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默德短篇小說《最后一個莫希干人》的互文性解讀

肖燕潔

摘 要：從情節(jié)安排、人物塑造、主題設(shè)置以及題目意義生成四個方面對美國猶太作家伯納德·馬拉默德的短篇小說《最后一個莫希干人》進行互文性解讀，可以看出，馬拉默德通過在小說中融入猶太元素，一方面秉承了猶太文學(xué)的傳統(tǒng)，另一方面揭示了猶太人的身份焦慮以及由此引發(fā)的人際危機，看似消極的否定互文背后實際有著積極的道德教化意義。

關(guān)鍵詞：互文性 情節(jié) 人物 主題 題目

美國猶太作家伯納德·馬拉默德于1969年出版的第五部長篇小說《費德爾曼的畫像》共包括六個部分，其中的三個部分曾分別單獨作為短篇小說發(fā)表?！坝捎谶@部長篇是由先后發(fā)表的幾個短篇小說匯集而成的。從小說的結(jié)構(gòu)上看，也缺乏有機的聯(lián)系，如時間銜接、情節(jié)發(fā)展以及人物出場等”，[1]412因此在評論界未獲多少禮遇，但筆者認(rèn)為，作為該部長篇小說的第一部分，也是曾單獨作為短篇小說發(fā)表的三篇之一，《最后一個莫希干人》未獲得足夠的重視與評析是有失公允的。盡管該小說在故事情節(jié)上似乎有些不合邏輯的元素，但正如喬國強教授在《美國猶太文學(xué)》一書中所總結(jié)的，“馬拉默德將這樣一些傳遞不同信息的場景和物品等放在一起，與其說是為費德爾曼的醒悟作鋪墊，不如說是為凸顯自己的價值取向而張本”。[1]407

作為馬拉默德作品的評論家，菲利普·羅斯和阿爾弗雷德·卡津“都把握住了馬拉默德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的具有普遍象征意義的猶太性”，[2]98就筆者看來，如果將馬拉默德的《最后一個莫希干人》與詹·費·庫柏的《最后的莫希干人》對比，進行互文性閱讀，則不難看出，馬拉默德的小說不但于象征中深刻地詮釋了他畢生為之書寫的猶太性，而且還表達(dá)了他對猶太民族深切的人文關(guān)懷，以及博大的普世情懷。

一

互文性是指兩個或兩個以上文本之間的互文關(guān)系。“它包括（1）兩個具體或特殊文本之間的關(guān)系；（2）某一文本通過記憶、重復(fù)、修正，向其他文本產(chǎn)生的擴散性影響?！盵3]自20世紀(jì)60年代朱莉婭·克里斯蒂娃首先提出互文性的概念以來，互文性理論歷經(jīng)多次修正與補充，已得到廣泛應(yīng)用。在文學(xué)領(lǐng)域，互文性被認(rèn)為是文學(xué)藝術(shù)的重要屬性，“每一文學(xué)藝術(shù)文本都是獨創(chuàng)性和互文性的統(tǒng)一”。[4]

“兩個文本之所以具有互文性關(guān)系，它們之間一定有某種相同之處，即相互指涉、相互映射的部分。但是互文性的研究價值并不在于“同”，而在于“異”——“同中之異”。[4]也就是說，互文性所研究的對象應(yīng)該既包括兩個文本中相同的地方，也包括不同之處，對于不同之處的研究應(yīng)為重中之重。

20世紀(jì)90年代，薩伊斯·摩根教授在他的著作《互文的空間》中“根據(jù)作者在創(chuàng)作中出于不同目的有意或無意地借用他人文本的做法提出文本之間的互文三法”，[5]即，肯定互文性、否定互文性和內(nèi)在互文關(guān)系，這也進一步為互文性研究拓展了思路。

二

基于以上的理論闡釋，馬拉默德的《最后一個莫希干人》與詹·費·庫柏的《最后的莫希干人》存在著明顯的互文性關(guān)系。兩者在情節(jié)安排、人物塑造方面存在一些相同之處，但同時又在這兩個方面以及主題設(shè)置和題目意義生成方面存在著顯著的差異。在人物塑造、主題設(shè)置和題目意義生成三個方面還具有否定互文性的特點。

