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華敏
我出生時,側(cè)屋臨窗的桃花粉粉的,柔柔的,簡靜安好。外婆說,這孩兒應(yīng)景而來,必是富貴命,定會帶給農(nóng)家皆有的旺氣。然而,當(dāng)時何處有富貴?貧薄之家,所宜用之。外婆取一件她自織的、穿舊洗凈的藍色粗布衣衫做成小包被,輕輕把我擁入懷中,喜滋滋地看著我睜開眼睛與這個世界親切相逢……
20世紀60年代初的鄉(xiāng)下小鎮(zhèn),自然災(zāi)害后期的日子十分艱難。莊戶人家除了稀有的糧油和布票供應(yīng),溫飽基本靠自給。我家正屋的紡車和織布機,那時正年輕,相看兩不厭,就像一對琴瑟和鳴的夫妻,日夜彈奏出動聽的鄉(xiāng)間民謠。外婆用最原始、最樸素的機械,解讀生活的勞作,紡織出精巧的布匹,給了我生命之初最好的滋養(yǎng)。我穿著粗布縫繡的衣裙、鞋子;戴著粗布制作的圍巾、帽子;蓋著粗布剪裁的被面、被套,沉湎它麥仁的顏色和麩皮的干香,撫觸輕暖,把測測的清寒、圈圈的暖意都保存在季節(jié)之外;我享受著外婆用紡車織機搖織出的繁華歲月,安然度過無憂的童年。
又是一年早春,窗前的桃樹冒出粉的花尖,萬物開始復(fù)蘇。我拉著小伙伴的手,朝小鎮(zhèn)那條藏有夢想的老街走去。老街青石板路油亮而光滑,縱橫的小巷切割了空間層次,斑駁的墻夾出一條條青苔。它們身后連綴的一段段光陰的故事以及周邊不經(jīng)意間悄然發(fā)生的變化,都有效地鋪陳開來。那些吆喝于小巷擔(dān)著棉線、粗布,擺著斑花麻雀卵、牙印長命鎖等小商品的貨郎,已在樸素平安的日子里漸漸隱去;街頭旅社門前新置的茶爐冒出的白霧飄向空中,一串串問號就像寫意的圖畫;往前便是我媽媽工作的醫(yī)院,搗中藥的罐子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濃烈的藥味伴著消毒酒精蔓延,幼小的心便多了一絲觸想,貪念一脈藥香。我們繞過舊戲臺,把照亮少年記憶最寶貴、平日最依戀的“舞美”光源拋在腦后,徑直朝著百貨街市而去。悠悠穿行糖果、文具柜臺,流連徘徊小人書攤、年畫鋪子,最后不由自主地駐足布店門前,任憑玩伴拉拽也不肯挪步。我仰望高掛的印著大朵牡丹的紅被面,凝視疊放齊整的各種顏色的花布,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西洋鏡”呢。我踮起腳用小手摩挲紫色的碎點花布,細膩光滑的不忍離開,望一眼都覺得奢侈。再偷偷噌噌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服,粗糙而寒磣。禁不住暗想,什么時候我能穿上這細布做成的花衣裳呢?那個早春,我躑躅老街許久,仿佛是有為而為,現(xiàn)在想起便是覓求衣履之魂吧。
渴望“洋布”新衣,只是葆存在我心中的愿景。老街商品的日漸豐富,帶給我懵懂的見識,也讓我透過細膩花布,引發(fā)對外婆紡紗織布細節(jié)的觀察,并用心去體味她忙碌背后的艱辛。那一日,屋檐下的紫燕呢喃,我唱著“小燕子,穿花衣”,隨外婆手提裝滿紗線的竹籃到荷塘邊涴紗。陽光斜照水面,風(fēng)吹花影動,青荷下的蓮遠遠地炫耀著一片模糊的香紅。塘邊老皂莢樹粗壯的樁歪著脖子延伸池中,儼然成了穩(wěn)妥的小碼頭。外婆站立之上,微微曲腰,雙手挽起一綹綹紗線,隨水波來回輕輕翻動。清清的漣漪,汩汩的波聲,親昵溫馨。慢慢地細紗變得潔白光亮,柔軟舒展。不知不覺中,我心里竟有一份至今猶不忘的幽沉。尤為矜貴的是外婆名字中的“蓮”,配著她嬌小的身材,深藍的衣裙,尖尖的小腳,擺動起來宛如風(fēng)動的蓮花。舉手投足近似速寫的線條,大寫意的運墨。小小的我總是不忍直視,仿佛看一眼就改變了此際此水中我的有情和有覺,更是無法說清楚因由,只是那份疼痛和憐惜,卻是記得的。長大后,我讀到《涴紗女》里“江上女兒全勝花”的詞,讀到樂府詩“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才知定格在童年的涴紗圖大概就是這般情景吧?
