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外

［回族］?！『?/p>

口外

［回族］海海

我是凌晨四點(diǎn)多被叫醒來換票的。黑涂涂地穿好毛衣外套，下了鋪位等著出站。剛才叫醒我的維吾爾族姑娘這會兒又過來提醒我快要到站了?；疖嚶郎p速，道沿上的指示燈打進(jìn)車窗，刷了一圈，最后落在她推門要去下一截車廂的側(cè)身上?；蛟S是燈光太亮，她白皙的臉上眉毛和睫毛凝結(jié)成唯一的暗角，微微翕動，像是清澈的春溪里游動的幾片隔年的柳葉。

火車離開北京后在黑夜里開過了十二個小時。堅硬的火車頭一路拖著長長的車廂穿過太行山的隧道，山西的黃土丘陵，內(nèi)蒙古的荒草戈壁，最后在干冷的破曉時分在這片叫作塞上江南的土地上歇腳。這趟火車也只是歇腳，它要繼續(xù)開往口外。離開站臺前，我敬佩地回頭看了看這趟列車。敬佩從它身下奔騰而過的大地，敬佩它一路轟隆呼喊和星辰明月打過的招呼，也敬佩它在神秘的黑夜來來往往，一個日出日落就把內(nèi)地新疆兩端的神秘融為一句緘默的交談。

那句交談，就是好的相處，都是相悅在溫柔的凝望，相安于甜蜜的夢鄉(xiāng)。

翌年初夏，在挺拔的白楊開始在微風(fēng)里抖閃綠葉的時節(jié)，我就走上了去口外的路。柏油路，石子路，泥土路，一段一段；白皮車，綠皮車，蹦蹦車，驢車，在蒼茫的大地上慢慢織起人與車廂，人與人，人與牲畜的短暫結(jié)識。

從敦煌往西到柳園的百里荒野是河西走廊的盡頭。小小的面包車?yán)飻D了很多人，我開著窗，不一會兒就不自覺地舔著嘴上干裂的口子。一路上，車?yán)锏娜酥钢粋€個向身后飛奔的土包說哪個是陽關(guān)，哪個是玉門關(guān)。我也許是車上中原情結(jié)最少的人，但是百里無人的荒灘確是邊關(guān)獨(dú)有的風(fēng)物。那些貼著地皮艱難茍且的荒漠蓬草，它們分散扎根，互相守望著各自的孤寂。想想古時驛站的來客或是戍邊的士兵看到這些蓬草被風(fēng)沙卷起的時候，內(nèi)心會被灌進(jìn)多少涼風(fēng)，無奈它呼嘯拂過，留下枯瘦的身子一陣戰(zhàn)栗。

千百年來入疆的人都是要經(jīng)過星星峽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這峽口可以看到奇勝的星夜所以才叫星星峽，但是這道狹長的口子隔著兩塊不一樣的熱火朝天，于是就有了口里口外。我坐的火車叫瓜州號，車窗上顯眼地寫著玄奘之路四個字。我沒有玄奘的心凈，也沒有期待會有太多的迷途。我一路向往的是哈密的瓜、吐魯番的葡萄、喀什的無花果和烤得刺刺響的紅柳羊肉，我是吃肉的。

哈密王府出來看見對面的十二木卡姆博物館，那是一座極具凝聚美感的建筑。一塊塊指頭大的質(zhì)樸的瓷磚密集地鑲嵌，連成片，以精美的圖案鋪滿整個龐大的華麗外層。但因為是碎片的集合，又是或磚或瓷的原料，整個建筑又透著一種親切的質(zhì)感和跨越千年的古樸。這種密集的排列在落日余暉中又有另一番驚奇，凸凹不平的磚塊互相反射，竟把金色的余暉充分吸收，以至于遠(yuǎn)看過去，建筑本身成了發(fā)光體，隨著日落，從土黃變幻到金黃，又從金黃漸漸著色成為一座悲壯屹立的暗紅。

