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不散

王威

哈德給男孩的頭剛理了一半，從玻璃窗看到馮彪正在“阿布鞋店”前打阿布。哈德直起腰。男孩叫了聲叔叔，哈德應了一聲，眼睛卻沒有離開玻璃窗。

馮彪是阿布的老公，一個粗壯黑胖的男人，從左嘴角到左耳根有道長長的刀疤，像一條趴著的蜈蚣，顯得整張臉詭異可笑。在這條老巷子里，他屬于走路晃膀子那類的。他經(jīng)常打阿布，阿布只是用手護住臉，一聲不叫。馮彪的拳頭就像落在面布袋上，“噗噗”直響。

相鄰的店里沒人敢出來拉架，他們僅僅私下里罵阿布死相，跟著這樣的人過不是找死嗎？

白花花的太陽底下，阿布用手招架著拳頭。哈德看見她的嘴巴和鼻子里有血往外冒，可是，馮彪還不住手。

叔叔，出去揍他！男孩使勁拽了拽哈德。

男孩的鼓動讓哈德激動，心怦怦直跳。

阿布鼻子里的血越流越多，馮彪越發(fā)打得起勁了。

叔叔，出去揍他！

畜生！哈德握著剃刀躥了出去。店里等待理發(fā)的幾個人嚇得直發(fā)呆。

出門到了太陽底下，哈德身上的汗刷地冒了出來。馮彪正抓著阿布的頭發(fā)轉(zhuǎn)圈。哈德握剃刀的手有點發(fā)冷，他垂下了手，剃刀不再呈朝前刺的狀態(tài)。馮彪回身看到了哈德，扔下阿布，朝哈德走過來，綠色鞋托里的兩只大腳呈外八字形。

哈德知道，這條老巷子里所有的店主這時都躲在門后窗后等著看熱鬧呢。這群王八蛋！可看著越來越逼近的“外八字”，哈德還是后悔了，后悔自己一時沖動。

哈德的弟弟哈智毫不懷疑，如果國家不實行計劃生育，爸媽肯定會 “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不會到他這兒就戛然而止。

既然哈德慫了，那哈智就承認吧，他是自己的哥哥，一個除了懦弱別無特點的人。他的理發(fā)店跟阿布鞋店相鄰，叫“金碧輝煌”。又不是賣玻璃賣鏡子賣燈具賣水晶，你他媽的叫什么“金

碧輝煌”呀！可他還叫得樂不可支。都三十好幾的人了，還是光棍一條，連店里的洗頭工楊三妹都搞不定。你說就這還摻和馮彪家的事，不是找死嗎？馮彪是誰？這個城的西半天沒人不知道的混混。他參與的打架鬧事不計其數(shù)，進派出所就跟進他家客廳一樣順溜。進進出出他也煩了，現(xiàn)在除了阿布，他已很少動手打別人了。阿布不是本地人，是他從云南帶回來的，一個溫順賢良的女人。哈智去買過鞋子，馮彪不在店里，阿布低頭站一邊看哈智選，并不多說一句話。選好鞋子給她錢的時候，哈智發(fā)現(xiàn)，她的眼珠是棕色的，看人的時候很專注。哈智第一次見棕色的眼珠，心里不免一驚。

站在“金碧輝煌”店門口，哈智見他的慫蛋哥哥哈德握剃刀的手發(fā)抖，步子越來越慢，最后站住了。他知道，哈德又要投降了。從小到大，所有的架都是哈智來打，哈德只會半路逃竄，躲在冬青樹后面發(fā)抖。

馮彪在哈德跟前停住。哈德也是個胖子，不過是個白暄胖子。白暄胖子站在黑煞胖子前，還列出對峙的架勢？！哈智在心里罵了一聲，歪頭吐掉口里的香煙，從自行車后座上站起來，正了正頭上的大蓋帽，走了過去。