老屋窗前的桃懸垂枝頭,寂靜落寞,似乎向我訴說著生的沉重。這份沉重就像紡車的錠子,鋒利的釬頭和柔軟的棱角都閃著寒光;這份沉重又像織機的一對線錘,高高地懸在頭頂。隔著織機褐色的木紋,紡車轉(zhuǎn)動的車頁,我隱約懂得衣食的艱難,貧賤相依的篤信,并第一次有了年少時的憂愁。小腳的外婆遵循天時與人命,默懷尋常人家皆有的執(zhí)念,相信農(nóng)家的旺氣就在天地日月之間。我驚奇她以織布的負載抻長了白天;更驚奇她用不息紡線抻長了夜晚。她說,織機是農(nóng)家的天,紡車是農(nóng)家的地,天罩著地,地撐著天,就有好光景。
陽光透過玻璃瓦灑在織布機上,細細的絨毛在空氣中游走,屋子里充滿祥和,清貧也隨之被關(guān)在門外。外婆端坐織機前,挺直腰桿,腳踩踏板開始一天的忙碌。隨著踏板上下踩動,組合在織機上的繒把經(jīng)線上下分開,她雙手麻利地交換推送機杼,線梭在兩手之間來回飛舞,一根根緯線輕盈地拋出,親親密密與經(jīng)線相吻相切,交織一體。如此往復(fù),厚厚的線軸開始變薄,布軸上的棉布開始增厚。整個過程中,她體內(nèi)的力量被調(diào)集,目光一直停留在眼前的方寸上,每一次雙臂地伸出和收回都沉穩(wěn)有力,舒張有致,且保持勻速。她嫻雅自守的氣質(zhì)以及“唧唧復(fù)唧唧”的律動,就像一位民俗大家,把《木蘭辭》演繹的如此精彩。年少的我,已不再像兒時趴在織機前模擬外婆的姿容神態(tài),七八歲已是幫手,儼然的小徒。我半蹲織機旁,侍弄笸籮里不同顏色的桃木線梭,為外婆創(chuàng)新織法提前做準備。首先把倒好的小線穗放入梭子內(nèi),按不同顏色排列有序,然后根據(jù)設(shè)計好的黑白格子圖案,及時傳遞給外婆換線的梭子,一會兒黑顏色,一會兒白顏色,交疊循環(huán),相互默契,忙而不亂。我迷戀這種頻率和幅度,情緒也隨之每一日在浮沉,動作的起落都有著微妙的變化,連同頭上的線錘,腳下的踏板。外婆用簡單的方法構(gòu)圖布面的層次感,與原始單一的織法進行有效互補,使之織出的布匹,橫豎斜的條紋,都是有規(guī)律的排列,凸顯粗布的厚實和綿密。在那一個個尋常日子里,無論晨曦微露,還是夕陽西下,“咣當(dāng)”的織布旋律總在老屋的每一寸空間回響,有時只是一根細細棉線被拉動,延伸到細節(jié)里,都有著直入人心的力量。
