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承父業(yè)，自辦煙畫博物館是三代人的心愿

陳陳

上海浦東新區(qū)浦城路890號只是一個普通的居民小區(qū)，但時常會有一些中外游客或拿著地圖或看著手機(jī)導(dǎo)航找到這里：“請問馮氏煙畫博物館是在這里嗎？”這里的居民早已見怪不怪，都會熱心地指路：“往里走幾步就能看到?！?/p>

兩座石獅鎮(zhèn)守門前，馮氏煙畫博物館就在此處了。一家博物館為什么會開在居民樓下？知情的人會告訴你一二，這家煙畫博物館是一位叫馮懿有的老先生私人開辦的，關(guān)鍵是免費(fèi)對公眾開放……

父親曾是上海灘的“煙畫大王”

馮懿有今年83歲高齡了，依舊精神爽利，聲音洪亮，說起自家博物館里收藏的5萬多枚煙畫，滔滔不絕。什么是煙畫？70后和80后的男生或許還記得小時候蹲在地上拍著玩的香煙牌子，那些其實就是仿制的煙畫。

煙畫在上世紀(jì)上半葉曾風(fēng)靡一時，煙畫也稱為“香煙畫片”“洋片”或是“香煙牌子”，是舶來品。香煙牌子起初是煙商為了保護(hù)香煙，在煙盒里內(nèi)襯張硬紙片，后來為了美觀，就在紙片上印上人物、動植物、天文地理、風(fēng)景、社會風(fēng)俗、時事政治等內(nèi)容，小小的香煙牌子展現(xiàn)了大千世界，這才有了“煙畫”之稱。1890年，美國大美煙公司在上海經(jīng)銷的品海牌香煙中附贈的中英文對照的煙畫，為外國輸入中國最早的煙畫。1903年，上海愛國商人曾少卿在商務(wù)總會會長曾濤的支持下，開辦了中國第一家民資煙廠——中國紙煙公司，印刷了一枚《曾少卿像》煙畫，可以說這是國人生產(chǎn)的第一枚煙畫。

通過煙畫能形象生動地了解上個世紀(jì)初期的社會生活與文化。1934年，馮懿有出生的時候，正是煙畫最盛行的年代。馮懿有之所以會對煙畫情有獨(dú)鐘，源自于他的父親。上世紀(jì)30年代，馮懿有的父親馮孫眉在上海被譽(yù)為“香煙畫片大王”，收藏有6萬多枚中外煙畫，與當(dāng)時的郵票收藏家周今覺、古錢幣家張叔馴齊名?；蛟S大家會想，難怪馮懿有有那么多的煙畫收藏珍品了，原來都是父親傳給他的。事實上卻并非如此，父親留給他的煙畫僅有3158枚，這其中的故事可以說是他們一家人最痛心的往事了。

馮孫眉當(dāng)時是上海一所小學(xué)的校長，同時也是寧波同鄉(xiāng)會的秘書長?！鞍艘蝗变翜箲?zhàn)爆發(fā)后，為了資助像潮水一樣涌現(xiàn)的難民，他和滬上很多名流一同舉辦展覽會籌集資金，而他展出的正是他收集的煙畫。

馮孫眉并非出生自大富大貴的人家，父母是有學(xué)識之人，從小教導(dǎo)他讀書、做人。那個年代，連電影和連環(huán)畫都只有黑白色調(diào)，可以想象彩色且又圖文并茂的煙畫帶給人的視覺沖擊有多大。煙畫又分為照相版和圖畫版兩種。顧名思義，照相版的煙畫上印的就是照片，記錄了當(dāng)時社會的真實畫面，而圖畫版大都是由知名畫家所畫，內(nèi)容包羅萬象。馮孫眉家沒有人抽煙，但是家門口有家小小的煙紙店。有的人買了香煙，隨手就把里面的煙畫扔了，馮孫眉就撿來當(dāng)寶貝一樣收藏。那時，香煙可以拆開來零賣，所以煙紙店老板有很多煙畫。馮孫眉就向老板討要一些。后來，他告訴母親自己喜歡煙畫，喜歡煙畫上不同的風(fēng)土人情、學(xué)識道理。母親很支持，會多給他一些零用錢，讓他可以向煙紙店老板購買更多的煙畫。母親唯一的要求是：只能收集煙畫，不能抽煙。

