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癌癥”襲擾的村莊

韋星

冰冷的數(shù)據(jù)背后，是村莊里一個個令人陰郁和窒息的家庭。

編者按：經濟要發(fā)展，但不能犧牲生態(tài)環(huán)境和居民健康。我們刊發(fā)這篇記者調查文章，意在關心、思考發(fā)生在文中所說的村莊里的，威脅到人民群眾生命安全的癌癥的原因。而從更深層意義上來說，則是要喚起更多人關注生態(tài)保護，關注環(huán)境污染，從而讓人們在綠色發(fā)展中有獲得感。

從馬路邊沿一條羊腸小道走下斜坡，再穿過一片綠油油的玉米地，就到孟大周的家了。

孟大周是云南省宣威市海岱鎮(zhèn)水坪村村民，他的家位于斜坡底部。

6月18日中午，山間幽靜，陽光明媚，但在孟大周低矮、破舊的屋內，光線暗淡。拍照時，《南風窗》記者拉開他家的電燈泡開關，但微弱的亮光像螢火蟲一樣，無法將陰暗驅散，一如纏繞在孟大周心頭的陰霾。

自上月從醫(yī)院退回后，大家都清楚、但沒人戳破的一個事實是：孟大周就是在等待，等待死神的宣判：51歲的孟大周，患低分化磷癌，晚期。

現(xiàn)在，他每天只能躺在床上，生活無法自理?！巴溶?，沒有力氣，起不來了，”孟大周聲音微弱，家族沒有癌癥遺傳史，不知道為何就這樣。

在水坪村，像孟大周這樣的癌癥病人，還有70多個。他們正掙扎在人間與地獄的邊緣。另據(jù)水坪村衛(wèi)生所統(tǒng)計，2011年起至今，村里因癌病逝的有35人。

冰冷的數(shù)據(jù)背后，是村莊里一個個令人陰郁和窒息的家庭。

死亡筆記

水坪村衛(wèi)生所的辦公桌抽屜里，收藏著一本“死亡筆記”。那是由宣威市疾控中心印制并發(fā)給各衛(wèi)生所的《死亡報告登記本》。6月18日下午，《南風窗》記者來到衛(wèi)生所時，衛(wèi)生所負責人徐尤航給記者出示了這本“死亡筆記”。

死亡筆記內，是死亡醫(yī)學證明書的上報登記表，表格囊括死者姓名、性別、年齡、地址、死因和日期。

《南風窗》記者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2011年，水坪村全村死亡人數(shù)30人，其中10人死于癌癥；2012年，全村死亡人數(shù)17人，其中5人死于癌癥；2013年，全村死亡人數(shù)19人，其中4人死于癌癥；2014年，全村死亡人數(shù)20人，其中7人死于癌癥；2015年，全村死亡人數(shù)26人，其中5人死于癌癥；2016年1月至6月，全村已有11人死亡，其中4人死于癌癥。

除了死亡數(shù)據(jù)外，徐尤航說，目前，像孟大周一樣，被確診為癌癥、但還活著的患者，全村有70多個人。

這意味著，水坪村，這個擁有16個社、3200人的行政村，從2011年至今，有超過100人被確診為癌癥（包括因癌癥已逝的35人）。

死亡筆記的登記，從2011年才開始，但水坪村被癌癥大規(guī)?！耙u擾”和“包抄”，自2003年就開始了。

徐尤航至今已在水坪村從醫(yī)25年，他對這一帶的病情變化，有深刻而細微的觀察。他告訴《南風窗》記者，13年前，這一帶極少有癌癥出現(xiàn)，即便有為數(shù)不多的癌癥患者，7成以上是肝癌，肺癌很少。但2003年以來，癌癥患者逐年上升，且肝癌的很少，7成以上是肺癌。

徐尤航說，“這說明我們這一帶的空氣污染已經很嚴重了?！?但從比例上來看，水坪村仍不屬最嚴重的。徐尤航的同事丁麗芬告訴《南風窗》記者，大栗樹村的情況更突出。

海岱鎮(zhèn)委的宣傳委員也隱約感覺到：這些年，癌癥在海岱的表現(xiàn)，越來越活躍了。他告訴《南風窗》記者，“久不久就聽村里說誰又得癌癥死掉了，比如大栗樹村。”