新疆的夏天有一種特別的富足，不是水果蔬菜，而是日光。博物館前的廣場上放學(xué)的孩子們騎著自行車?yán)@圈，或玩著滑板。看他們一圈圈地繞，脫把時或脫板跳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兩三個小時過去了，陽光依舊耀眼，似乎游戲生來就為盡興，而日頭也成了耐心的觀眾。九點(diǎn)以后，涼爽的空氣開始漸漸沉降。已是饑腸轆轆，吃了涼皮，又吃了烤串。給我烤串的維吾爾族老叔自己卷著煙，卷好了用舌頭舔舔紙幫，然后使勁嘬兩口?？粗已垧挘徒o我一撮煙葉。卷了一個，舔了舔紙幫，煙葉透過薄薄的紙片果真有一種很富足的味道。暮色漸濃，嘬時的煙頭漸漸成了一點(diǎn)星火。我們嘬著，互相看著那點(diǎn)星火在指間忽閃，忽明忽暗。

從哈密到鄯善的硬座車廂里基本全是孩子，他們是在天津讀“內(nèi)高班”的維吾爾族和哈薩克族學(xué)生。他們的這趟列車從天津出發(fā)已經(jīng)開了三十多個小時。有些身體剛開始發(fā)育的男生滿臉油光，細(xì)細(xì)的胡須和干瘦的喉結(jié)在夜車三十多個小時以后更突顯了。女孩子們都穿著校服，頭發(fā)都是長長的馬尾辮。我以為這樣長的路途他們一定很累了，但旁邊的兩個女孩子說不累，一路都在吃零食，而且還有男生彈吉他。果真過了一會兒，就有男生彈了起來。大家圍上去看，他瞇眼依偎著吉他，邊彈邊唱。我聽不懂他的歌詞，但是身邊的女生都咯咯地笑，想必笑是一種含羞的傾心吧。

車到哈密和鄯善中間的一個小站時下了一撥維吾爾族姑娘。車上的女生扒在車窗上跟走遠(yuǎn)的同伴們告別，揮著手就已經(jīng)淚眼汪汪。幾個女孩子互相抱著哭成一團(tuán)，那場景像是另一個時代的知青下鄉(xiāng)。時光顛倒，換成了疆內(nèi)乳臭未干的孩子們長途奔赴遙遠(yuǎn)的都市。青春的路有時很像這長長的列車，缺覺，明晃晃的燈和后半夜的冷，而那些回家離家的哀傷都升起落下在輕輕的吉他尾音里。

鄯善古城不是城市，她只是城。一個個低矮的黃泥抹墻的院落連成片，連接出街坊，連接出最初的集市。我在下午六七點(diǎn)的時候開始找落腳的地方，一個懂漢語的維吾爾族大哥告訴我口里來的人都住在糧食賓館。在找糧食賓館的巷道里走來走去迷了路，于是就碰見了阿卜杜爺爺。進(jìn)了院子才發(fā)現(xiàn)從外面看到的低矮的院落并不低，因為房子是半地下的，院子也跟著下沉，低于外面的路面近一米多。為了遮陽，院子中心撐起一個巨大的木傘，阿卜杜爺爺在木傘下面支了床，白天乘涼，晚上蓋著毯子就睡了。他讓賽里麥奶奶給我掃了一間屋子，然后鋪上一床新的毛毯，又從另一個屋里抱給我一個新拆洗過的棉被。

我摸著黑從古城邊上的庫木塔格沙漠回來的時候，一家人都坐在長凳上等我吃飯。阿卜杜爺爺?shù)膬蓚€兒子和孫子孫女吃完就走了，賽里麥奶奶在臨睡前又給我們切了瓜。第二天早上，奶奶炒了卷心白菜，又燒了一壺羊奶。她一句漢語也不懂，我每次對她笑的時候都會刻意延長。早飯吃完，阿卜杜爺爺帶我找去吐峪溝的車。早晨各家門口都灑了水降塵，泥土有一種新鮮的干嗆的味道。阿卜杜爺爺身體略胖，他氣定神閑地走在我的前面，那種步態(tài)，像是在這條熟悉的路上我跟在他身后已經(jīng)走過很多年。