馮懿有最早接觸的啟蒙讀物就是煙畫。小時候識別動物、認(rèn)字，后來學(xué)唐詩、古籍，馮懿有都是通過煙畫這一生動的教材學(xué)會的。因此，他從小就對煙畫有了深深的情誼。

年少時，周圍有大人要買煙，馮懿有就搶著去跑腿代勞，他唯一的要求就是香煙盒里那張小小煙畫能送給他。對大多抽煙的人來說，煙畫只是看一眼就隨手丟棄的東西，根本無所謂。馮懿有就這么開始了最初的收集。

令人想不到的是，煙畫有一天說沒就沒了?？箲?zhàn)勝利后，印制成本甚高，煙商難以維持，紛紛停止香煙牌子印制。我國歷史上最后一套香煙牌子是上海裕華煙草公司出品的80張一套的“抗戰(zhàn)八年勝利畫史”。

解放后，馮孫眉欣然將自己心愛的珍藏品捐贈給了上海博物館和有關(guān)單位。其中最珍貴的是一件由阿爾馬太牌香煙中的絲織緞片、絲繡綾片煙畫縫制成的“卷煙畫片”衣服，不僅是珍品，還是絕品。為此，有關(guān)部門發(fā)給他證書，以表彰他對祖國文化事業(yè)做出的貢獻(xiàn)。

馮懿有受父母影響，長大了也從事了教育工作。父母都是小學(xué)老師，而馮懿有當(dāng)上了中學(xué)老師，更為巧合的是他的愛人也是一名中學(xué)老師。一家兩代四位老師，在鄰里間傳為佳話。馮懿有當(dāng)時肯定想不到，后來他的子女也都會從事教育工作。

馮懿有婚后一直跟父母生活在一起。上世紀(jì)60年代初，馮懿有兩個女兒相繼出生，一家人沉浸在幸?？鞓分?。馮孫眉整理了很多適合小兒看的煙畫，邊整理邊對兩個還懵懵懂懂的小孫女說：“這些都是爺爺?shù)膶氊悾銈兪遣皇且埠芟矚g呢，上面有漂亮的圖畫，還有很多的知識、道理，你們爸爸從小就看著這些煙畫長大的……”在馮孫眉心目中，他所收藏的這些煙畫是家傳之寶，是可以代代相傳的。只是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一切都改變了。

父親遺憾他來彌補(bǔ)

突如其來的變故正是那段動蕩的歲月。馮懿有是中學(xué)老師，也是被批斗的對象。那時天天提心吊膽，就怕有人到家里抄家。家里收藏的6萬多枚煙畫，肯定會是被批斗的理由。這該如何是好？這些煙畫是父親一輩子的心血啊。

最后，是馮孫眉下了決心，沒有什么比一家人的性命更重要的了：“撕，都撕了吧?！蹦嵌稳兆?，對馮家全家人來說，是最灰暗的日子。每天晚上，他們關(guān)好門窗，把窗簾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一家四人就開始撕煙畫。整整6萬多枚，收集起來的時候是一張張累積的，如今他們又要一張張撕毀。馮孫眉每天邊撕邊流淚，馮懿有的心里更是痛苦萬分，有對煙畫的不舍，也有對父親的愧疚。

撕下的碎片也不敢隨便亂丟，他們用報紙把碎片包起來。每天凌晨4點(diǎn)多，馮懿有的媽媽就挎著菜籃子，把碎片藏在里面，裝成去買菜的樣子，把碎片偷偷扔掉，而且每天都去不同的地方扔，總算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

6萬多枚煙畫最后只剩下一些看圖識字、成語諺語等知識性的煙畫，被抄出來也不怕。但是有一套有“危險”性的煙畫，馮孫眉無論如何都舍不得撕毀，那就是全套73枚的《至圣先師孔門師弟像》。這套煙畫得來不易，且總共只有三套。當(dāng)年煙廠的促銷規(guī)則是齊集全套可換取二兩重赤金手鐲一副或全鋼洋車一輛，但是全套中最重要的孔子像只印了三枚，一枚留檔當(dāng)時有關(guān)部門備案，一枚由煙廠保存，一枚流向市場。馮孫眉看中的自然不是貴重的兌換禮品，他看中是這套珍品本身。然而，他幾番求購未果，最后通過與煙廠有關(guān)系的好友出面，煙廠才同意讓出這枚孔子煙畫，但跟馮孫眉約定絕不兌獎，絕不出售。后來，曾有人出重金購買這套煙畫，馮孫眉家境并不富裕，但是他毫不動搖，一直保存著這套煙畫。