在情節(jié)安排上，這兩部作品都以尋找與追逐作為情節(jié)主線，而且似乎都在情節(jié)發(fā)展上有一些“突如其來”的設(shè)計。首先，在庫柏的小說中，莫希干族的父子欽加哥和恩卡斯在協(xié)助“鷹眼”護送孟羅上校的兩個女兒尋找她們父親營地的過程中，與百般阻撓他們的休倫人麥格瓦在森林中展開了尋找與追逐。同樣的，在馬拉默德的小說中，美國猶太窮畫家阿瑟·費德爾曼為了找尋可供他研究喬托的資料來到了羅馬。在他與謝蒙·薩斯坎德相遇后，他們之間也隨之展開了一場尋找與追逐：先是謝蒙如影隨形地尋找阿瑟索要外衣，之后是阿瑟四處尋找謝蒙，想要回自己的公文包和論文手稿，直到小說的結(jié)尾，阿瑟仍在試圖叫停正奪路狂奔的謝蒙。其次，“從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邏輯上來看，費德爾曼與薩斯坎德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展似乎有些‘唐突”，[1]407而“在《最后的莫希干人》中，有些場面顯出人為的痕跡，其中有的巧合奇遇，似乎不那么合情合理”，[6]因此，或許可以這樣理解，馬拉默德在小說中的這些“唐突”正是他為指涉前人之作所埋下的伏筆。

在人物塑造上，兩部作品題目所指的主要人物都是被排斥在主流社會之外的異族。在庫柏的小說中，莫希干族的欽加哥和恩卡斯是白人主流社會中不折不扣的異族，早已被剝奪了土地，穿梭于叢林中謀生。同樣的，在馬拉默德的小說中，無論阿瑟還是謝蒙都是猶太人，如果說謝蒙是個只能偏居一隅的異族難民，那么從馬拉默德在小說一開始對阿瑟的介紹中，讀者也不難看出，他的際遇并不比謝蒙好多少——窮困潦倒，徘徊在社會底層，顯然，他一定接受過猶太文化的熏陶，但為了維持自己僅存的體面，他刻意回避自己猶太人的身份，疏離猶太群體，以至于當(dāng)他身處猶太教堂時，仍然困惑不已：“我到底在哪兒呀？”[7]39

通過對情節(jié)安排和人物塑造的分析，兩部作品中互文性的共同點清晰可見，但只要稍加深入，則不難看出，馬拉默德在小說的這兩個方面以及主題設(shè)置和題目意義生成方面還成功地彰顯了自己的藝術(shù)獨創(chuàng)性。通過融入普世精神，并兼容猶太文化元素和文學(xué)傳統(tǒng)，提升了小說猶太性和普世性的內(nèi)在張力。

首先，在情節(jié)安排上，如前文所述，《最后一個莫希干人》中的一些情節(jié)顯得有些“唐突”，除了有其互文指涉的意味之外，還意在傳達(dá)作者的普世精神，并契合猶太文學(xué)傳統(tǒng)，使之具有猶太性的顯性表征。例如，在小說的結(jié)尾部分，阿瑟做了一個夢，“[他]因?qū)ふ宜_斯坎德而突入猶太教堂，在看到喬托所繪的有關(guān)圣·方濟壁畫后，突然醒悟到藝術(shù)與人生的關(guān)系”，[1]407作家如此安排不得不說蘊涵著其獨到的見解：一方面，一個猶太人最終通過從一個基督徒的畫中獲得啟示，從而加入到犧牲自我、與人為善的行列中來，可見，馬拉默德在這里所展示的是超越宗教和民族的真知灼見。他是在用作品警醒族人，同時也是在傳達(dá)他的普世精神；另一方面，馬拉默德這樣做也是有其宗教文化方面的動因的，“猶太民族作為宗教的民族，始終生活在宗教神學(xué)的氛圍之中，對諸種超驗世界的營造是猶太民族的重要傳統(tǒng)”。[8]

其次，在人物塑造上，與庫柏相比，馬拉默德把小說中的主人公們塑造成“反英雄”，這不但使得人物形象更加鮮活、立體，而且也更具有時代感?！霸凇蹲詈蟮哪８扇恕分校谌宋锼茉焐?，也有理想化的因素，正面人物過于完美無缺”，[6]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在馬拉默德的這篇小說中，阿瑟和謝蒙確是無一完美：一個是自私、狹隘、缺乏同情心的窮畫家，另一個則是骯臟、寡廉鮮恥、終日做著齷齪茍且之事的流浪漢。這樣的兩個人卻共有另一重身份：猶太人，對此，一個是刻意麻痹自我、唯恐避之不及，另一個則是游走江湖、隨俗沉浮?？梢哉f，這正是馬拉默德為讀者比照閱讀庫柏作品中完美的欽加哥和恩卡斯所預(yù)設(shè)的驚人注腳，曾經(jīng)同族的相依相生在此被赤裸裸地轉(zhuǎn)化成了相惡相斥。否定互文的效果頓時不言自明。

