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榮添
何振梁,中國奧運追夢人
◎文/葉榮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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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又是奧運年。提到奧運會,每一個中國人都會想起這位為中國現(xiàn)代奧林匹克事業(yè)嘔心瀝血的長者——何振梁。2015年1月4日,這位偉大的體育外交家與世長辭,享年85歲,他帶著眾人的尊敬和愛戴沉沉睡去。正如許多媒體所言,他的離世對中國體育而言是一場大地震,他是中國體育的一面特殊旗幟,一位助力圓夢奧運的人。
1929年,何振梁出生在江蘇無錫??箲?zhàn)期間,年少的他隨全家搬到了上海的法租界,就讀法租界比較有名的中法學校。1950年,21歲的何振梁從上海震旦大學畢業(yè)。當時新中國剛剛成立,有大量外事活動需要翻譯,共青團中央到上海選調外語干部,因為精通法語,何振梁被相中,從上海到了北京。在團中央的這段時間里,但凡大型外事接待,幾乎都可以看見何振梁的身影。
1952年7月,何振梁接到出國通知,要他作為翻譯參加在芬蘭赫爾辛基舉行的第十五屆奧運會。當時新中國成立還不到三年,由于國際奧委會內(nèi)的一些阻撓勢力,一部分委員拒絕邀請中國參加第十五屆奧運會。經(jīng)過艱難斗爭,直到奧運會開幕式當天下午,中國才收到參加奧運會的邀請。
根據(jù)周恩來總理“在奧運會上升起五星紅旗就是勝利”的指示,一個40人體育代表團,乘坐幾架小飛機連夜趕往芬蘭。
這是奧運會歷史上第一次升起五星紅旗,也是何振梁個人許多第一次的開始:第一次在運動場上參加中國國旗的升旗儀式,第一次看美、蘇兩個陣營的籃球決賽,第一次在工作中交替使用他精通的法語、不熟練的俄語、英語給人做翻譯。這次短暫的“客串”翻譯,讓本來就很搶手的何振梁在赫爾辛基奧運會后成為國家體委、外交部等多個部委搶著要的人才。在爭取他的人當中,當時主持體育工作的副總理賀龍是態(tài)度最堅決的一位,在他的堅持下,何振梁于1955年調入了國家體委。
從此,中國少了一個優(yōu)秀的翻譯,多了一個杰出的體育外交家,為了在奧林匹克運動會上升起五星紅旗,何振梁貢獻了自己未來的全部歲月。
1979年4月6日,國際奧委會在烏拉圭首都蒙得維的亞召開第81次全會,主要議題是中國能否重返國際奧委會。
知天命之年的何振梁代表中國奧委會作主題發(fā)言,主題有兩個:一是讓中國重返奧林匹克大家庭;另一個是請求取消臺灣的國際奧委會中國代表資格。形勢并不樂觀,國際奧委會里支持中國重返的委員不占多數(shù)。
以一敵眾,鎮(zhèn)定的何振梁上演了一場“舌戰(zhàn)群儒”大戲。做了臺灣和大陸關系的陳述后,一個委員當席發(fā)難:這里談論的是國際奧林匹克運動,體育跟政治無關。他要求何振梁不要在這個場合發(fā)表政治言論,“我們不談政治”。
何振梁沉著應對,他答道:“先生,您說我不應該以政治問題來回答您的問題,但是我想告訴你——首先你的問題是政治性問題,我必須以政治性的語言來回答你的政治性問題。”
有15個委員先后向他提問,提問者既有來自友好國家的委員,更有對中國持有某種排斥情緒的人,來自英國的埃克塞特侯爵、肯尼亞的亞歷山大等人,都想用北京對臺灣沒有“實際管轄權”這張牌來壓中國,情勢很緊張。何振梁回憶往事,卻說自己“沒時間去緊張,緊張什么啊,當時只能高度注意他們提的是什么問題,我應該如何回答,把主要問題回答完后,還要利用他們話里的漏洞來反駁?!?/p>