回想當(dāng)年收藏的過程，即使到了危險關(guān)頭，馮孫眉仍然不舍得親手毀了這套煙畫，因為他知道如果撕毀了，這套煙畫可能從此就絕跡了。馮懿有豈能不了解父親的心？家里是萬萬不敢藏的，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好到銀行租了個小保險柜，把這套珍品藏在了銀行里，也算是做殊死一搏。幸運(yùn)的是，這套煙畫一直安全地保存了下來。馮孫眉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他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這場浩劫讓馮孫眉的身體狀況一落千丈，畢生心血付之東流的打擊實在是太過沉重了。

父親留下的3158枚煙畫，包括這套《至圣先師孔門師弟像》交到了馮懿有手中。馮懿有在心里默默對自己，也是對九泉之下的父親說：“我一定會重新收藏?zé)煯?，讓更多人了解煙畫文化。?/p>

在馮懿有心里，小小的煙畫不僅記載了一個年代，更是承載了父親一生的心愿。帶著對煙畫的愛，帶著對父親的愛，他重返工作崗位后，也正式開始了收藏?zé)煯嫷穆鞒獭?/p>

當(dāng)時馮懿有和妻子每月的收入扣除必要的開銷外，余下的都用來購買煙畫。妻子跟他一起走過了“撕煙畫”的歲月，自然明白煙畫對于馮懿有的重要意義，所以她非常支持丈夫。

由于煙畫早已停產(chǎn)，留存下來的煙畫只會越來越少，自然不可能像過去那樣不花錢就能討得一些煙畫了。周末時，馮懿有就到各個舊貨市場碰運(yùn)氣。其實在解放前，收集煙畫的普通人并不在少數(shù)，只是收集的數(shù)量不多，跟馮孫眉無法相比。但也正因為數(shù)量少，有些人家反而一直保存著這些煙畫。有些可能家里老人過世了，小輩并不稀罕這些不起眼的煙畫，就拿出來當(dāng)舊貨賣了。馮懿有這才有了撿漏寶貝的機(jī)會。每每覓到罕見的煙畫，馮懿有一到家就眉飛色舞，向妻子、女兒顯擺。如果是找到了父親曾經(jīng)有過的煙畫，他更是會興奮異常，還會把煙畫拿到父親的遺像前給父親過目：“您看，這套找回來了?！?/p>

幾十年的時光，馮懿有從未停歇。無論去到哪里，他都會去舊貨市場、小地攤，火眼金睛地去搜索。有一次，他和妻子去北京游玩，有朋友請他們晚飯吃烤鴨。下午，見還有時間，他跟妻子打了個招呼就出去覓寶了。結(jié)果，他在一個地攤上看到幾千張煙畫，頓時眼睛都發(fā)亮了。他蹲在地上，一張張細(xì)細(xì)挑選起來，到后來索性坐在了地上，欣喜不已，飯局早已忘得一干二凈。他回去之后，妻子難免抱怨，身在異地突然不見蹤影，當(dāng)時也沒有手機(jī)，真是急煞人。馮懿有也不多解釋，拿出買到的大把煙畫，“哈哈”大笑了兩聲，妻子就什么都明白了。

女兒相助，自辦煙畫博物館

馮懿有退休后，仍然孜孜不倦收集煙畫。只是市場上的煙畫越來越少見，有很多煙畫已經(jīng)流失到了國外。煙畫漸漸成了稀罕物，時至今日，除了古玩市場上偶爾能覓到一些品相較差的單枚片外，早期的全品相系列成套的煙畫已成為珍品進(jìn)入拍賣領(lǐng)域。一些捷足先登的收藏愛好者早就將煙畫作為投資品種，獲得了不菲的收益。但是馮懿有從來不曾也不打算賣自己珍藏的煙畫，因為他一直謹(jǐn)記父親的話：“收藏?zé)煯?，不為投資賺錢，也不當(dāng)‘倉庫保管員，是為了回報社會，為國家拾遺補(bǔ)缺?！彼膫€要求，時時刻刻印在馮懿有的心中。

1999年馮懿有收藏的體育煙畫走出國門，在瑞士洛桑奧林匹克博物館舉辦的《中國體育五千年》展上展出。一年后，在澳大利亞悉尼舉辦的《第七屆奧林匹克郵展》，主辦方破例邀請馮懿有的體育煙畫與體育郵票一起展出。馮懿有很是欣慰，他終于實現(xiàn)了父親用煙畫宣傳中華文化的遺愿。