再次，在主題設(shè)置上，馬拉默德的小說不但與庫柏的小說大相徑庭，而且具有明顯的猶太文學(xué)特色。庫柏的小說有著鮮明的浪漫主義主題——“追求理想自由、回歸自然”，[9]而在馬拉默德的小說中，理想遙不可及、自由只是得過且過。阿瑟曾是一位畫家，但卻大志難成，他轉(zhuǎn)而研究喬托，卻連寫成的部分手稿都丟了；謝蒙宣稱自己喜歡待在羅馬是因為自由，但他所謂的自由不過是混日子而已。毫無疑問，這也與庫柏的小說產(chǎn)生了否定互文的效果。除此之外，馬拉默德為他的小說設(shè)置了流散、無家可歸、迷失、救贖這些傳統(tǒng)猶太作家筆耕不輟的主題。阿瑟身處異鄉(xiāng)，迷茫困頓。在小說中，作家雖似有意弱化阿瑟在美國的境況，但從只言片語中，讀者仍不難推斷，阿瑟在美國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因為他視若珍寶的喬托研究筆記“同許多別的研究課題的筆記一起放在萊維頓城他姐姐家小閣樓里的一個鐵桶里。”[7]38；謝蒙聲稱自己是以色列人，但卻無從考證，他在羅馬的“家”也只不過是破敗老舊的猶太區(qū)里的一個似洞穴一般的地方?？梢姡魃⑴c無家可歸的主題在小說中雖隱晦些，卻又都是實實在在的。迷失主題的設(shè)置是圍繞阿瑟丟失公文包和論文手稿一事展開的。小說用了很大的篇幅描寫阿瑟丟失文稿后的沮喪和不知所措，“他整日唉聲嘆氣，身體也虛胖了”，[7]41縱觀20世紀(jì)美國猶太文學(xué)，無論是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還是菲利普·羅斯、抑或是索爾·貝婁都曾不止一次地在作品中通過象征性手法描寫?yīng)q太人普遍的“迷失感”，馬拉默德的這篇小說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然而，用以終結(jié)迷失的救贖主題在這篇小說中卻不再是猶太傳統(tǒng)意義上的了，因為盡管阿瑟為了尋找謝蒙去了猶太教堂、猶太區(qū)以及猶太人安葬區(qū)，但這些都沒有明顯地促使他萌生頓悟，反倒是喬托的壁畫最終點醒了他，使他幡然醒悟，這說明馬拉默德大膽地摒棄了猶太教與基督教、猶太民族與他族之間的界限，弘揚的是更具普世價值的救贖。此外，馬拉默德自己也曾說過：“藝術(shù)為道德服務(wù)”。[2]99在這篇小說中，喬托壁畫的啟示、阿瑟的藝術(shù)家身份，以及在夢中他被問到的“為什么要有藝術(shù)？”[7]42還有謝蒙在小說結(jié)尾部分的一句“文字雖在，精神卻失去了。”[7]43無不都是在詮釋馬拉默德對猶太藝術(shù)家的道德詰問。

最后，在小說題目意義生成方面，庫柏小說的英文題目是The Last of Mochicans，而馬拉默德小說的英文題目是The Last Mochican。雖然僅一字之差，其含義卻是截然不同。在庫柏的小說中，由于白人的罪惡殖民行徑，一個本土民族衰亡了，而這個民族曾經(jīng)是那樣的頑強、善良和團結(jié)，因此庫柏在小說的題目中隱含的是他對莫希干民族的哀婉與景仰之情，這正契合了小說的結(jié)尾：欽加哥酋長站在兒子恩卡斯的墓前潸然淚下，但卻受到了在場所有人的理解與尊敬；而馬拉默德在小說的題目中隱含的卻是他的一種悲戚之情，凄涼與孤獨感溢于言表，這也契合了小說末尾阿瑟的處境：盡管他已良心發(fā)現(xiàn)，打算不計前嫌，可仍是被自己的族人獨自拋下，他和謝蒙之間似是永遠(yuǎn)也無法彼此信任和依靠。比起欽加哥收獲滿滿的異族親情，阿瑟卻連同族間最基本的情愫都難以企及，這一巨大反差也正是最直觀的否定互文效果。

三、結(jié)語

綜上所述，通過對馬拉默德的《最后一個莫希干人》與庫柏的《最后的莫希干人》進行互文性閱讀，尤其是從兩部作品間同中之異的分析，可以看出，馬拉默德通過融入猶太元素，一方面繼承了猶太文學(xué)的傳統(tǒng)，另一方面揭示了猶太人的身份焦慮以及由此引發(fā)的人際危機，但毋庸置疑的是，在看似消極的否定互文背后，馬拉默德對猶太人道德規(guī)范的關(guān)注是昭然若揭的，更加難能可貴的是，他在小說中所指明的救贖途徑也是逾越了其猶太身份的。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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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詹·費·庫柏. 最后的莫希干人[M].宋兆霖，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9：13.

[7] 伯納德·馬拉默德.最后一個莫希干人[J].姚錦清，譯.外國文學(xué)，1983 （8）.

[8] 劉洪一.猶太文化要義[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4：338.

[9] 強琛.淺談《最后的莫希干人》的浪漫主義主題[J].長城，2010 （2）：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