哈智把馮彪按在了“金碧輝煌”的大轉(zhuǎn)椅上。楊三妹給他用了最好的洗發(fā)水，洗了三遍。

老彪，別把頭發(fā)漚成肥，有空盡管過來，讓楊三妹給你干洗，哈智說。馮彪扭頭看了看哈德，不屑地撇嘴。

大智，馮彪說。今天就看你的面子，要不，我跟他算完？還拿剃刀跟我玩，姥姥！馮彪說著，把頭從楊三妹手里掙脫出去，啐了哈德一口。

哈智伸了個懶腰，拍了拍馮彪的肩膀。

哈智警校畢業(yè)以后，幾經(jīng)周轉(zhuǎn)，在老巷子派出所干了民警。剛穿上警服時，哈德問他，流氓也能當警察？哈智朝他齜牙，再胡鬧銬起來！哈德的厚嘴唇耷拉了下去。哈智從小就欺負他，直到現(xiàn)在。

哈智去阿布鞋店買了雙鞋子，跟上次一樣款式的。就在哈智買鞋子的時候，哈德又被上升的腎上腺激素慫恿著，跟馮彪較上了勁。

這些楊三妹都跟哈智匯報過。當時聽她說得有條有理，哈智頭腦一發(fā)熱，居然讓她以后有關(guān)哈德和馮彪的事都來匯報，因為他不愿意哈德吃虧。那時哈智還不知道楊三妹找他匯報情況的后果會是那樣不堪設(shè)想。

哈德給馮彪理發(fā)理得仔細認真，用的不是電動剃刀，而是那把長把老式剃刀，一寸一寸地刮。開始馮彪嘴里還罵罵咧咧，說理壞了就廢掉哈德。

哈德沒理會這些話，他甚至戴上了那副用棉線代替腿子的眼鏡。

快理完的時候，他按著馮彪的肩膀，從鏡子里端詳他的頭。

馮彪，你為什么打老婆？哈德看到馮彪耳朵后還有一撮毛沒刮凈，邊問邊俯下身整理。那把鋒利的剃刀別在他五根修長的指頭里，像件藝術(shù)品。楊三妹第一次見哈德用剃刀給人剃頭，帥氣的姿勢讓她怦然心動?？上н@心動持續(xù)的時間并不長。馮彪礙于剃刀在耳后走動，沒敢大幅度回頭罵哈德，只是淡淡地說，你管得著嗎？雞巴玩意！

棉線有些松，眼鏡從鼻梁上往下滑，哈德叫楊三妹給他再綁綁，萬一眼睛看不清楚，失了手會見血的。馮彪從鏡子里看見哈德抖著手指間的剃刀，嘴巴閉緊了，眼珠子卻隨著剃刀游動，充滿了警惕性。

馮彪，你還沒說呢，為什么打老婆??？哈德魔怔了一般，不依不饒。他把剃刀按在馮彪的后脖頸上，一寸一寸刮上面粗硬的發(fā)茬，額頭累出一層細細的汗珠。

毒太陽透過玻璃照射進來，映在剃刀上，刀鋒上發(fā)出耀眼的閃光。楊三妹充滿愛意地看著勇敢起來的哈德，忘記了照應其他顧客——其實店里也沒其他顧客了。從馮彪進來以后，屋里的人就跑光了，包括那個只剃了一半頭的男孩。

說啊，馮彪。哈德嘟囔著，剃刀依然在馮彪脖頸后面游動。

馮彪脖子上的肥肉抖動了幾下，一躬身子，從剃刀下鉆了出來，可脖頸上還是劃出了一道血痕。

哈德，不看哈智的面子，你……馮彪用手摸了摸脖子，盯著手掌上的一點血跡，嘴角那條“蜈蚣”變紫了。他四下看了幾圈，忽然攥起拳頭猛地砸向了墻上的大鏡子。嘩啦一地碎片。

馮彪用舌頭舔著手上被鏡子碴扎出來的血，哈德，這個周日晚上七點，等著我！他眼睛瞇成了一條縫，臉上卻掛著笑。哈德轉(zhuǎn)著手里的剃刀，剃刀閃成了一團光。不見不散！哈德說。他很愿意享受這個過程。

