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礡
1839年,盲人布萊葉發(fā)明凸點盲文時,或許從未想過,盲文會在162年后出現(xiàn)在畫室里,指引盲人畫家約翰·布萊姆巴里特(John Bramblitt)還原腦海中的圖像。
這位寫實派畫家的視力,只能讓他勉強辨別光暗,除此之外,他眼中的世界一片混沌。作畫前,助手會將石膏模型拿來,他的手指游走在模型上,將線條凹凸全部記下,然后用乳膠在畫布上一點一點標記輪廓。這就像在天黑之后走迷宮:只要摸著一面墻,總能走到出口。他用手指蘸著乳膠,從畫布邊緣開始,將長線短點延伸到另一個邊緣。
顏料瓶都放在固定的地方,幾年間從來沒變過;一本盲文筆記里詳盡地列出了配色比例:玫瑰紅加少量黃色能配出朱紅,再多一點黃色,就是枯黃,再多一點是藤黃?!熬拖癫俗V會告訴你怎么配菜配料,我也知道如何通過搭配比例得到自己想要的色彩?!睂⒆鳟嫷牟襟E分解開來,不過是描繪線條和涂抹色彩,前者由觸覺取代,后者靠想象完成,畫家似乎沒有什么缺憾了。
“盲人作畫沒什么特別的”,他喜歡強調(diào)這一點——哪怕NBA的賽場上都有不到一米八的防守球員。第一次參加畫展前,他的畫混在其他藝術(shù)家的作品中間,沒人知道這些畫作是靠畫家摸索著完成的。展覽時,他不像其他畫家一樣在畫廊踱來踱去,同參觀者聊藝術(shù)聊生活,而是靠墻站著,一言不發(fā)。如果有人被那幅濃墨重彩的畫打動,就會從其他畫家口中得知,那位戴著墨鏡、拄著白色藤杖的先生就是創(chuàng)作者。
畫家?guī)е湴撩枋霎敃r的場景,他聽出人們真誠的驚訝和贊美,他們把頭轉(zhuǎn)向他,再轉(zhuǎn)向那些畫,拼命想從其中找到關(guān)于黑夜的證據(jù)。畫家確信他們一無所獲。
他患癲癇多年,治療癲癇的藥物讓視力越來越弱;這比起突然失明,或許是件好事,因為你能用幾年的時間慢慢學會和一個逐漸模糊的世界相處。等到大學畢業(yè)的2011年,他完全記住了家中物品的擺放方位,對往返路線了然于胸,那時他發(fā)覺自己只剩下5%的視力,除了光和暗以外,世上的全部細節(jié)都隱藏在大霧之后。
他或許與晚年的莫奈有相憐之處——這位印象派大師患了白內(nèi)障,痛苦地發(fā)現(xiàn)自己“對色彩的感受力已經(jīng)不像從前那樣強烈。紅色變得混濁,粉色也顯得十分平淡,一些暗沉的顏色已經(jīng)完全感受不到”。不過與莫奈不同,近乎全盲的布萊姆巴里特,看到的全是記憶中最鮮艷的場景。他決定將一切記錄下來,于是鋪開畫布。最先出現(xiàn)的顏色是鈦白、象牙黑和鎘紅,他用了一個月確定自己熟悉了所有搭配規(guī)律,然后再加上另一種顏色,花了幾年才摸清所有顏色的脾氣。布萊姆巴里特的畫里,兩個場景反復出現(xiàn):要么下雨,行人撐傘遠行;要么落日,天邊一片云海。不管何時,都是一片鮮紅艷黃配著深邃的藍和黑。
歌頌自由的文字里,最動人的篇章往往來自囚徒;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何陷入黑暗的畫家,對色彩的使用如此狂妄。他為自己所處的世界上色:那位噴了香水、音色柔和的女士,適合玫瑰色;酒吧里的那支樂隊實在太過吵鬧,發(fā)出刺眼的金屬色?!皼]人會問我對這些色彩怎么看,可惜我才是對這些最有研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