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曉潔
?
靠近你,點亮我
—一位大學教師的小學校園實踐
曾曉潔
很偶然地,我接觸到了“U-S合作”這一概念。大學與中小學合作?我一邊懷疑,一邊查閱資料。隨著了解的增加,我對當年自以為是的懺悔也越來越強。
你知道,在師范院校教書,總是有機會和中小學打些照面的,比如,偶爾帶點兒見習、實習學生,指導學生時會順便進進小學課堂,學校舉辦中小學教師培訓班,也能觀摩一些國內小學名師課堂。但不知是從哪兒來的自信與底氣,聽一線教師的課,不管是普通老師還是業(yè)內大牛,我都自覺不自覺地采用了批判的視角,不憚于大放厥詞。譬如,王崧舟的詩意語文源自他渾厚男聲重章疊唱的渲染而非語言文字本身,竇桂梅的課堂引導過于頻繁而且語言味兒不濃,等等。
這種“無知者無畏”的狀態(tài),在我的專業(yè)從語言學轉到教育學后,變得有過之而無不及。我不僅從語言角度對小學課堂的知識處理吹毛求疵,還從西方教育理論出發(fā)對小學課堂應對左右看不入眼。如果說,作為語言學教師時的無畏批判僅限于自娛自樂,那么,成為一名教育學教師之后,我對小學課堂的評價則往往直接進入了我的大學課堂。
而最近查閱的這些“U-S合作”文獻,讓我認識到大學與小學合作的必要性,了解到很多師范大學的名教授,如崔允等,已經與中小學形成了比較穩(wěn)定的合作關系。再聯想到陶行知、左滕學等國內外教育家在中小學的長期實踐,我如醍醐灌頂,幡然醒悟,我突然發(fā)現了自己曾經的偏見與孤陋,意識到這種偏見與孤陋可能帶給學生的誤導!
是??!有的學科,在小小的象牙塔里閉門造車就可以產生創(chuàng)新性成果;但是,教育學,這門要研究教育現象、尋找教育規(guī)律的科學,如果沒有真正潛心了解教育、理解教育,又怎么能夠做出經得起時間考驗的科研成果?作為培養(yǎng)小學教師的大學教育學教師,如果不真正了解、理解小學教育,又有什么資格去評價小學,去培養(yǎng)未來的小學教師呢?
一個想法在我心里漸漸醞釀。
今年秋季開學,學校發(fā)了個文件,其中有一條針對學科教學論教師的規(guī)定:“每五年在中小學掛職、研習……時間不少于三個月?!?/p>
我們這些搞小學教育研究與教學的,除極少數是小學教師出身,其他基本沒有小學教學與管理經驗,自然,對于小學的認識,只能全憑書本所說或其他渠道一鱗半爪的道聽途說。趁此東風,我開始聯系小學。湖南一師一附小就在我家附近,又是咱們湖南一師的附屬小學,應該會接納我吧!我盤算著,惴惴然聯系上了一附小的方校長,請求前往研習。
校長很熱情,問我準備用哪種方式研習。我其時也沒有具體想法,就說想了解小學的真實狀態(tài),希望深入地跟著看和學,問可否隨便在學校里活動。校長坦率地告訴我:“這不太可能,連我都不太好隨便進入老師們的課堂或辦公室。而且,在學校游蕩也不是深入了解的辦法。要不,你跟班研習怎么樣?”今天回想起“隨便在學校里活動”這一要求,我不得不再次汗顏——為當時那個內心狂妄、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
一周后,我把自我介紹及研習方案送給校長。她很高興,說已經確定了讓我跟六丁班,班主任姓周,希望我能跟周老師互相幫助。然后,就帶我來到高年級部。周老師剛好在辦公室,看到我們進去,他站了起來:是個胖墩結實的小伙子,三十來歲,皮膚有點兒黑,微笑著,露出兩排白凈而整齊的牙齒。校長介紹我是一師的教授、文學博士。我立即糾正說碩士是語言學,博士讀了教育學。今天回想,這一糾正行為,看似客觀,實則體現了當時自以為學歷不錯的那份自得。