從“金碧輝煌”出去以后，馮彪不再舔手上的血，也沒進“阿布鞋店”，他站在店門前看那條狗。那是條壯碩的土狗，在馮彪對面的盲道上朝他搖尾巴。馮彪看了一會兒，轉(zhuǎn)身摸起門旁的木棒，砸向了土狗的頭。土狗沒來得及哼一聲就倒下了。馮彪扔下棍子，朝窗戶里的哈德笑了笑。

哈德的手一抖，剃刀掉在地上跌成了兩截。

哈智在“阿布鞋店”把兩只新款式的布鞋全部穿在了腳上，走來走去。馮彪進來了。哈智沒抬頭，因為他覺得還是擠腳，這是第六雙了。阿布卻絲毫沒有厭煩的神色，她遞過來一雙另一種款式的新鞋。

你想死啊，老彪！哈智坐下把腳往新鞋里拱。

土狗想死！馮彪用眼睛斜著哈智，今晚吃狗肉？

吃你媽個！哈智站起來走了兩步，就這雙了！

哈智掏錢給了阿布。

走出門口，哈智看見躺在地上的土狗嘴里的鮮血越流越濃。

哈智踢了它兩腳，走了。老巷子這些土狗多的是。它的主人不找，鬼才懶得去管。

哈德盯著哈智遠去的身影，內(nèi)心涌起了無比的恐慌。他突然醒悟過來，自己的底氣來自這個當警察的弟弟，而不是那把現(xiàn)在摔成兩截的長把剃刀。土狗頭下的血越聚越多，招來一些蒼蠅。哈德感到惡心，他去衛(wèi)生間嘔了一會，可什么也沒吐出來。楊三妹倚門看著他。

得了吧，哈德，嘔什么嘔??！不就是害怕了嗎？理發(fā)時呈現(xiàn)出的那些美好感覺消失了，哈德在楊三妹眼中又回歸成了哈德。

我……啊……我就是……惡心啊……吃……吃壞肚子了……哈德尷尬地分辯，刻意地用毛巾擦了擦嘴巴。

別忘了“不見不散”！楊三妹盯著哈德，笑嘻嘻地提醒。

哈德的腿軟了一下，又用毛巾擦了擦額頭。

直到吃晚飯，哈德也沒再吭聲。當然也沒吃東西。楊三妹沒有管他，自己一個人把那盤大頭菜全部填進了肚子里。

太陽落下去了，但外面還是很熱。楊三妹背著包走了。她在外面跟小姐妹一同租賃了房子。哈德關(guān)了空調(diào)，沒開燈，一個人坐在黑暗里。兩截剃刀還在那里躺著。

去找哈智商量一下？哈德自言自語?？伤芸旆穸诉@個想法。從小到大，事事讓他出頭，顯得我這個大哥多么無能啊，這次我偏自己去！這么想著，哈德心里竟然有了些英雄氣概?？蛇@點英雄氣概很快又隨著外面馮彪和屠夫給土狗開膛破肚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哈德甚至不敢出門，他怕看到土狗變成肉，在砧板上任馮彪切割。直等到深夜，“阿布鞋店”外面的鐵柵門拉下去很久了，哈德才敢站起身。他隔著玻璃門看看外面。整條老巷子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響。

哈德拉開門出去，站在門前伸了個懶腰，一轉(zhuǎn)頭見馮彪正坐在“阿布鞋店”門口的臺階上拎著酒瓶子盯著他。哈德差點摔倒。似乎只是眨眼的工夫，自己已經(jīng)站回到“金碧輝煌”店中央了。他快速地插上了門，脫下了被汗水濕透的襯衫，躺到了沙發(fā)上。什么不見不散，去他媽的，先睡醒了再說！哈德這么想著，居然很快就睡著了。

