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珊
20世紀上半葉,以文人畫為代表的傳統(tǒng)筆墨藝術日漸衰頓。此時的中國畫壇,或師法外洋、“以西潤中”,如徐悲鴻、劉海粟;或堅守本源,變法突破,如潘天壽、齊白石。其中有一位大師則以“熔鑄中西,匯通文野”著稱。他“不惜如哪吒童子般破解骨肉重構金身”(謝春彥語),自成一派,開一代畫風。西方美術史研究權威蘇利文曾專門撰文稱贊他是“中國現(xiàn)代繪畫的先驅(qū)者”,直言“他比同時代的任何中國藝術家都更了解西方藝術”,“能夠把西方美學內(nèi)在化并與他對中國藝術的理解相融合……以創(chuàng)造新的繪畫?!彼褪侵袊F(xiàn)代藝術教育的主要奠基人之一林風眠。
林風眠出生于廣東梅縣,19歲赴歐游學,曾擔任國立北京藝術專門學校(現(xiàn)中央美術學院前身)校長,也是國立藝術院(現(xiàn)中國美術學院)首任校長。他先后培養(yǎng)了一大批享譽世界的藝術大家,如吳冠中、李可染、趙無極、朱德群、蘇天賜、席德進等。
新文化運動的狂飆突進,抗戰(zhàn)的滔天洪流,“文革”的牢獄之災,遠走香江的韜光晦跡,作為20世紀的同齡人,林風眠見證了百年來民族文化所遭受的困厄與磨難、“中西融合”所歷經(jīng)的波折與流衍。誠如中國美術學院院長許江所言:“林風眠是一卷世紀性的藝術百科全書”。從林風眠獨特的個案身上,“能看到百年知識分子藝術家的忠誠和激情,也能從他和時代的關系中去領會藝術家的責任,重新?lián)旎啬切┍缓鲆暤膬r值。”
命運開篇處的寒涼底色
1900年11月22日,林風眠出生于廣東梅縣閣公嶺村一個石匠家庭。同鄉(xiāng)摯友林文錚曾用“痛苦”一詞來概括林風眠畢生創(chuàng)作的基調(diào)。林風眠的藝術具有一種“罕見的苦味”(許江語),發(fā)源于命運開篇一抹寒涼的底色——幼年時,母親與人私奔未果,險被宗法私刑處死,后被賣到他鄉(xiāng),再無音訊。他因此大病一場,臥床半年,變得沉默寡言。
1919年底,林風眠赴法勤工儉學。在歐6年,林風眠游學于法、德,曾先后投師于法國第戎美術學院和巴黎高等美術學院柯羅蒙工作室。1924年5月,在法國斯特拉斯堡舉行的中國美術展覽會上,林風眠的作品引起轟動,尤其是高2米、長4.5米的油畫巨作《摸索》。當時中國《藝術評論》的報道稱,“全幅布滿古今偉人”,從荷馬、耶穌到托爾斯泰、歌德,“個個相貌不特畢肖而描繪其精神,品性人格皆隱露于筆底”,“皆有摸索奧秘之深意。”這幅筆法粗獷、寫意,色調(diào)灰黑沉郁的作品,據(jù)說只用一天時間一氣呵成,深得學界泰斗蔡元培的器重。
萬馬齊喑時的“一聲驚雷”
1926年,在蔡元培的提攜之下,未滿26歲被聘為北京藝專校長。兩年后,又赴杭州出任我國第一所綜合性國立高等藝術學府——“國立藝術院”的首任校長。執(zhí)掌中國南北兩大美術陣營的十年時間里,林風眠在中國藝壇一舉成為眾所仰望的風云人物,一度被稱作“藝術界的胡適之”。在主持校政上,他抱定“為中國藝術界打開一條血路”的決心,投身“改造藝術院?!钡氖聵I(yè)。在北京,他力排眾議,邀請當時被正統(tǒng)國畫家譏為“野狐禪”的齊白石來校講學,又大膽將裸體藝術引入教學;在杭州,他嘗試將西畫系與國畫系合并,毫不避諱地延請與己觀點針鋒相對、強調(diào)國畫獨立性的潘天壽任教,頗具蔡元培兼容并包、唯才是舉的風范。在社會活動中,他更矢志以“我入地獄”之精神,將美術作為開啟民智、移風易俗的利器。他撰文、作畫怒斥政治腐敗,在白色恐怖下掩護進步學生;他發(fā)起、組織了以“藝術社會化”為宗旨的北京藝術大會,主辦西湖博覽會藝術館;1928年,他在杭州牽頭組建了“藝術運動社”,發(fā)出了“集中全國藝術界之新力量”“促成新時代藝術之實現(xiàn)”的豪邁新聲。周末,他時常與弟子們歡聚于西湖邊上親手設計、建造的寓所“玉泉居”,他鼓勵學生縱筆隨心,摒除拘謹。待到夜深人散,他棲身于二樓畫室,一邊聽著古典音樂,一邊鋪紙開筆,通宵跋涉,直至精疲力竭。
