,不與司馬朝政為伍的玄學士流風氣開始形成。其中最為激烈的當屬嵇康。他敢于當面奚落司馬昭的心腹鐘會,大膽地抨擊禮法的虛偽,一篇《與山巨源絕交書》,自述“七不堪”和“甚不可者二”,更成為借此公然與司馬政權決裂的聲明書。李贄評價“此書實峻絕可畏,千載之下,猶可想見其人”。但正是這種尖銳決絕的態(tài)度,給嵇康招來殺身之禍,一曲《廣陵散》也終成絕唱。應璩的處世態(tài)度比之于嵇康,就顯示出了玄學外由于儒家思想深滲而恪守的中庸平和。同樣向往自然,不愿被塵世喧囂煩擾,應璩在《與從弟君苗君胄書》中只是溫和地表示“營宅濱洛,困于塵囂,思樂汶上,發(fā)于寤寐”,并以伊尹輟耕和致惲投竿的典故,表達出自己意欲“秉耒耜于山陽,沉鉤緡于丹水”的態(tài)度。亂世的統治時代往往容納不下嵇康那樣的理想主義者,因此,應璩這種兼具儒家中庸又攜玄學瀟散的態(tài)度,使他在紛亂的年代里享以終年。
從作品中,我們看到一個鮮活的應璩。有抱負有才華,關切現實又富于生存智慧,在亂世中極力保存真實的自我,不背叛本心。他珍視親情友情,懂得欣賞世間美好,同時恪守儒家中庸之道。面對仕途的不得志,他能夠自己進行開解,轉而投入到力所能及的事業(yè)中,為黎民百姓謀求出路。面對丑惡虛偽,他能夠潔身自好地退離官場,心境恬淡地回歸到簡樸的生活當中。他也為文人士子們樹立了一個正直豁達、耿介溫厚的典范,展示了屬于他的別樣的魏晉風度。
①陳壽:《三國志》,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501頁。
②郭晉稀:《文心雕龍注譯》,岳麓書社2004年版,第234頁。
③孟殷倫:《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第87頁。
④陳延杰:《文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35頁。
⑤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7頁。
⑥蕭統:《昭明文選》(卷二十三),李善注引文,京華出版社2000年版,第65頁。
⑦陳壽:《三國志·魏志》(二十五卷),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584頁。
⑧張影潔:《〈百一詩〉與應璩的詼諧——兼談易代之際士人的困境與抉擇》,《名作欣賞》2012年第2期。
[1]孟殷倫.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
[2]徐公持.魏晉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
[3]蕭統.昭明文選[C].北京:京華出版社,2000.
[4]穆克宏.魏晉南北朝文學史料述略[M].北京:中華書局, 1997.
[5]張影潔《.百一詩》與應璩的詼諧——兼談易代之際士人的困境與抉擇[J].名作欣賞,2012(32).
[6]王利鎖.應璩書信文簡論[J].河南大學學報,2010(53).
作者:郝倩,文學碩士,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輯: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