校長走后,周老師給我搬了把椅子,問我想了解些什么,需要他提供些什么。我說要學生名單。周老師從桌子左邊的一堆資料中取出一小疊紙,拿了最上面的一張給我;然后又給我介紹了班上每位任課教師的基本情況,我把名字一一記在了筆記本上。
想起校長剛說過周老師昨天才出差回來,我就問他出差多不多。他說一附小的老師們經常有機會出去學習,比如每年的“千人萬課”等,他這次是到衡陽學習,是省級骨干教師培訓班,暑假學了一段時間,這次又去了兩周,已經結班了。
看得出來,周老師很有上進心。我就問他小學語文教學研究中,對哪些問題最感興趣。他說最感興趣的是“吟誦”,湖南省吟誦基地在中南大學,吟誦的調子百家爭鳴,湖南方音吟誦很有意味,等等。對于吟誦,我一竅不通,印象很深的是周老師提到了好幾個人的名字,我一個都沒聽說過,當時那種想立馬尋求百度幫忙的感覺,至今仍深銘于心。正在我自嘆之前小看了小學老師之際,周老師很誠懇地邀請我過段時間給孩子們上上課。這邀請讓我十分惶恐,心虛之時,只好搪塞說先學習學習,以后再說上課的事兒。
自此以后,只要大學那邊沒課沒會議,我每天都去六丁班聽課,各種課都聽。扎扎實實幾周課聽下來,我明白了小學課程內部豐富的差異性,對小學教師們的實踐與真知產生了出自肺腑的尊敬,從此不敢輕易再對小學教師的課堂狂言妄議。我甚至感覺自己也成了一名小學生,明明白白地跟小學站在一起,但對她充滿的全是仰慕,不敢有絲毫褻玩之意,更不敢輕易再在小學老師面前提“小學教育研究”幾個字。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加倍認真觀察、記錄,希望藉此參透小學教學之道。
去年寒假,一附小突如其來要請一名代課老師,三個月。也許因為之前大半個學期的蹲點聽課,雖然很是認真,但我感覺仍是隔靴搔癢,我那么渴求親近小學,但她始終那么矜持地和我保持距離,我實在心有不甘。于是,我毛遂自薦去做代課老師。真要感謝一附小,盡管因為大學里授課任務不輕,我不能兼上全部課程,她們還是設法滿足,為我提供了一種方便而特殊的代課方式——與一位實習老師合作教完這三個月的語文課。
一個月前,就是3月25日,是我第一次站上小學講臺,上的課文是人教版第六冊課文《荷花》。備課時,我沒有參看配套的教學參考書或教學網站,這么做是受了王崧舟的影響,雖然之前我也腹誹過他,但那都是以前不更事的表現。王崧舟備課究竟讀教參、瀏覽教學網站與否,我不得而知,但他所呈現的課堂在內容上大都不落窠臼,有明顯的“裸備”之風,這一點對我的影響實在不可小覷。
用裸備的方式反復研讀教材之后,我把主要授課內容、授課過程確定下來,跟實習老師商定了上課時間,就去約同年級組的其他三位語文老師來為我聽課。年級組長楊老師熟悉我的情況,聽我說“處女秀”就請她們去聽課有些吃驚,另外兩位老師也是,但立即都熱情地表示愿意,說要學習學習大學老師怎么教小學的課。我趕緊強調是請她們來幫我“把脈、定向”的,因為第一步定好方向,以后可以少走彎路。
雖然抱定了“就診”的態(tài)度,真到了上課,我還是手忙腳亂:班主任管好課前紀律后,我站上講臺,面對60多雙亮晶晶的眼睛,我角色進入極慢,竟一下忘了平日里觀摩過多次的小學上課儀式該怎么舉行,只好倉促問好;然后為了調整情緒,又直接板書課題就開始了新課……畢竟站了二十年的大學講臺,加之之前教過古代漢語,這《荷花》第一課時主要是教生字詞,所以我較快地鎮(zhèn)定下來,開始生字教學。
第一個字是“挨挨擠擠”中的“挨”。我單獨寫出一個“挨”,同學們說是個“ái”字,還組詞說“挨打”。我趁勢說這是一個多音字,以前大家知道它念ái,哪位同學上課不認真就會挨批評,有時犯錯了還會挨罵、挨打。我問他們喜不喜歡“挨什么”,然后總結說:人們一般不會說“挨表揚”“挨鼓勵”,而是說“受表揚”“受鼓勵”,所以,“挨”是一種讓人不高興的體驗,‘受’字就剛好跟它相反,后面接的都是令人開心的詞。