吐峪溝是火焰山腳下的一個小村。它的水分全部來自那些長著綠葉的大樹，和樹底下隱藏的一條從青煙蒸騰的火焰山里流出來的泥漿色的小溪流。我下車的時候被一陣四十多度的熱浪差點(diǎn)拍暈，而到村子還要走幾里被烤得熟透的土路。在小賣部買了四瓶水裝上，正好有一個村里的維吾爾族大哥開著他的蹦蹦車來給兒子買冰棍。他四歲的兒子光著腳站在蹦蹦車的蔭涼處把冰棍吃完，然后車轉(zhuǎn)了個圈兒，小孩的腳就活生生地貼在熱鍋一樣的地面上。他機(jī)智地?fù)Q著抬腳，像在跳皮筋，又像是炒菜時紛亂翻動的菜勺。吐峪溝的村子守在一個一千年的麻扎邊上，那個麻扎里埋著第一代長途跋涉來這里傳教的阿拉伯人。因為水渾，村里的人用水都要把泥漿色的溪水舀到缸里，然后靜靜等水沉淀。那種靜等，有一種穿越一千座沙漠的干渴，但也有一種跨越一千年的熱鬧與非凡。

吐哈高速大概是一段不限速的高速公路，給我車搭的維吾爾族哥哥幾近狂喜地踩著油門。他的立體聲音響里一首接一首地放著節(jié)奏很快的維吾爾語歌曲，聽不懂歌詞，但是可以聽得清唱歌的姑娘衣服上叮叮作響的鈴鐺。吐哈高速一大半都是伴著延綿的火焰山順勢而下的，一路上車速很快，但又感覺不到速度，因為山穩(wěn)穩(wěn)地向窗后移動。

石河子到伊寧有一趟火車是開在白天的，可以看明白為什么伊犁河谷是錯位的江南。烏魯木齊往西，六七個小時都是戈壁的土黃色，只到爬上進(jìn)入伊犁河谷的最后一段山嶺，才會豁然被山腰上的翠綠驚喜。然后就是延綿不絕的綠色，指引你去尋找那些盤旋在草原上空的鷹，漫山遍野的野花，峽谷深處的蒼松，和純凈得像一顆琥珀一樣的賽里木湖。

在伊寧住了兩周，最愛這里彩色的房子。這些房子比別墅袖珍，也比別墅更多想象。粉色的，紅色的，藍(lán)色的，或者三色兼有的。這里的人們生活富足，有很多時間花在涂漆、種草和打理院落上。初到伊寧會驚奇為什么色彩在這個小城里獲得了自由，直到看過了大片的薰衣草、向日葵、油菜花和滿山腰自由生長的野花后才明白這里的人們多少都有些嬌寵，在彩色的印花布上，他們頑皮地把自己的宅居繪成最顯眼的大花。

伊犁河是一條神奇的河，每近日落，就有很多口里口外的人站在橋頭目送她把西斜的落日運(yùn)往更西更神秘的西疆?？磻T了大河?xùn)|流，再看這西去的河，有一種蘇軾拜見李白的荒誕。但是行走大唐，向東向西都是擁抱的姿態(tài)，這荒誕就也變自然了。蜿蜒的河面總是靜靜地流淌，沒有大江東去的焦急，也沒有黃河入海的茫然。西行的河水走的是虔誠的路，她豐沛的水分滋潤著草原上的花草和牛羊，她美麗的身軀消解在落日余暉里一片殷紅的晚霞深處。

去阿爾泰山就是為了能隨意看見彩虹。從克拉瑪依一路向北，是地圖上一千公里的向上爬行。干燥的空氣漸漸濕潤，在布爾津變成瓢潑大雨，到白哈巴終于看到了樹林比人堆多的景象。車窗上看見兩次彩虹，她們像是跳舞時掀起的裙擺，來的任意，走的也任意。裙擺只是誘惑，最后在崇山峻嶺的深處才真正找到彩虹的故鄉(xiāng)，那里青煙裊裊，木屋成片，木樁圍欄的馬廄里栗色的駿馬三五匹神氣地站著，互相交談；白樺林邊，青草深處，人像是移動的逗點(diǎn)，映照著在頭頂盤旋的守望的老鷹。阿爾泰的大山里濕氣很重，清晨的陽光和黃昏的落日都力不從心，與草葉上的露珠較勁。這里的人們說話很少，像是成吉思汗留下的士兵，默默地劈柴，默默地喂馬，默默地等著像我這樣的客人去討一碗燒開的牛奶或是一塊放在布袋里的硬邦邦的馕。

