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人性視角下的生育困局

李智穎

[摘要]作者莫言希望讀者讀過《蛙》后，能夠認識到生命的可貴。小說中每個人的命運都是圍繞幼小生命的孕和育交織在一起的，有的為生而死，有的為生而生。小獅子屬于后者之一。她是莫言筆下又一個典型的矛盾性人物，愚忠姑姑計生事業(yè)與哺育一兒半女的渴望，對母親身份的向往與能力缺失的遺憾都不可避免地使她的命運融入些許悲劇色彩。但是，小獅子又是書中唯一一個艱難圓夢的女性人物，她通過代孕成功地當上了一位“母親”。對小獅子形象的解讀，有利于揭示一個特定時代中個體的希望與無奈，展現(xiàn)計劃生育政策前后一幀幀鮮明豐滿的農(nóng)村百態(tài)，進而引起讀者對歷史變遷帶來的有關(guān)生與死的人性思考。

[關(guān)鍵詞]莫言 《蛙》 生育困局 人性

[中圖分類號]I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16）12-0094-02

有關(guān)莫言《蛙》這部小說的立意，梁振華認為，許多書評人把它理解為“書寫新中國生育史”是不妥當?shù)模媱澤皟H僅是小說得以展開的歷史文化背景”，“要旨不是評述這一‘國策的功過是非，而是致力于表現(xiàn)個體人格、人性、情感、生命、靈魂在奇特語境下的畸變和沖突”。[1]如此來看，讀者在閱讀體驗中一方面需要剝離對政治的聚焦，另一方面又要關(guān)照到國家意志對民間倫理的反作用。小說中勾勒出的幾位女性形象對故事整體結(jié)構(gòu)有著關(guān)鍵性影響，如姑姑萬心、亡妻王仁美、代孕婦女陳眉，以及“為生而死”的耿秀蓮、王膽等等。這里單獨分析小獅子，有獨特的意義所在。把小獅子簡單理解為“姑姑”人物塑造飽滿的陪襯是不恰當?shù)模瑫?，她作為蝌蚪的第二任妻子，對愛慕者王肝重識自我和代孕婦女陳眉的悲慘命運有著直接影響。筆者回歸作品本身，從體現(xiàn)小獅子“為生而生”的三方面進行解讀，以展現(xiàn)小獅子悲喜交織的人生經(jīng)歷，伴之以人性的啟迪。

一、愚忠姑姑的計生事業(yè)——殺生

“姑姑帶過七個徒弟，其中一個外號‘小獅子的頭發(fā)蓬松，塌鼻方口，臉上有粉刺，是姑姑的崇拜者，姑姑讓她去殺人，她立馬就會持刀前往，根本不問青紅皂白。”①實際上姑姑與小獅子之間的關(guān)系早已超越師徒，感情如同母女般存在，究其原因，一方面跟姑姑根正苗紅的出身和對黨的事業(yè)、任務(wù)忠心耿耿的性格有關(guān)，另一方面還與她經(jīng)歷了背叛和批斗的折磨，身陷東北鄉(xiāng)鄉(xiāng)民對她的態(tài)度由感恩變仇恨的境遇有關(guān)。形影不離的小獅子展露的忠誠難免不受到姑姑的青睞——“小獅子這孩子可以，有膽有識，對我忠誠……”反過來，姑姑在愛情上，遭遇初戀王小倜駕駛飛機叛逃臺灣的牽連而試圖割腕自殺的剛烈性格；工作中，事事以毛主席語錄為依據(jù)，慣用紅色洗禮式的作風，以及對采取土方法接生的“老娘婆”田桂芳和作為同事的資產(chǎn)階級后代黃秋雅流露著骨子里的蔑視，如此等等，對錘煉出小獅子“英雄加流氓”的性格自然影響不少。小獅子的正式出場是1966年的春天，恰逢清明，那時蝌蚪眼里的小獅子是“一個年約十八、滿臉粉刺、蒜頭鼻子、雙眼間距很寬、頭發(fā)蓬松、個頭不高、身材相當豐滿的姑娘”，但是，在他心里，“客觀地講，小獅子實在不美麗，甚至連好看都算不上”，簡單潦草地剪斷了他對小獅子潛在的情愫。