大栗樹是海岱鎮(zhèn)下屬的一個行政村，有卓卡、大栗樹、后山3個自然村，約1700人。大栗樹衛(wèi)生所提供給《南風窗》記者的數(shù)據(jù)顯示，從2013年至2016年6月8日，大栗樹村有約10人死于癌癥。

“但目前被確診為癌癥，且還活著的，有13、14個?！?月19日下午，大栗樹衛(wèi)生所負責人余春琳告訴《南風窗》記者，印象中，2003年以后，大栗樹的癌癥患者逐漸增多，2010年后，患者猛增，其中2010年至2013年死于癌癥的村民，約有12人。

至今，余春琳已在大栗樹執(zhí)醫(yī)16年，在她的印象中，以前很少出現(xiàn)癌癥，“整個行政村也就1、2例吧”。

大栗樹衛(wèi)生所的“死亡筆記”上，一個叫董衡的男孩，引起記者注意，他死于去年，死因也是癌癥。“那是一個15歲左右的男孩，家里花了十多萬元治療，但最終還是沒能保住他的命?！庇啻毫沼行┩锵А?/p>

疾控中心印發(fā)的這一本本死亡筆記里，每串死亡數(shù)字的背后，都有著一個個被病魔“糾纏”得筋疲力盡的家庭，這些家庭的共同特點是：病后，家庭突然變得更為赤貧了。

癌癥患者“走后”的很長時間里，留給這些家庭的，不只是深刻的悲傷，還有一筆筆沉重的債務：死者身后家庭的生存壓力，并沒有隨著死者的逝去而消失，反而在現(xiàn)實生存壓力的重重絞殺下，艱難喘息，無法解脫。

愁云不散

孟大周是在去年9月的一次檢查中，發(fā)現(xiàn)自己患了癌癥的。經幾個月的治療后，病情非但沒好轉，反而迅速耗盡了過去幾十年里，他留下的全部積蓄—事實上，供著兩個孩子上學，他也沒什么積蓄。

“我妹妹學護士，今年才畢業(yè)?！泵洗笾艿膬鹤用霞t國說，“我工作后的收入，也都花在父親的治療上了，為治病，家里前后已經花了10萬元?！?/p>

聽到這話，病床上的孟大周，臉部突然抽動了一下，隨之而來的，是愧疚寫在臉上。只見他吃力地抬起右手，努力抹掉早已溢出眼角的淚水。

看到這一幕，屋內，原本七嘴八舌的親屬，突然安靜了下來。

意識到自己說漏嘴，孟紅國就此打住，沒再把家庭困難之類的話說下去。他擠出一絲笑容大聲說，“錢倒無所謂，我們都還年輕，可以再掙，關鍵是父親的健康?！笔堑?，他們畢竟已經開始長大并走向社會。

但對王友花而言，未來依舊是個沉重的話題，她告訴《南風窗》記者，“活路越來越難找了?！?

1992年，王友花嫁到了現(xiàn)在的居住村落—宣威市來賓鎮(zhèn)虎頭村。宣威市自上世紀70年代起，就因保持著較高的癌癥發(fā)病率，而被全國乃至全球著名的抗癌專家關注和研究?；㈩^村也因癌癥高發(fā)，被媒體喻為“癌癥村”，并引發(fā)密集的關注和報道。

在虎頭村，王友花一家的命運，就是被癌癥給深深鎖住了咽喉：2011年正月，癌癥帶走了她43歲的丈夫朱興福。同年3月，癌癥再次帶走了她年僅18歲的女兒。而十多年前，癌癥同樣帶走她的家婆。