白天人們各自忙著收拾柴火與馬圈，晚上在木屋里面，生活才變得活潑。葉哥就是夜里為大家制造活潑與快樂的人。我住的客棧里有很多來喀納斯曬太陽的人，有徒步的青年，有帶著為病老的父親洗肺的兒子，也有這樣的哈薩克族、回族、俄羅斯族和漢族的各路朋友。葉哥是塔塔爾族，晚上十一點(diǎn)以后，他就抱著白色的吉他開始彈唱。他的嗓音低沉細(xì)膩，有游牧遷徙里的憂傷，也有空谷清澗嘩啦啦作響的快樂。他的歌詞在塔塔爾語、哈薩克語和漢語之間自由切換，他唱著年輕的情人，也唱著他想象里自己漸漸老去。他的朋友們靜靜地聽著，最后跟著他的節(jié)奏跳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種搖搖晃晃的身姿和腳尖拍地時有力的節(jié)奏，幾個五十來歲的中年男人像逃離人間一樣悠然自得。葉哥唱完，他們聊起了往年的大雪和山林里的打獵。有一瞬間，我竟想就此落地生根，學(xué)著騎馬，學(xué)著射箭。

次日騎馬去看小黑湖，一行三人。我的哈薩克族朋友手里牽著三匹馬的韁繩，就這樣在大雨沖刷過的峽谷里穿過森林，踏過河床，最后在一片仿佛世外的山谷里看見谷底巴掌大小的小黑湖。順著谷底走近時，湖面逐漸長大，走到最后涼風(fēng)太重就放棄了。來時騎在馬背上四個小時，我騎的是匹公馬，它的脖子硬得像根木椽，還總要低頭吃草。好在都是上坡的路，它每次低頭的時候我還能掌握重心不至于從頭前栽下去?；厝ヒ宦范际窍蛳碌亩钙拢疑碜油笱鲋?，然而屁股沒肉，總是在它抬腿落地的節(jié)奏里磨著馬鞍，磨到生痛。下坡的途中它再吃草我就會很緊張，每次用力拉起它的脖子都是一次蠻力與蠻力的較勁。也許后來它摸清了我的脾氣，竟一路爬坡，往側(cè)山上越走越高。我的哈薩克族朋友騎馬飛奔過來，在我的馬把韁繩甩起的一刻當(dāng)機(jī)抓住。它額頭冒著汗，我更是大口喘著粗氣。在自由與野性的較量里，我輸給了一匹馬，輸?shù)靡粩⊥康?。?dāng)我再凝視眼前這個哈薩克族少年的時候，他就有了冷兵器時代豪杰的沉穩(wěn)。若生在那個時代，我能做的也許只是像年輕的托爾斯泰一樣，仰望那些馬背上的哥薩克人。

如果一生有什么東西只能見到一次，那一定是一雙凍得通紅的手，抱著從雪山上摘下來的天山雪蓮等在7月大雪紛飛的獨(dú)庫公路上。那是一條縱貫天山南北的公路，那是一雙爬過雪山的濕漉漉的手，那是一株長在天山上未曾聞過人煙的雪蓮。從阿勒泰一路南下，到克拉瑪依的獨(dú)山子被擋在這個世界上最壯麗的屏障前，這是天山山脈。從哈密往西直到伊犁，這座山脈像巍峨的秦嶺一樣隔著新疆的南北。一路從中亞戈壁的炎熱升到千山萬壑，再降到濕潤的草原腹地，又逐漸拔起，翻越雪山達(dá)坂，然后像一場漫長的消化一樣，小小的汽車在萬丈高山上蜿蜒曲折地重回大地，被南疆特有的干燥和燎熱帶回人間。