于人,他是盜天火的普羅米修斯;于己,則是滾石頭的西西弗斯,筆下可撼搖星河,亦可靜影沉璧,林風眠為布豐所言“風格即人”留下了一個精妙的詮釋。
“沉默洞窟”中的驚世蛻變
抗戰(zhàn)爆發(fā)后,經(jīng)歷遷徙、并校、學潮和辭職等一系列風波,林風眠將妻兒安置于上海,輾轉(zhuǎn)浙、贛、湘、云貴及香港、越南,避居重慶,從少年得志、才彥環(huán)繞的藝專校長猝然跌入殘山剩水、鄉(xiāng)野民叢,由此迎來了一生由顯轉(zhuǎn)隱的分水嶺。林風眠堅持藝術的非功利主義態(tài)度,拒絕轉(zhuǎn)投寫實主義,不喜歡“照相式刻板與平俗”,理由是“在藝術的價值上是微細的”。他將精力集中于宣紙彩墨創(chuàng)作,偏愛風景、花鳥、仕女、苗疆與戲曲人物等“小眾”題材;在技法與材質(zhì)上,他打破油畫、水粉、國畫等邊界,探索方形構圖、瓷繪筆線、空間糅合、光線透視、色墨層疊等形式構成,將西方的寫實與東方的寫意進行挪移、錯置、嫁接和重組。
正如他本人對弟子所言,林風眠很清楚“我走的路,正是你們沒走過的”,他更明白,藝術家之修煉譬如織繭化蝶,除了沉潛蛻變,還要有能力掙脫過往經(jīng)驗的牢籠,破繭而出,“許多人走不出來就死在那里了!”他以大破大立之勢促成了“風眠體”的出世,但這種與當時的“主流”格格不入的自我苦斗,卻注定了余生無盡的孤獨??箲?zhàn)勝利后,林風眠拋棄了所有行李,只帶了幾十公斤未托裱的彩墨畫登上回滬的飛機。此時,作家無名氏卻預言,他的命運是“殘酷定了”的,“過去他奮斗了20年,被誤解了20年,在‘沉默洞窟里隱藏了10年。今后他還得被誤解20年,沉默20年?!?/p>
遠走香江后的滄桑詩意
1977年,林風眠在葉劍英家族幫助下被批準出國探親,赴巴西探望闊別20年的妻女,此后移居香港。臨行前,好友巴金收到的告別留念是他的一幅《鷺鷥圖》,學生吳冠中收到的是青藍色調(diào)的葦塘孤雁,他為此賦詩一首,遙祝恩師“浮萍葦葉經(jīng)霜打,失途孤雁去復還”。客居香港的10多年間,林風眠先后在日本、法國、香港、臺灣成功舉辦個展。在香港,林風眠聽聞有愛國華僑愿意捐款在其杭州故居建紀念館,他婉言謝絕,表示愿將資助之經(jīng)費,用于培養(yǎng)青年深造。有人建議將款項命名為“林風眠獎學金”,他說:“那就應該從我自己的口袋里拿出錢來,不能占個空名?!彼€曾誠摯地期盼:“如果再多給我50年,能夠再多畫一點……”1991年7月,林風眠突發(fā)心臟病入院,絕筆之作是應邀為“傅雷紀念音樂會”題字。一個月之后,一代宗師長眠香江。
許江用細膩的文字為林風眠描繪了一幅《永恒的肖像》:“鼻梁之上立著圓拱頂一般的隆光引著你潛入他的內(nèi)心”,“這眼中有火,而雙唇卻又似冰一樣的沉默?!绷诛L眠仿佛知道“那悲慘而恢弘的命運的意義”,“他從孤寂中產(chǎn)生對孤寂的愛,并把這種愛化作藝術的烈焰,溫暖著他的時代和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