不幸的是，王友花也被病魔折磨著，她干不了重活，且長年吃藥。

五年前，丈夫和女兒相繼去世后，伴隨著王友花的，還有一個11歲的兒子—朱恩航。生存的壓力，一下子聚集到這個體弱多病的婦女身上，天仿佛一下子塌下來了。

所幸，這時，臨近鄉(xiāng)鎮(zhèn)的代興佑過來承擔起做她男人的重任，做了上門女婿、當起朱恩航的繼父。

代興佑家里也很窮，且“離虎頭村有15塊錢的車費那么遠”，代興佑告訴《南風窗》記者。

“他過來的時候，還買了冰箱、洗衣機，花了5000多塊錢呢。”王友花說，她很感激自己在最困難的時候，這個男人的出現(xiàn)。

王友花已40多歲，且身體不好，不適合再要孩子。代興佑早前沒有結過婚，但依舊默默承擔起一個丈夫的責任：一年四季，為這個孱弱的家庭，他耕農田、收苞谷，同時，還幫王友花擔起她前夫和女兒生前治病時所欠下的債務。

“兩萬多塊錢的債，快還完了，還剩幾千塊。”正在飯桌上“啪啦、啪啦”吃面條的代興佑，聽到我們談起這個話題時，停下了筷子，抬頭看了記者一眼，臉上掠過一絲逐漸卸下重擔后的笑容。

兩萬多元，四年多都沒能還完，因為這個家庭確實很不容易。代興佑說，在他老家，年邁的父親去年去世了，目前還有71歲的母親需要照顧。此外，智障的哥哥，也需要他照顧。所以，農忙時節(jié)，代興佑通常兩邊跑，既照顧老家那邊的母親和哥哥，也照顧這邊的妻子和小航。

在農村，當所有家庭成員或家庭主力被“綁架”在土地上，通常就意味著：除了溫飽，這個家庭要致富，困難很大。

“盼點田，盼點地，”王友花告訴《南風窗》記者，生活的希望就寄托在兩畝多的田地上了，“天氣好的時候，多收一點。天氣差了，少收些?！?/p>

如今，經濟上的盼頭就是她屋子里那兩頭百來斤的生豬，以及6只雞?！板X越來越不好掙，但東西樣樣貴，花掉快得很。”王友花說，她已經很節(jié)儉了，“人家衣服一件幾百塊錢，我們一件十塊、八塊。人家買菜買肉吃，我們就是吃自己種的青菜?！?h3>認命的掙扎

癌癥，怕不怕？王友花說，“怕。怎么不怕呢？它把我三個親人都奪走了?！彼袂槁淠?，“不過，這就是命啊，沒有什么辦法。”

在虎頭村，《南風窗》記者和一些村民閑聊時，他們表示，“對癌癥，村民總會感到害怕，但誰碰到就誰倒霉了，也不可能因此就搬遷，畢竟土地在這兒，農民得圍著土地討生活?！?/p>

持這種心態(tài)的，還有羊場鎮(zhèn)、海岱鎮(zhèn)的村民。在羊場鎮(zhèn)，《南風窗》記者先后走訪了雞場村、大松樹村、鎮(zhèn)興村，發(fā)現(xiàn)這些地方，同樣存在不少的癌癥患者。鎮(zhèn)興村衛(wèi)生所的工作人員說，“老人生病來打針，打著打著，打不動了（指沒有效果），一查，通常就是癌癥了?！痹诨㈩^村，一名村干部告訴記者，死亡人數(shù)中，有七成死于癌癥。

馬桑樹，是大松樹村下屬的十個自然村之一，去年9月，村里的呂大朝、沈惠芬夫婦因癌癥相繼去世，享年46歲，“老公出殯一天后，老婆就跟著走了?！边@消息，記者從死者親屬和村干部那兒，都得到了證實。

上月，大松樹村下屬的大碩德村，也有一名被確診為癌癥的患者死亡了。大松樹村的村干部、村務監(jiān)督委員會主任沈興華告訴《南風窗》記者，最近十年，整個行政村每年新增的癌癥患者，有12、13人—這對于一個有著3700多人的行政村，是不小的比例。

時光如果回到20年前，大松樹村一年最多也就1、2例癌癥患者。對這些巨大變化，作為羊場鎮(zhèn)人大代表的沈興華，很憂心，他說，最近三年，他和其他人大代表一起，將癌癥高發(fā)、宣威磷電公司污染等問題，作為重點議案提出。每年，羊場鎮(zhèn)黨委、政府也對他們回復說，“宣威磷電公司正在搞脫硫治理，做到無煙、無明火、無氣味，但事實上，你看看”，說著，沈興華指著不遠處宣威磷電聳入云霄的煙囪，那兒濃煙彌漫，正朝著附近村莊不斷擴散，明火也“嗖嗖”朝煙囪外冒。