小獅子是一個忠誠的人，甚至是一個愚忠的人，始終不能擺脫在她身上烙印著的“姑姑”的影子。然而，小獅子絕對不是一個復制性人物，她的人格張力凸顯于工作中對母性的關(guān)懷。她在張拳之妻耿秀蓮被逼跳河和王膽早產(chǎn)而死等故事情節(jié)中都出色地扮演著姑姑計生工作推行的“左膀右臂”?？吹焦霉帽粡埲业娜齻€女兒“如水蛭般”附在身上，她立馬“抓住大女孩的脖子，把她甩到一邊去”，試圖替姑姑擋張拳家的棍子的時候“姑姑一躍而起”，“替小獅子承受一棍”后，她傷心憤怒的情感爆發(fā)，崩潰而又絕望地大喊道：“你們都是死人嗎？”小獅子的愚忠還表現(xiàn)在與蝌蚪新婚的第二天，便陪同著姑姑開船圍追企圖“逃走的”王家木筏，木筏的塑料帷幕里藏著的是即將生產(chǎn)的王膽。知道王膽要臨盆的小獅子，故意失足落水，為王膽的生育拖延姑姑的追捕時間。這里小獅子形象告別扁平，她內(nèi)心同情王膽，希望她能如愿，盡管這與姑姑的意愿相違，與生育政策相悖。落水的她甚至為王膽祈禱，“王膽，你抓緊時間，快生啊，你快生啊，只要孩子出了‘鍋門，就是一條生命，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個公民，就會受到保護……”

二、堅守對蝌蚪的愛情——求生

書中與小獅子的愛情命運纏繞在一起的兩個男人，一個是蝌蚪，另一個是王肝。相較蝌蚪為了自己的前程，執(zhí)意王仁美流產(chǎn)打掉二胎而導致王仁美的死亡而言，小獅子對愛情有著不一般的堅守和向往。姑姑為蝌蚪和小獅子的婚姻牽線，直言：“我跟你說句到家的實話吧，她愛的就是你，王仁美不走，她會獨身一輩子。”對蝌蚪的第一次婚姻，小獅子也抱有復雜的感情：“我無恥地說：獅子，我覺得跟你比跟王仁美更像夫妻?！薄八檬侄伦∥业淖?，說：有些話是不能說出口的?！倍荒苷f出口的是小獅子人性中難言的懦弱與糾結(jié)。姑姑為了阻止王仁美生育第二個孩子，帶著人馬用拖拉機嘗試著拉倒王仁美娘家四墻逼出王仁美的時候，小獅子就站在姑姑身后，目睹這一切。而她對王仁美的躲避計生隊的行為，嘴上冷冷地用“咎由自取”來形容。

其實小獅子對愛情做出過自己的選擇，盡管這種選擇可能是下意識所為。小獅子的家庭背景是很好的，是“吃國糧庫”，這讓周圍的小孩子連及蝌蚪的媽媽都認為高攀不起，唯有蝌蚪的發(fā)小王肝幾乎對小獅子一見鐘情，拋開身份、地位差異，展開了熱烈的追求。為了博得小獅子的好感，他曾經(jīng)十二年給小獅子過寫五百封情書，動員過從小引以為傲的運煤父親王腳結(jié)扎，還做出了揭發(fā)自己的親妹妹王膽和蝌蚪的妻子王仁美懷二胎的“不義之舉”。但這些舉動，并未過多吸引小獅子的關(guān)注。拿救張拳跳河的妻子來說，計生隊的秦河隨著跳下去，但是秦河不習水性，暗戀著小獅子的王肝“從樹上縱身一躍，動作瀟灑，如魚入水”，救起秦河。彼時，王肝坐在小獅子旁，“雙手放在膝蓋上，十根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顫動著”，“隔著那件因濕而貼在身上的汗衫，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心臟在跳動，好像一只被關(guān)在籠中的野兔，碰撞著柵欄”，而“那個胖姑娘小獅子，渾然不覺，只顧盯著那塊漂浮在前方的西瓜皮”。之后姑姑命令小獅子去放廣播，小獅子“應(yīng)聲立起”，并未注意王肝“臉上的神情是那樣痛苦與失落”。十多年后，蝌蚪給王仁美上墳偶遇王肝，王肝對過去愛慕小獅子的情結(jié)做出了自己的感悟：“我現(xiàn)在如夢方醒，所謂愛情，其實就是一場大病，我的病就要好了?！睍r過境遷，三人都過了知天命的歲數(shù)，再次相見時，王肝已經(jīng)完全走出了對小獅子的迷戀，實現(xiàn)了自我的重識，坦然地講道：“我什么戀都不是，我只戀我自己。我戀我的胳膊，戀我的腿，戀我的手，戀我的頭，戀我的五官，戀我的五臟六腑，甚至戀我的影子……我經(jīng)過那場戀愛，早已看破世情，功名利祿對我如浮云?！?