天色暗下來,薄薄的月光浮現(xiàn),左鄰右舍相約般地閉門落閂,以這種最溫柔的聲響,宣告鄉(xiāng)村白日勞作的結(jié)束。然而,外婆的勞作才剛剛開始。一燈如豆,她的剪影投在斑駁的墻上,映出“女”字造型,竟如此溫柔。她盤腿坐在厚厚的蒲團上,右手搖著紡車,左手捻著棉條,身體仰合有致,均勻地拉出長長的白線,在空中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然后迅即回縮將棉線纏繞在一根錠子上。漸漸由小到大,滿了的錠子形如麥穗,結(jié)實豐碩。她每晚以紡四----五個大線穗(約合四兩/個)為基準,起身已是三更。我聆聽“月婆婆,明晃晃”“小閨女,怕紡花”的曲子如夢,吱吱啞啞,聲聲暖人意,絲絲棉花香。紡車緩慢從容吟唱,不覺中漸漸積淀、潛移默化影響我的心理,伴著我成長,一生都揮之不去。它像老戲里的長腔,漫長的過程依附著細細的紗線,許久才能抵達;它宛若長長的思索,在紡車上浮動,輕盈、自如,維系長長的美好。均勻而細膩的棉線,既是織機經(jīng)線的前身,又是緯線的今世,還是掛在老街鋪面顯眼處的外婆精湛紡技的展示,更是好價格。它知柴米油鹽貴,明曉小人書和紙筆的憐惜。當(dāng)我看見那盒六彩蠟筆,才知世上還有比梭線更有色彩的彌珍??上菚r小,何能分擔(dān)外婆的愁懷萬一呢?唯有這輛紡車,才知她人生的分量吧。
天涼了,秋風(fēng)吹過老屋庭院,也吹開田園棉桃的笑臉。我從書中抬起倦眼,遠遠望去,白白的,柔軟的,感到它的暖意。豐收時節(jié),外婆忙著收棉、曬棉、植棉,也把織好的一摞摞布匹展開、鋪平、剪裁,勾勒被面修飾的花紋,構(gòu)思縫制衣裳的式樣,好似未來所有的日子都被期待充盈。她微笑著瞇縫著眼睛,依舊坐在那棵桃樹下,悠悠做著繡活。桃葉如剪的綠已染成深紫,憐人的紅意就蕩在她的指縫間。麥仁色的粗布底兒上,她的心思被小心收攏成一對對鴛鴦一棵棵水草,一片片荷葉一朵朵蓮花,還有欲語還休的水波。她一會平針,一會套針,一會釘線,繡著繡著便見一支支蓮蓬擎起,清香盈面。它們既有生命的奔放,又和諧寧靜,還有一種快要溢出來的凡俗的喜氣;它們浮在被面粗粗的紋理上,淺淺的艷麗,掩不住的柔雅。我每看著外婆手指下別致質(zhì)樸的布藝世界,亦便是看見年少的自己。唯她給我縫制的雖是本色粗布衣衫,小小的立領(lǐng),精致的盤扣,亦必鑲上一道淺藍色的滾邊,粗粗的紋理卻有了靈動的質(zhì)感,點綴起來就有了少有的華麗,再在前胸處繡一簇粉的梅,帶著一團團的喜氣從衣裳上跳躍下來,透出君心可晴的新意,惹得小伙伴用小手摩挲,癡癡羨慕,憐惜不已。哦,原是戲文里小花旦的裝扮呢。加之隨身配著繡制的紅桃綠葉的筆袋,書包搭蓋上檐的花瓣是剪紙后再以細毛線縫繡的,淡黃的底色突兀出炫耀的朱紅,那個妖嬈啊,背起書包進出學(xué)堂,真是熱鬧,把少年時的歲月都染紅了。清清淺淺的心,盛滿了生命之初點點碎碎的幸福和歡樂,哪里還會去想老街布店高掛的大紅牡丹被面、折疊齊整的紫色花洋布呢?