哈德是被楊三妹的拍門聲驚醒的。天是亮了，但外面正下雨，暗乎乎的。哈德哈欠連天地站起了身。

店里還沒有顧客，楊三妹就讓哈德給她染頭發(fā)，染一縷白色的，像鵝毛那么白。說完坐在了皮椅子上。哈德調(diào)了一些顏色，懶洋洋地往楊三妹頭上涂。他的腳無意中踩到了地上的那兩截剃刀。

哈德把剃刀踢飛了。停了停，把顏料小碗也扔了，然后抓起衣服往外走。身后響著楊三妹的叫嚷。

雨不大。門口的狗血在雨水的浸潤下，又開始鮮活起來。哈德繞了過去。

廣場空蕩蕩的。影劇院門廳里有個老人在拉二胡，身前的紙盒里有一些錢，大票小票都有。很多人圍了聽，哈德也加入了進去。老人拉的是《二泉映月》，哈德聽著心里很悲傷，他甚至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直到一曲終了，哈德吸一口氣觀望四周，不禁張大了嘴巴——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了，除了馮彪。

外面的雨下大了。

你什么時候……哈德慌亂中還夾雜著些許憤怒。

馮彪只盯著老人，不理睬哈德。哈德忽然想起了那條土狗。從土狗倒地的那一刻起，他對關(guān)于馮彪的所有傳說全信了。那是他第一次見馮彪發(fā)狠，相較之下，他打阿布的時候是多么溫柔??！簡直是鬧著玩！他想給哈智打個電話，手掃了一下口袋才想起沒帶手機。馮彪看穿了哈德的心理，他輕蔑地咧了咧嘴。盛錢的紙盒就在馮彪腳下，他用腳踢了踢，里面的錢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馮彪又踢了一下。老人汗衫后背被汗水洇透了，他還在認真地拉《二泉映月》，似乎要拉出些月光扔進外面的雨里去。哈德欲悄悄離開，最終卻只是躲到了一根柱子的后面。

馮彪第三次用腳踢了踢那個錢盒。

老人拉完了曲子，抬起頭，有些茫然。馮彪鼓了幾下掌。拉得不錯?。∷檬峙牧伺睦先说哪橆a。然后，突然回轉(zhuǎn)身，指著躲在柱子后面的哈德，這個周日晚上七點，等著我！馮彪的臉上沒有表情，只有嘴角的“蜈蚣”在蠕動。

不見不散！哈德這才晃動著一身肥肉，走了。

雨小了好多。

阿布站在鞋店門前。哈德走到她身邊時，她用纖細得絲線般的聲音說，周日別跟馮彪去，哈德。他，他早上磨好他的刀子了。

哈德的頭皮一麻，他突然對這個平素瞧不上眼的女人深情如海了。

反了他了！哈德摔上“金碧輝煌”的玻璃門，狠狠地說了一句。

楊三妹已經(jīng)染好自己的頭發(fā)，正在一根一根地打理。哈德恍惚間仿佛見到了白頭翁。不過他現(xiàn)在顧不上什么白頭翁黑頭翁，他認真地看了看墻上的日歷，今天是周五。

楊三妹來匯報哈德這些消息的時候，哈智正在宿舍接電話，是女朋友的，說要跟他分手。哈智想竭力挽回，從楊三妹進門前半個小時他就哀求她，說了無數(shù)好聽的，還像模像樣地抽噎了兩聲，可她就是鐵了心，說要跟一個土豪的兒子結(jié)婚。楊三妹坐在椅子上盯著哈智，那些肉麻的話他就不好意思講了，也講厭煩了，便動起了粗，罵她——

媽那個，你丫愛哪哪！老子不稀罕你這種賤貨！哈智一邊說一邊來回走，他能覺出楊三妹崇拜的目光在追隨著他的腳步游動。罵完了，他把電話扔在床上，手插進頭發(fā)里面，使勁地揉搓。也就是從這時候，楊三妹看哈智的目光變得湯湯水水起來。他心里意識到要壞，就想趕快打發(fā)她走。于是他盡量穩(wěn)定情緒，坐下來聽她說哈德。