在反復說明“一個中國”的原則以及“臺灣是中國的一個地區(qū)”的立場后,何振梁提出了解決臺灣問題的方案——希望中國恢復奧委會身份后,可以特許臺灣地區(qū)以中國臺灣奧委會的名稱留在國際奧委會,但不得使用其所謂的“國旗”“國歌”以及任何“中華民國”的象征。這是中國代表第一次在國際奧委會的會議上,以這樣明確的語言表述臺灣問題。何振梁的沉著和機智,在隨后于日本名古屋舉行的執(zhí)委會上獲得了回報——決議一致通過中國重返國際奧委會。
1980年,國際奧委會要求中國推選一名國際奧委會委員,中國奧委會考慮到何振梁既熟悉國際體育業(yè)務,又精通法語和英語,便推薦他為候選人。1981年在德國巴登城舉行的國際奧林匹克大會上,何振梁用流利的法語代表中國代表團發(fā)言,震撼了全場,之后他以全票當選為國際奧委會委員。
申辦奧運,是一場只有冠軍的競賽,其他競爭者不論你的成績有多好,連一枚銀牌或銅牌的安慰也沒有,它就是這樣的殘酷。
1993年9月23日,蒙特卡洛城,作為北京申奧常務副主席的何振梁,一大早就服下了預防心臟病發(fā)作的藥,并另備了一份藥裝在自己的口袋里。他鎮(zhèn)定地檢查了帶去申辦會場的文件,尤其是那份最重要的陳述報告,然后乘車向會場駛去。所有的陳述結束后,無記名投票開始了。
這次申辦過程中,何振梁以國際奧委會副主席的特殊身份,頻繁地與各國奧委會委員接觸,超負荷地運轉著。在3個年頭里,他多次出訪,累計飛行路程超過64.6萬公里。最緊張的時候,他連續(xù)作戰(zhàn),三天之內(nèi)竟兩次邁出國門,這對于當時已過花甲之年的何振梁來說,無論是精力還是體力都已是超負荷運轉了。在宣布結果前,他的夫人梁麗娟怕他犯病,讓他帶上防止心臟發(fā)病的藥。
令人心痛的是,這次申辦結果是悉尼以兩票的優(yōu)勢獲得主辦權。所有人都記得那個酸楚的場面:當薩馬蘭奇宣布2000年奧運會主辦城市是悉尼而不是北京時,何振梁邁著沉重的步履,擠出一絲笑容,第一個走上前與澳大利亞委員高斯帕握手祝賀。何振梁的心里在流血,但他沒有流淚,中國人贏得起也輸?shù)闷稹?/p>
當晚,何振梁和夫人梁麗娟從會場返回飯店后,許多朋友打來電話向他們表示慰問。何振梁總是壓抑著傷感鎮(zhèn)靜地交談。夜深了,又一次響起電話鈴聲,是在北京的女兒打來的:“爸爸,我看了電視,您別太難過了,要保重身體,我愛你們。”何振梁放下電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淚水奪眶而出。
何振梁的兒子何陽回憶說:“1993年以前,我從來沒看到父親哭過,即使是在生活最艱難的時候。蒙特卡洛城申奧失敗后,父親是過了兩天隨專機回來的?;氐郊?,大家都努力表現(xiàn)著內(nèi)心的平靜,于是這平靜就變得很奇怪,變得小心翼翼,似乎大家都心照不宣,誰也不提申奧的話題。那段時間說話特別少,整天沉默著。父親的自制力很強,雖然心里難受,可也沒聽他唉聲嘆氣,表面上看跟平常沒兩樣,只是話少了些?!?/p>
第二次申奧,何振梁總結第一次的教訓,提出了申辦時要注意的問題并舉了例子:1990年亞運會期間,剛剛參加完在東京舉行的國際奧委會第98次全會(投票決定第26屆夏季奧運會在亞特蘭大舉行)的近60名委員,受中國邀請來北京觀摩第11屆亞運會。其實那個時候我們已經(jīng)有了申辦奧運會的考慮,但對這批掌握申辦城市命運的委員,并未有意識地開展工作。
由于國際奧委會規(guī)定不能邀請國際奧委會委員到申辦城市訪問,為讓委員們更多地了解北京,投北京一票,何振梁穿梭于各國委員之間,為北京擊鼓吶喊。在表決前的半年時間內(nèi),在北京奧申委很難見到他的身影。從2001年2月以來的5個多月里,何振梁有69天都在國外或飛機上,出訪11次,走了20多個國家與地區(qū)。北京申奧研究工作,更少不了請他參與。何振梁是送交國際奧委會的重要文件、20多萬字的《申辦報告》的英法文審定者之一。為了使北京的申辦報告更為出色,他字斟句酌。申辦報告完成了,他卻因過度勞累住進了醫(yī)院。