庫車是這片燎熱的人間里的第一片熱土，一個從秦漢時就有的千年古國。庫車新城里商貿(mào)繁榮，構(gòu)成南疆買賣流通的交匯之處。古城并不蕭瑟，但濃密的樹蔭撐起一種特有的靜謐，其間來回走動的庫車婦女依然用長長的紗巾纏頭，那些神秘的眼窩里有著千年古國的疲倦和對世界虛假繁榮的無奈旁觀。在他們守舊的生活里，是店鋪門前修剪的清麗的花藤、灑水的水壺和私人裁縫掛在門前迎風(fēng)微微飄動的艾德萊絲裙。

進(jìn)入莎車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diǎn)，在新城一家面館吃了面就找了家賓館睡了。賓館是內(nèi)地人開的，可以登上微信。第二天早起去吃了樓下的丸子湯，店里只有我一個人。老板想把店面轉(zhuǎn)手，門口掛著急轉(zhuǎn)的告示。大概是告示的緣故吧，像我這樣的客人來吃丸子湯，老板竟有些喜出望外。吃完飯就去了老城，相比新城的凋敝，這里生機(jī)勃勃感覺像另一個地方。街面上沒有警察，秩序是原生態(tài)的秩序。我沒有買任何東西，只是看。越走越深，穿過了干果市場、衣帽市場，最后走到了一個公園。幾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們在地上鋪了席子，趴的趴著，打橋牌的打橋牌。他們對我講維吾爾語，我一句都聽不懂，只說了色蘭就離開了。繞過公園，一個清瘦的留著大胡子的老人在給大家剃頭，他看我湊過去就和藹地笑著。他胡子尖微微上揚(yáng)，那是我見過的最善意的胡子，也是我讀過的最意味深長的笑容。

莎車去喀什的火車開了兩個小時，窗外干渴的玉米將伸開的葉子微微卷起，抵抗著炎炎烈日。南疆的各個古城都是人與水源微妙的平衡，在這沙漠戈壁，綠洲是人的希望，恰恰是因為它與絕望如影隨形。一切生靈都與水關(guān)聯(lián)。

我的身邊都是去喀什探親的維吾爾族老少，坐我對面的小姑娘看著我半個月沒剃的胡子幾次試著跟我用維吾爾語說話。我和旁邊一個差不多同齡的小伙一路聊著紅棗上市的時節(jié)和棗農(nóng)的收入。不想這兩個小時的火車車程竟然隔著七八倍的價格差，在莎車農(nóng)村的地埂上，一公斤紅棗十塊錢不到。這樣干涸的土地上結(jié)出來的希望賣到這個價格，一轉(zhuǎn)手就成了新疆特產(chǎn)價，城市與古城中間隔的就是不古的人心。快進(jìn)喀什的時候，手機(jī)有了網(wǎng)絡(luò)，小姑娘看我玩手機(jī)，要過去玩。我把相機(jī)轉(zhuǎn)換到自拍，她雙手抱著，拍了兩張自拍，然后滿眼的神奇，也許這是她第一次看到現(xiàn)代時空里的自己。

炎熱的喀什下轄一塊在冰山上的避暑勝地，那是中巴邊境的塔什庫爾干。因為中巴經(jīng)濟(jì)走廊的緣故，沉寂了幾十年的喀喇昆侖公路又開始蜚聲中外。這條公路從喀什出發(fā)，翻越千溝萬壑白雪皚皚的帕米爾高原，途經(jīng)中國和巴基斯坦邊境的紅其拉甫最后抵達(dá)巴基斯坦首都伊斯蘭堡。下午離開喀什，車只坐到了疏附，然后把襯衣綁在腰上，像一個自由的流浪漢一樣，走在白楊唰啦啦作響的公路上。