與蝌蚪結(jié)婚后的小獅子為實現(xiàn)受孕不斷努力。費孝通先生說過：“我們承認人類生物基本需要是須在社會結(jié)構(gòu)中得到滿足，而且我們也可以說一切社會組織都是為了要使人類能得到更大的和更可靠的生物上的滿足，但是我們不能因為某種行為和生物滿足有關(guān)而就說這種行為的目的是在滿足這種生物的需要”。[2]小獅子和蝌蚪的婚姻，結(jié)束了愛情的等待，如愿以償?shù)剡^上了夫妻生活，但是這并非她的人生目的。對小獅子來說，婚姻是生育的基本性需要、必要性前提、工具性表現(xiàn)。

三、渴望實現(xiàn)母親身份——代生

小獅子內(nèi)心對幼小生命的態(tài)度與姑姑是截然不同的。姑姑從人人敬仰的送子娘娘變成萬人唾罵的魔鬼，與她始終為黨服務(wù)的紅色思想是分不開的。國家生育政策猶如風向標，姑姑只是一個堅定的追隨者。相比而言，小獅子的政治覺悟顯然不在姑姑之上，她服從的只是姑姑的安排罷了。對生育問題，姑姑行為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與國家生育政策的改變是同步的，為黨服務(wù)的工作性質(zhì)漸漸地吞噬了她的原本的信仰。小獅子作為姑姑計劃生育工作推行的得力助手，雖然手上也沾著鄉(xiāng)民抵抗政策、保護孩子留下的血淚，但是她缺少姑姑晚年那份懺悔和贖罪的迫切性和主動性，真正召喚小獅子悔悟的是她渴求已久的母性光環(huán)，母愛和絕育的遺憾交織，使她覺得“當年跟著姑姑執(zhí)行嚴酷的計劃生育政策，引流了那么多嬰兒，傷了天理，導致老天報應(yīng)，使自己不能生育”。在母愛驅(qū)使下，小獅子自愿照顧起王膽死前誕下的小女兒陳眉，不得不把陳眉還給其父親陳鼻后，她“哭得渾身亂顫，好像被人奪走了親生骨肉”。

毫無疑問，小獅子這一人物最大的悲劇就在于她沒有生育能力，是一個生不出孩子的“二尾子”。對于一個母愛隨時能夠迸發(fā)出來的人來說，這一種莫大的精神打擊使得小獅子的行為隨著年齡的增長，常常做出些異于常人的事情。她在散步時會攔下每一個路過的嬰兒車，“伏下肥胖的身體，伸出手，撫摸著嬰兒的胖嘟嘟的小手、粉嫩的臉蛋”；去娘娘廟敬拜的時候，會磕頭并碰撞出“咚咚”聲以昭虔誠；見到洋女人可以不受計劃生育的政策約束，生育一群小孩，就鼓勵蝌蚪也去找洋女人生育，想生多少生多少。