2001年7月13日,擔任陳述司儀的何振梁以動情的辭句、漂亮的法語、優(yōu)雅的風度為北京申奧陳述畫上了一個精彩圓滿的句號,贏得了國際奧委會委員們由衷的掌聲。當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莊嚴宣布2008年奧運會主辦城市的最后歸屬是“北京”時,年過七旬的何振梁流淚了。“北京”二字雖然短暫,但凝聚了多少代、多少人的夢想與腳踏實地的努力,那一刻整個中國變成了一片歡騰的海洋。
“人貴有自知之明。在某個特定的事情上,你會被歷史推到主要的位置上。當事情過去,你應該懂得離開這個中心位置,退到舞臺的邊緣,甚至離開舞臺”。申奧成功后,何振梁逐漸退出了大眾的視野。
何振梁的特殊身份,決定了他既要履行政府體育官員的職責,盡可能爭取國家利益,又要為國際奧林匹克運動的發(fā)展考慮??梢韵胍姡哂袝r候會發(fā)生一些矛盾。無論當事者如何富有平衡的智慧,也難以讓所有人滿意,同時誤解與隔膜也不可避免。連何振梁自己也不諱言,無論是國家體育總局還是北京市政府,都會有一些官員對他有意見。
何振梁的工作,是在東西方文化間做溝通,而且更多的層面上,需要引導中國有關方面熟悉、理解和適應國際奧林匹克運動的游戲規(guī)則。中國與國際慣例接軌,對于每一個中國政府的相關人員而言,這難度不僅存在于技術上,也存在于內(nèi)心情感上。
體育記者羅宏濤說,何振梁經(jīng)常直言不諱地告訴中國的同事,如何與國際奧委會的人打交道,有哪些是不妥的。他的這種交流方式肯定要得罪很多人。羅宏濤就曾親自聽到國家體育總局的官員表達對何振梁的不滿,其言談中包含的意味是:有國際背景,知道一些外面的規(guī)矩,就以為自己了不起嗎?就可以指手畫腳嗎?
中體產(chǎn)業(yè)的部門經(jīng)理王奇回憶了一個細節(jié):某屆全運會的開幕式,國際奧委會一位高官攜夫人出席,當時的國家體育總局局長走上前來,首先與這位高官握手,何振梁在一旁提醒,應該先和高官的夫人致意,局長的神色立顯尷尬。
與絕大多數(shù)官員的難以接近不同,何振梁是以國際奧委會的價值理念面對媒體,他是一個很受中國記者歡迎的人。他總是盡量配合記者的工作,并給予記者充分的尊重。王奇也曾是資深體育媒體人,他說自己認識何振梁20多年,對其充滿敬意。在他眼中,這位長者與人交往,體現(xiàn)的是一種“國際化的范兒”。
2009年原國家體育總局局長袁偉民在《袁偉民與體壇風云》一書中披露內(nèi)幕,直指何振梁“不聽招呼,自作主張”,在國際奧委會主席選舉中支持金云龍而不是羅格,稱此舉險些給北京申奧成功造成負面影響。
對于袁偉民書中的指責,何振梁回應:歷史是由事實來寫成的,不是靠某些人編造出來的。2008年6月,在香港出版后又經(jīng)國內(nèi)節(jié)選的何振梁的《艱辛的輝煌——我的申奧日記》中對于袁偉民質疑的事件都有記述,也明確了聯(lián)署提名金云龍與“支持”的區(qū)別,他也提及自己事先與好友羅格的充分溝通。整個經(jīng)過并不存在背叛和陰謀。
何振梁晚年盡管陷入爭議,可是在全國率先提出的淡化“金牌論”想法,則應該是他為中國體育做出的又一貢獻。他曾說,奧林匹克運動絕不是要培養(yǎng)“競賽機器”,而是通過體育這一載體,通過尊重規(guī)則,公平競爭,培養(yǎng)真正有高度公民意識的社會成員。何振梁曾經(jīng)多方呼吁,應該從金牌大國向體育強國轉變,要改變現(xiàn)在的體育模式,不再唯金牌論。但是,龐大的行政體育運轉多年,車載斗量的金牌讓很多人擁有了許多實際的利益,一夜之間,要讓他們的觀念從金牌戰(zhàn)略走向全民健身,談何容易!奧運會上的成功,為中國的體育事業(yè)打造了一個夢幻般的局面,但是,當行政權力掌控一切資源的時候,人們已經(jīng)無力或者沒有時間去改變唯金牌論的現(xiàn)實。中國從體育大國變?yōu)轶w育強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何振梁晚年風波多少讓人遺憾,但往事并不如煙,許多是非和爭議,時間和歷史會給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