第一個停車的是一對維吾爾族夫婦，那輛車類似一個小奧拓，貼著地面努力奔跑。阿姨是小學(xué)教漢語的老師，和我聊著，同時又給她老公翻譯。車停以后，又走了一段，碰到一個交警。他矯健地來回走動，指揮著高大的卡車?？繖z查，看見我狡黠地笑了笑。我就在他的椅子上坐下來喝水。原來他想試試我的墨鏡，于是他戴著我的墨鏡自拍，我戴著他的警帽自拍，兩個人玩得不亦樂乎。將近下午六點(diǎn)，他幫我攔下一輛重卡，于是就在高高的卡車上搭了第二段。下車后走了不久，一輛摩托車從我身邊擦過，司機(jī)的帽子被風(fēng)吹下。我撿了還給他，他一臉贊許，于是又在摩托車上搭了一段。最后走了很久走到山口，揮臂無數(shù)次終于有一輛皮卡停下。司機(jī)是江蘇人，攜家?guī)Э谏钤诳龉飞钐幍墓さ厣?。就這樣，在夜幕降臨前趕到了被萬丈山屏夾在中間的帕米爾高原的腹地。

那是一個用塑料板搭起的小賣部，幾個修公路橋的內(nèi)地工人和老板娘攀談著。老板娘說十一點(diǎn)了沒有車了。我買了花生米給嘴里隨便塞了兩把然后就走進(jìn)這漆黑的夜里。老板娘的狗站在小賣部門前專注地看著我走遠(yuǎn)。大約五六輛車揚(yáng)塵而過，刺眼的白燈帶來希望又瞬間將希望剝奪。最后一輛白色的小卡車停了，它咔吧咔吧地喘著粗氣。車上放著維吾爾族音樂，是父子倆。四座卡車，我給了他們五十塊，就坐在了后排的一個座上，另一個座上坐著一個輪胎。迷迷糊糊中卡車吭哧吭哧地一路爬行，音樂一直沒停。副駕上的大叔開始還和兒子說著話，最后睡著了，大幅度地左晃右晃，有幾次腦袋撞在方向盤上。慢慢聞見車上有一股非常甜蜜的哈密瓜味兒，我恍然大悟，原來后面拉著滿滿一車廂的哈密瓜，難怪大叔睡得那么香?？ㄜ囋脚涝礁?，后來車內(nèi)呼吸時開始看得見白霧，那是冬天的溫度。我從包里拿出衣服套上，又把窗戶搖起來關(guān)緊。

我一直警覺著，來時一路都是溝壑和山澗，我怕我一睡著，開車的小伙子也會被傳染，這樣三個人就可以跟著卡車永遠(yuǎn)睡在這帕米爾山脈的溝壑里了。突然車一個急剎，還好不是要翻車，而是前面排起了長長的車隊。前面道路被水沖壞了，整個路面都是泥漿。沒法確切知道是不是有人在修，但是有人陪伴，我就作好了在車上過夜的準(zhǔn)備。于是就開了車門下去解手，先是一陣涼風(fēng)，打了個哆嗦。再一眨眼，突然不明白眼前怎么會這么多黃色的亮點(diǎn)。從腳下到面前再抬頭，全是黃點(diǎn)。一環(huán)顧，原來這是山巔，那些像天庭破了個口子漏下的金沙一樣的黃點(diǎn)不是別的，正是漫天閃爍的繁星。那一刻，靈魂深處一陣急促的共振。

回到車?yán)?，我把車窗搖下來一個細(xì)縫，狠狠地聞著星夜里冰山上滑下來的空氣。我記不得是在哪里第一次聽到帕米爾，但我一直有一種直覺，我一定會在夜色漆黑的帕米爾高原上看見像垂簾落地一樣的星空。

人生總有幾個瞬間，直覺和想象和經(jīng)歷一起重合。

我常走在路上，貪婪地讀著行人的臉。那些微微翕動的眼眸，像是春溪里游動的隔年柳葉。它們在樹上，讀過不一樣的風(fēng)，嘗過不一樣的雨水。它們在輕風(fēng)盈盈中飄下，落向溪水。帶著樹的夢想，漂向新的春天里的遠(yuǎn)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