從教室里的氛圍來看,這種結合孩子生活的解釋詞義收到了效果,我很開心,繼續(xù)教學讀āi的“挨”。我先讓同學們組詞,大家七嘴八舌地回答“挨著”“挨挨擠擠”。我決定講講“挨挨擠擠”,就問他們什么情況下會挨挨擠擠。回答很有意思,說排隊時挨挨擠擠。我擔心他們的理解有偏差,趕緊說只有人特別多時排隊才挨挨擠擠的,而且,即使人多,如果排隊的人都非常有秩序,并且一個一個保持著禮貌的距離,那么,都不能用“挨挨擠擠”,也就是說,只有在人多并且大家靠得很近,甚至靠得連水都透不過去的時候才用“挨挨擠擠”。
看看同學們好像都明白了的眼神,我點出一幅挨挨擠擠的荷葉圖(教材所配插圖的荷葉并不挨挨擠擠),然后問,在這挨挨擠擠的荷葉中間可能有什么。有的說有魚,有的說有露珠,有的說有荷花。這些答案讓我覺得自己的提問太不明確了,我其實是想引出“白荷花在這些大圓盤之間冒出來”的“冒”字,眼看引導失敗,只好解圍說:“池塘里很可能會有魚,但魚不在荷葉中間,是在荷葉下面。露珠呢,因為作者是清早去公園,荷葉上有露珠是很有可能的。但是,到了夏天,荷葉上是不是通常會有荷花呢?這么挨挨擠擠的荷葉上面,你覺得荷花要怎樣才能出到上面來呢?”大部分同學很天真無邪地說:“長上來!”有的同學看我繼續(xù)期待,又想出一個答案“擠上來”,還有一位同學說“從一條小縫里鉆上來”。雖然“擠”“鉆”都很有在挨挨擠擠中努力的感覺,但我要的是“冒”字,于是在表揚了他們肯動腦筋后我直接指出了教材上的這個句子。
齊讀之后,我對“冒”字作了個解釋:冒出來是什么樣子呢?比如,曾老師這下很熱,頭上冒汗了,就是說汗水從頭皮里往外面滲了,滲到皮膚的上面來了。再比如,泡泡從水里冒出來了,說的是泡泡從水的下面冒到上面來了。為什么“冒”總是跟“出來”“上來”連在一起用呢?因為“冒”是古代的帽子,下面是眼睛“目”,上面是一頂帽子而不是一個“日”字,兩橫是帽子垂在兩邊的裝飾品,跟上面的半包圍結構是沒有連在一起的。而且,“冒”字上下結構,上面寬,下面窄,帽子把眼睛蓋住了。蓋住了就看不清,所以可以組出“假冒”“冒充”“冒險”等詞語。還有,如果本來是蓋住了看不清的,現在突然出現了,是不是讓人有點吃驚的感覺呢?比如,我們是三乙班,如果上課時出現了兩個三丁班的同學,我們就會吃驚地問:“怎么冒出三丁班的同學來了???”在葉圣陶先生筆下,荷葉那么挨挨擠擠的,按理說誰也沒有那么大的力氣能擠到它們中間來,但是白荷花做到了,“白荷花在這些大圓盤之間冒出來”!白荷花太生機勃勃,太有力氣了!它在不可能出現的地方出現了!
……
汗涔涔下課后,幾位聽課老師幫我做了即時點評。她們先是費心地挖掘了這堂課的優(yōu)點,說我身份轉換快,上課質樸,有的生字詞解釋讓她們豁然開朗等,然后以該課作為案例,手把手告訴我一些基本常規(guī),比如組織三年級教學的常規(guī)語言有哪些,三年級語文教學的常規(guī)流程是怎樣的,三年級生字詞教學的重點不在組詞,所有要學生注意的字音都應板書到黑板上,讓學生朗讀時要有明確要求,等等。到此,我終于懂得了“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的深義,隔靴搔癢的感覺消失了,正如涸魚終于游進了池塘,我也終于找到了職業(yè)發(fā)展的嶄新生長點。
現在,我已經上了多堂小學語文課,上課年級從三年級拓展到了五年級,跟小學老師們的交流討論也越來越深入、隨性。應該說,因為主動靠近,我與小學之間的距離,已經實現了從隔江遙望、墻外探望再到并肩對望的轉變。
(作者單位:湖南第一師范學院小學教育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