冬日陽光,在迷茫的晨霧里散開,那份寧靜淡遠是沒有喧嘩的光和熱。寒假來臨,我倚墻而坐捧書閱讀。農(nóng)事已閑。外婆剪一束梅枝插入瓷瓶,供奉佛前,點燃一柱檀香,在爐煙裊裊,隱隱古意里雙手合十念念有詞:“天高日月懸,地厚生百金”,像《舊約》里的老先知,頷首微笑,眉宇間滿是虔誠。那種踏實享受四季饋贈的淳樸意象總深深感動著我的心。此時窗前的桃樹枝條低垂,知寒守暖,靜候春來。外婆在樹下為新一年的預(yù)期和首開紡織,進行年終最后一道嚴密而莊重的程式:牽線、遞箏。庭院里,40米長的白色細紗閃著銀光,兩頭的線穗有序拉動時似白鴿點頭,發(fā)出嗖嗖的音符,比言語直陳更有韻味,宛如道道流泉,傾下如素錦。我看著仿佛呼吸也隨著線穗的律動變得深沉,亦或隨著線紗的挪移而動靜相宜。長長的紗線在外婆手中規(guī)整地纏繞入織機的線軸上……整個過程和工序充滿艱辛。當(dāng)她挑完最后一根紗,抬頭微笑的淚眼里,交換彼此懂得的寬宥,讓我幸運地擁有這一份感覺,被溫暖照亮。再過幾日,雪花將慢慢匯集老屋,使之遭受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然而,當(dāng)冰雪消融,屋檐點點滴落的便是它歷練之后喜極而泣的淚水吧。由此想起早前的文字:居家有紡車織機,必有端然的厚度,藏得四時風(fēng)情,守得輪回始終,能見光陰流連的,必是懂情的……
多年過去,時尚現(xiàn)代化的鄉(xiāng)村生活,淹沒了舊日的寧靜,淡去昔年農(nóng)家氣息,粗布消失了,傳統(tǒng)手工藝術(shù)已終結(jié)。然而,正是日漸消遁的老紡機,給了我不管身在何處的迷戀感。外婆日出而作、日落不息的織布紡線景象,是凝固在我年少記憶里的琥珀,包裹著鄉(xiāng)村的變遷以及外婆孱弱瘦小身姿里的俗常平和。它不僅僅是滿足穿衣避寒等表面和物質(zhì)化的需要,而是經(jīng)由一棵棉變成一尺布的暖意所構(gòu)成的儀式,是一種不同于日常的勞作狀態(tài),也是寧靜鄉(xiāng)村中最優(yōu)雅的生活方式。外婆用家族的祖?zhèn)骷寄艿慕鹱终信疲诒澈笾沃?,傳遞嚴密的規(guī)矩和儀式,從春夏到秋冬,從年輕到白頭,紡織出了農(nóng)家的安穩(wěn)和諧,也紡織出了農(nóng)家的旺氣和繁華。外婆“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抒”的美好畫面,映照出艱辛中的平靜,也映照出生命中的充實和富有。我常常默念外婆講的“半尺布,一里路”,“一棵棉,一件衣”, 懷揣小人兒的自修和對傳統(tǒng)的忠誠而回到本真的感覺和原生的狀態(tài),體驗?zāi)晟俚募儍?,追尋一種審美意義。我現(xiàn)在居住的城市也在長江邊,想家就來江邊轉(zhuǎn)轉(zhuǎn)。小船游動,綠草茵茵,滿眼皆是鄉(xiāng)景,然而,卻無處是我故鄉(xiāng)。荊江九曲回腸之地的故鄉(xiāng)小鎮(zhèn),日新月異,汰舊換新。江堤下雖不見翠綠的棉苗,粉艷的花,老屋的紡機也已移除,早已景物全殊,但它還是我的命門。它所換取的溫暖記憶,皆是因由往日的所在。
外婆去時,我在她腳后點亮一盞燈,愿她還在蓮花路上行。我握住她冰涼的手,多想暖回有生命的熱度,淚眼里似乎看到她指骨微動,那雙會紡織、會繡花的手啊。直至今日,我仍珍藏著外婆繡制的衣裙、被面和格子粗布床單。被面上的花朵,依然盛開在歲月深處,已經(jīng)褪色破舊的衣衫,依然溫暖;直至今日,我仍懷念粗布繡衣麥仁的顏色和麥麩的干香,懷念輕撫皮膚的溫潤和縫補的印痕,以及簇擁破舊被套毛邊時的柔軟。外婆就這樣把對我的愛保存在季節(jié)之外,留給我無盡的念想。
老屋窗前的桃花散發(fā)木質(zhì)香的禪意。她擁有三月的絢麗,也擁有八月的果實,輕風(fēng)吹來,有外婆的靈魂飄過??粗?,觸目成淚。我纏綿樹下,把片段回憶捻成文,獻給親愛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