沈興華說，治理沒什么效果，老百姓也天天都看得見。

雞場村、大松樹村、鎮(zhèn)興村等村落，位于宣威磷電附近。很多村民，乃至有醫(yī)學常識的醫(yī)生，都把癌癥高發(fā)和宣威磷電聯(lián)系起來。甚至，海岱鎮(zhèn)水坪村深凹子片區(qū)的段家村、播克新村，以及大栗樹村等，村民也把癌癥高發(fā)和宣威磷電聯(lián)系起來，因為刮南風或北風時，宣威磷電常年冒出的濃煙和氣味，一直朝這些地方灌過去。

宣威磷電有限公司成立于2003年8月，地處宣威市羊場鎮(zhèn)草花村，占地700畝，主要利用當?shù)亓椎V和煤炭資源優(yōu)勢，建設磷電結合的一體化項目，項目以磷化工為主。

項目運營至今，爭議不斷。它首先給村民帶來的麻煩是，自來水只能用來洗澡、洗衣服、喂牲口了，煮飯、做菜和飲用水，基本靠另外買。草花村村民告訴《南風窗》記者，水是別人到山上拉來后，沿村叫賣的，一桶25公斤的水，賣5塊錢。一天至少要用掉一桶。

宣威磷電到來后，買水吃的，不只草花村，大松樹、鎮(zhèn)興村以及雞場村的很多村民，也基本靠買水度日。

此外，磷電公司整天濃煙繚繞，火苗嗖嗖外冒，雨天刮風帶來的強刺激氣味，也讓村民的意見很大。加上宣威磷電到來的時間節(jié)點，剛好和當?shù)匕┌Y高發(fā)的時間吻合，這讓村民很自然地將兩者“聯(lián)系”起來。

不過，6月20日上午十時許，《南風窗》記者來到宣威磷電有限公司采訪時，遭到了拒絕。同樣拒絕采訪的，還有宣威市環(huán)保局。

就宣威磷電和癌癥的關系，6月20日上午，羊場鎮(zhèn)政府的一名官員接受《南風窗》記者采訪時表示，“污染是肯定有，但這些年，宣威磷電通過技改，在逐年改善”，同時，這名官員表示，“沒有科學的證據(jù)證明癌癥和宣威磷電有關，如果有的話，環(huán)保部門肯定不讓它開的?！?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01/nafc201614nafc20161402-2-l.jpg" style="">

這名官員姓張，是羊場鎮(zhèn)黨政辦主任。張主任表示，“也沒有數(shù)據(jù)表明，羊場的癌癥發(fā)病率在逐年上升。”

羊場鎮(zhèn)人大代表沈興華對此并不認同。6月20日上午，在羊場衛(wèi)生院里，一名院領導告訴《南風窗》記者，“據(jù)醫(yī)院掌握的情況，當?shù)匕┌Y發(fā)病確實逐年上升，預計已有百來人被確診為癌癥患者?！钡ㄗh記者去疾控中心做進一步了解。

6月22日，宣威市疾控中心的相關負責人向《南風窗》記者透露，曾有國際、國內的抗癌專家對宣威的癌癥長期跟蹤調研，但成因一直沒有定論，因為導致癌癥發(fā)生的，有諸多因素和可能，目前還沒有準確的科學數(shù)據(jù)來證明：宣威癌癥，究竟誰起作用，起了多大作用？

找不到禍首的情況下，民眾往往把目標鎖定在當?shù)氐闹饕I(yè)項目上，比如來賓鎮(zhèn)的民眾就認為，癌癥高發(fā)和煤礦濫采有關；宣威市區(qū)許多民眾認為，市區(qū)癌癥和當?shù)匾患一痣姀S有關；如今，羊場鎮(zhèn)、海岱鎮(zhèn)的許多民眾認為，當?shù)匕┌Y高發(fā)和宣威磷電到來有關……

事實上，這些都還沒有被證實，當然也沒有被證偽。

不幸逝去的生命讓心痛惜，疾病陰影下的村莊，盼望盡快迎來溫暖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