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靜
上中學的時候,我們的語文課本上有道題:魯迅先生寫過“我的院子里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還是棗樹”,這句話反映了魯迅先生的什么心情?
我有個朋友叫老羅,當年念到這兒就退學了。他說:“我怎么知道魯迅先生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是教委知道,還有個標準答案。”
我的另一個朋友馮唐,找到一個黑店,買了一本教學參考書。書是黃皮兒的,那書不應該讓學生有,但他能花錢買到,書中寫著標準答案——“這句話代表了魯迅先生在敵占區(qū)白色恐怖下不安的心情”。馮唐就把答案往卷子上一抄。
老師對全班同學說:“看,只有馮唐同學答對了?!?/p>
老羅和馮唐把背標準答案的時間省下來,早早地干了自己喜歡的事,而我屬于第三種,既沒辦法脫離現(xiàn)實又沒勇氣反抗。我在課堂上安分守己一聲不出,但什么也聽不進去,低頭在紙上亂寫亂畫,考試時對魯迅先生的心情瞎揣摩一氣,卷子打著紅叉發(fā)下來。
時間長了,我十分被動和消極,每天最后一個來學校,放學第一個走。那時候山西小縣城的冬天嚴寒刺骨,我離開學校無處可去,沒有公交車,沒有店鋪,沒大排檔,沒報刊亭。
父母希望我將來能考上大學的財務會計專業(yè),畢業(yè)后進鐵路局工作。鄰居們都說在鐵路局工作好,不用風吹雨淋,只要算盤打得快,胳膊上戴上一副藍袖套,穩(wěn)穩(wěn)當當過一輩子,還能坐火車不花錢。為此,父母不讓我看課外“閑書”。但晚飯時可以讓我看全國統(tǒng)一轉(zhuǎn)播的新聞節(jié)目,因為節(jié)目里面可能有考試內(nèi)容。在我看來,這還不如看《新華字典》有意思——起碼字典里有些漢字長得挺好看。我吃飯端著工具書看,受到了表揚,我媽讓我妹向我學習。
我對這種生活沒什么情緒,因為就算給我自由,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高中時,我媽買了一臺紅燈牌收錄機讓我學英語,短波能收到中國臺灣地區(qū)的電臺,家里沒人的時候,我就守著收錄機聽《亞洲之聲》《中廣流行網(wǎng)》。有期節(jié)目,主持人沈琬說有一個叫黃家駒的人當天意外去世了,于是她播放了他的歌《關(guān)心永遠在》,還說:“人生在世就要珍惜,因為我們不知道下一分下一秒會在哪里。”說的時候她哭了。
我當時不知道黃家駒是誰,她說的也沒什么出奇,只是尋常情理,但打動了我,在那之前沒有成年人用這種方式對我說過話。
我第一次想到,原來一個職業(yè)可以是這樣。原來,這個職業(yè)這樣打動我。
我干了人生第一件主動的事,就是到湖南省電臺去找工作,但是領(lǐng)導把我打發(fā)走了,因為他們要求當主持人必須學過播音,由國家分配?;氐綄W校,我用磁帶錄制了一期節(jié)目,名字叫《另一種聲音》,又去了電臺,一個叫尚能的主持人聽了五分鐘,說:“今天晚上在我節(jié)目里播你的?!彼麤]有征求領(lǐng)導同意,就這么做了。就這樣,我進入了傳播行業(yè),直到現(xiàn)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