生缺育補。她找陳眉代孕的事情被蝌蚪發(fā)現(xiàn)時，不僅沒有絲毫悔過，反而責怪蝌蚪?jīng)]有感激她能夠以此來實現(xiàn)家族的延續(xù)和血統(tǒng)的繼承，甚至拿離婚和性命加以威脅，“你可以回北京去了，與我離婚也可以”，“你如果想毀掉這個孩子，我就死給你看”。小獅子言語流露出的對哺育新生命無限的渴望和巨大的自私，使她不斷游離出現(xiàn)實，精神上產(chǎn)生出懷孕的幻象，臆想著自己也在經(jīng)歷妊娠的過程，甚至感覺自己哺育的乳汁隨時會噴射出來。小獅子愿為人母的迫切心情和隨之而來一系列啼笑皆非的舉動，不免讓讀者在心情稍感一絲舒暢的同時生出悲憫。用叔本華心理結(jié)構(gòu)的哲學來理解：“每個個體，在一個浩瀚無垠的世界中渺小的幾乎為零，卻讓自己成為世界的中心，把自己的生存與福祉至于高于一切的優(yōu)先位置。事實上，從自然的角度看，他準備為此犧牲一切；為了讓他自己這滄海一粟活的稍長一點，他愿意毀滅世界！”[3]在這里，小獅子為新生命的活而活，她視實現(xiàn)母親身份需要經(jīng)歷的苦與難為一種高尚的愉悅，這種愉悅可以使她寧愿拋棄倫理道德，背叛人性譴責，以至于不惜讓一個無辜的女人淪為生育的工具，來滿足自己的意志。

小說以蝌蚪創(chuàng)作的話劇《蛙》的問世結(jié)尾。就像蝌蚪有時候分不清自己是在如實記錄還是在虛構(gòu)創(chuàng)新一樣，我們的閱讀過程也不時穿梭于現(xiàn)實與歷史、假想與夢境、虛擬與真實之中。小獅揮灑母愛的場景在話劇中潑墨較多。當她抱著陳眉代孕產(chǎn)下的孩子金娃時，她覺得自己實現(xiàn)了人生的圓滿：“沒有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的女人，沒有孩子的女人在丈夫面前抬不起頭來，現(xiàn)在，這一切都結(jié)束了。”而話劇第八幕的劇中劇堪稱是神來之筆，民國知縣高夢久斷金娃之母案，小獅子和代孕婦女陳眉爭奪金娃的養(yǎng)育權(quán)的戲劇性斗爭中，小獅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經(jīng)歷由生到育的幻想體驗中。姑姑、蝌蚪、掮客袁腮等人與小獅子雖然目的相同，都為了得到養(yǎng)育金蛙的權(quán)利而努力，但是手段不同，他們是用謊言和金錢買來了金娃，而小獅子認為是自己母愛的勝利，贏過了陳眉，得到了金娃。

四、小結(jié)

小獅子的人物性格自始至終起伏不大，人生經(jīng)歷也不如姑姑波瀾壯闊，但是她是小說詮釋家與國、生與死主旋律的有機組成部分。如果以關(guān)鍵人物的救贖為核心向外輻射，小獅子一定是邊緣中的一個。她之所以缺乏自我救贖的沖動，縱觀她的人生經(jīng)歷便顯而易見。她把“殺生”視為工作責任的履行，為了“求生”與蝌蚪結(jié)合，沒有生育能力又托人“代生”。她利用社會發(fā)展過程中的畸形產(chǎn)物成功扭轉(zhuǎn)生育困局，不僅實現(xiàn)了自己長久以來對母親身份的期望，還為蝌蚪完成了家族延續(xù)的使命。也許，小獅子正是這樣執(zhí)念地提醒著自己：她存在于社會的正當性，只有通過生殖和撫育才能得到穩(wěn)固證明。“當母親感到自己在懷著沉甸甸的孩子時，或者當她把他緊摟向自己隆起的乳房時，她實現(xiàn)了在男性懷抱中所追求的（又很快得而復失）的融合。她不再是一個屈從于主體的客體，也不再是一個受與自由相伴的焦慮折磨的主體，她與那種曖昧的現(xiàn)實（生命）聯(lián)為一體。她的身體終于屬于她自己，因為它是為孩子存在的，而孩子是屬于她的”。[4]而這一切，對小獅子而言都已實現(xiàn)，那么救贖的意義又在哪里？

注釋：

①全文引用自莫言小說《蛙》，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

【參考文獻】

[1]梁振華.虛擬的真實與真實的虛幻——莫言《蛙》閱讀札記[J].中國圖書評論，2010（04）：93-98.

[2]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M].上海：上海世紀出版社，2013：423.

[3]（德）叔本華.石沖白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北京：商務(wù)印刷館，1982：332.

[4]（法）西蒙·德·波伏娃.陶鐵柱譯.第二性[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563.

責任編輯：楊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