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方雄
我在黑夜里出走
穿過高山,峽谷,和奔涌的河流
褐色的云層后
有蔚藍(lán)色的海鷗,對,天空的顏色
我抵達(dá)春天的花園
梨花正盛,桃花正濃
我想抱住你,吻你——一個幻影的存在
空氣就開始不安
我闖進(jìn)了別人的夢?一切都在后退去
有人在拾揀被棄的瓶子
它們呈現(xiàn)出五顏六色,裝滿潮濕的泥土
腐爛的氣息在彌漫,像極了電影的獨白
可是,拾揀瓶子的人消失了,瓶子也消失了
有孩子哭泣,有喧囂的責(zé)罵
有失望的眼神,我似乎犯了錯
后來,父親從一所房子里走出來
卻怎么也不理我
我在焦急中,隱約看到了太陽
和不確定的長滿荒草的碎石路
最后的金沙江
先是耕牛消失了,
后來,逐漸地
甜甜的甘蔗消失了,
糖房消失了
梯田消失了,糧食消失了
還有晨起的炊煙,
向晚的黃昏,榕樹下的月亮
最后消失的是,牧童,
爸爸媽媽,爺爺奶奶,親戚朋友
——以及陌生人
至于村莊,祠堂,祖宗的牌位
和搬不走的墳堆,
是活活被埋在水下的
至今,還沒有一個魂,
敢從水下,冒出來
阿 媽
阿爸送我們走時
阿媽強裝著淡定
但我知道,她的眼眶里
有滿天的星斗
在閃爍
田野里,水牛沉默如泥塑
青草穿透泥土,溪水,白云
和鳥兒的翅膀
越冬后的甘蔗,與蘆葦無異
彼此簇?fù)碇?,開滿白花
成片的土豆,被人群翻至地面
陽光下泛著耀眼的黃金
——但這些,阿媽今天
并不關(guān)心
聽說,去年,我們走后
阿媽一個人,哭了好幾天
不知道,這一次,她又得
流多少淚
阿 唐
去年,我第一次來盈江,來麻蓮山
也許因為我是昭通人——一個雞鳴三省的地方
我說一口貌似四川話的話
這吸引了阿唐的注意,他隔三差五
會來與我聊上幾句,然后講述他
這幾十年的過往——也許這些話平時
是沒人樂于停下腳步聽的
有一次我問他想不想回四川,他沉默了幾秒
眼神恍惚,“想倒是想,但無法,又不識字,這里還有老人小孩……”
我對他點點頭,表示理解
今年又至盈江,今晚,
他又來竄門子
我問他是四川哪里的,他一順溜
就報出了戶籍所在地
詳細(xì)至縣,鄉(xiāng),村,組
二十六年前,阿唐二十五歲
那時改革了,也開放了
人們暫時把口號擱在了一邊
把革命也擱在了一邊,把階級斗爭擱在了一邊
農(nóng)村人勉強可以流動向遠(yuǎn)方了
阿唐就是在那年,隨著四川老板
離開蓬溪縣的某個鄉(xiāng)村
離開父母,離開親人。
一如他的戶籍名稱——“蓬,溪”
天地一蓬草,隨溪,隨江,隨河,亦隨風(fēng)
一路漂泊,到了云南的芒市
每天,伴隨一塊塊磚胚
與火熱滾燙的磚窯
不知,那時的月亮是否還潔白
不知,那時的星空是否還明朗
如此種種,阿唐在芒市度過了兩年
二十七歲,一起西闖的老板跑了
同鄉(xiāng)們四散了,歲月似乎沒有記住
他們的影子
大地也未能凝結(jié)他們的汗水
阿唐繼續(xù)往西(或許還有其他伙伴)
來到盈江縣,靠打零工維持生計
一干就是三年,這一次阿唐似乎找到了
夢中的家鄉(xiāng),沒有了起初的不安,
沒有了離家的苦楚:
這兒是何其的相似呀,遼闊的盈江壩子
肥沃的土地,豐饒的物產(chǎn)
往門口撒上一捧谷子,就堆滿一座谷倉
往河里放一條魚兒,就可以打撈一片海洋
多么像那夢中的成都平原
寫到這里我在想
如果我們大部分人的生命理想是這樣:
從某組某社某村走出去,到某鄉(xiāng)某縣某市某省
或者從一個卑微平凡之人,通過不懈努力
或者不擇手段(假設(shè)如此)
到一呼百應(yīng),甚至者高居廟堂,坐擁權(quán)勢
那么阿唐與我們相反,他不走尋常路
他繼續(xù)往下,來到了盈江縣舊城鎮(zhèn),還是做些與磚瓦
有關(guān)的活計,也打打零工
這還不夠,還得再低一點,再向下一點
阿唐似乎沒有野心
他根本不關(guān)心飛黃騰達(dá),不關(guān)心翻云覆雨
“不知今是何世,無論魏晉”
阿唐好像一粒種子
必須把根狠命往泥土最深處扎
果然,這期間經(jīng)人介紹,他來到了
舊城鎮(zhèn)下轄的一個自然村——麻蓮山一社
與一個女人結(jié)了婚
一晃,時間就偷走了半生的晨曦晚霞
阿唐,終于沒法再往下了,他真的
扎下根了
即 景
月亮的歌聲,在夜空明亮
流水潺潺,帶走,
昨夜星辰散落的珠兒
一瓣雪花
開在遠(yuǎn)遠(yuǎn)的山崗
耳朵再聽不見風(fēng)吹
舌頭再吐不出思念
那鳥兒抖落的羽毛
應(yīng)該渴望一片天空吧
馬匹還在路上
沒人知道蹄印在原野的秘密
(作者系永善大興鎮(zhèn)人,供職于貴州赫章河鎮(zhèn)鄉(xiāng)四方小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