馮懿有的煙畫收藏品類齊全，一些專業(yè)的博物館也來借他的煙畫展出，有些一借就是好幾年。馮懿有都是欣然答應(yīng)，因為他收藏的目的就是想讓更多人看到這些文化遺產(chǎn)。

2002年，馮懿有自籌萬元在并不寬敞的上海虹口區(qū)的老宅里創(chuàng)辦了“馮氏煙畫收藏館”，免費(fèi)向公眾開放，他和老伴既當(dāng)管理員又當(dāng)講解員，成為上海頗有影響的個人收藏館?？上У氖?，5年后老宅市政動遷，馮懿有帶著一輩子的珍藏搬到浦東新家。馮懿有雖然當(dāng)時已經(jīng)年過七旬，但他對于煙畫依舊熱情不減，他還是希望能把自己的煙畫展示給更多人看。然而，位于27樓的新家實在不便于展出。

孝順的女兒、女婿深知父親的心愿。馮懿有的兩個女兒從小就是看著煙畫長大的，她們最初接受的文化禮儀的教育都是來自煙畫。受父母影響，兩個女兒不但讀書優(yōu)秀，而且非常懂事。這是馮懿有除了煙畫之外，最自豪之處了。兩個女兒和兩個女婿都是大學(xué)教師。一家，三代人，從小學(xué)教師、中學(xué)教師到大學(xué)教師，一代比一代強(qiáng)。或許正是馮懿有和他的父親對于煙畫的執(zhí)著感染著下一代，讓她們做任何事都不會輕言放棄，才能取得成功。

女兒和女婿們出國講學(xué)或游玩時，也不忘到處尋覓特色煙畫，因為他們知道這是馮懿有最喜歡的禮物。兩個女兒從小受父親熏陶，對煙畫也是情有獨(dú)鐘。

馮懿有80歲生日的時候，兩個女兒和兩個女婿送了一份大禮給他。這份禮物他們精心準(zhǔn)備了很久。他們帶著馮懿有來到浦城路890號，底層一間足有300平方米的空房子里。馮懿有不明所以。兩個女兒笑著告訴他：“這里將是‘馮氏煙畫博物館，至于怎么布置就聽您這個館長的了。”馮懿有簡直不敢相信，他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jī)會了。他熱淚盈眶，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你們爺爺如果看到，該有多高興。這里這么大，能把我所有的煙畫都展示出來了……這房子得花多少錢啊？”馮懿有有太多的話想說，辦煙畫博物館，是他和他父親兩代人畢生的心愿，現(xiàn)在由第三代為他們實現(xiàn)了。

馮懿有后來才得知，這間300平方米的房子，每年的租金高達(dá)18萬元，再加上水電費(fèi)，每年的開銷需要20萬元。馮懿有的退休工資是萬萬不夠支付這筆費(fèi)用的，而且多年搞收藏，家中幾乎傾盡所有，沒有積蓄。兩個女兒此時成了馮懿有堅強(qiáng)的后盾，她們說會一直支持父親做這樣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馮懿有拿出5萬多枚煙畫珍品，細(xì)致地把博物館分成4個展廳，每個展廳都有一個主題。第一展廳為歷史題材，鴉片戰(zhàn)爭、百姓苦難，很多都是照相版煙畫，展現(xiàn)了真實的歷史畫面。第二展廳反映的是社會生活和傳統(tǒng)文化，二十四孝、兒童良好行為教育、看圖識字，一套套系列煙畫是再好不過的教育讀物。第三展廳展出的是體育、文藝題材，其中就有在國際上展出過的那些珍貴煙畫。而第四展廳里的都是精品，其中鎮(zhèn)館之寶就是馮懿有的父親誓死也要保存下來的《至圣先師孔門師弟像》。

馮懿有和老伴依舊像當(dāng)年一樣當(dāng)著管理員和講解員。每周日和周一閉館，他們才能休息一下。有時馮懿有參加其他活動不在館里，就由親家兩夫妻負(fù)責(zé)看館。

博物館開館三年多了，漸漸被越來越多的人所知曉。馮懿有在博物館里放了留言薄，參觀者可以在上面留下自己的觀后感言?？粗槐颈玖粞员∩习l(fā)自內(nèi)心的感言，有的甚至長達(dá)幾百字，馮懿有覺得這比任何一張獎狀都讓他真切感覺到自己一生的執(zhí)著追求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